煙火雖屢屢綻放,可是每一道都是不同的,將火紅的金陵城照出不同的色彩來,挨家挨戶的紅燈籠仿佛會跳舞一般。
金色煙花乍現,光華流轉,將石桌上的磨喝樂披上一層暖光,亦將這方無人問津的小天地增添了幾分生氣。
庭院石桌上的磨喝樂,形制小巧卻精妙絕倫,塑成一少女之姿,淡粉色的裙擺搖曳落地,髮髻似未出閣之態,細密精巧絲絲入扣,兩根粉色髮帶飄揚於半空,如翩翩起舞的蝶翼,少女面若桃花,唇瓣帶笑掌心合十。
只是這一次面朝之處沒有佛祖,而是謝歡。
謝歡今夜沒有戴面具,反正微生家的人都在前院。
他本是在止水居和阿昭小宋過節,只是飯吃一半,想著顏顏的院子孤寂,來替她暖暖,也給阿昭與小宋單獨相處的空間。
想著上回女兒對磨喝樂出神,他便打定主意要親手做一個。
這有什麼難的。
光做一個還不夠,謝歡照著記憶中的模樣,雕刻出顏顏的模樣,然後再做女兒的。
他手中的央央只差幾個細節,就將雕刻完成,此時夜空上不停地閃過光亮,他仰頭,將美景盛進眼底。
衝上天的煙花似與某處相連,而那正是金陵王府的方向。
今晚,央央應該是很開心的。
謝歡想。
他嘴角彎彎,上空的光芒的夜燈還亮,遂來不及多欣賞,低頭趁著煙火的巨光,將細節雕刻好。
這雕刻的過程中,他亦沉浸在幸福中,將磨喝樂雕刻上笑容,就仿佛本人在朝他笑一樣。
女兒和顏顏一樣好看。
約莫是被幸福蒙蔽了耳朵,失去了警惕,在爆竹的聲響中,庭院裡走進了人也未曾察覺。
直到走近了,他似聽到背後拖沓的腳步聲,眉目一凝,臉上的笑意瞬間收斂。
這腳步聲,聽著熟悉,走路都這般吃力還要來這間庭院的,謝歡不回頭也知道是誰。
顏顏的母親,微生家的老夫人,竇氏。
謝歡沒戴面具,沒有回頭,直接起身,將「妻女」帶上,快步朝前走去。
一旦他飛上房頂,縱使老太太有十個拐杖也追不上他。
恰逢第二批煙花消散,爆竹聲驟停,夜色恢復寧靜,萬籟俱寂的庭院裡,唯有兩者的腳步聲。
此時,身後竇氏年邁遲疑的聲音響起——
「你等等。」
謝歡想聽聽她要說什麼,遂站住,卻聽她指責道:「你是哪個院的,誰准你來這裡的,這間院子不需要你來打掃,你自己去管家那裡領罰,以後不許再來!」
這是將他當成小廝了。
謝歡沒有回頭卻還是應了,「嗯。」
應完又要走。
竇氏聽他聲音似不滿,態度極其惡劣,連應聲都沒有轉過身來,可見心裡有鬼,於是質問道:「你是不是拿什麼東西了,你回來,你袖子裡揣了什麼?」
謝歡嘴角劃出一道無聲的冷笑,突然不想走了,他聽著身後欲近的拖沓腳步聲,在竇氏的凝視下,緩緩轉過身。
一張俊俏中不乏陽剛之氣的臉,赫然呈現在竇氏面前,她一愣,只覺得陌生,想來是哪個新來的小廝,不算個人物。
謝歡少了鐵面具,相當於少了一個標誌性的裝飾,竇氏認不出他是沈桑寧的「護衛」,也沒認出他是十八年前被微生家坑害過的人。
謝歡絲毫不因為沒被認出而覺得輕鬆,反而心裡不愉,微生家害他狼狽多年,轉頭他們自己卻不記得了,真是可笑。
想著,他的面色更冷,竇氏見他態度愈發猖狂惡劣,擰著眉瞧他袖口,「你手裡藏著什麼,伸出來瞧瞧。」
謝歡看著她,忽然想知道,竇氏常常來這間院子,是因出於對顏顏的愧疚,還是真的記掛著顏顏。
他將攏在袖子裡的磨喝樂取出,伸直手掌,將其穩穩噹噹地呈放於掌心。
目光緊鎖在竇氏臉上,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認出顏顏,若是不能……
「這是什麼?」竇氏眉頭皺得更緊,疑問道。
謝歡垂下眸,戾色一閃而過。
竇氏沒聽到回答,慢悠悠地上前一步,以為這是自家物件,想伸手取回再端詳。
謝歡看她不客氣地要伸手拿,手臂當即一偏,避開她,不讓她碰到顏顏一點,「只讓你看,沒讓你拿。」
真是強盜。
他腹誹道。
「你放肆!」竇氏氣得將拐杖在地上敲敲,家中竟有這麼不講規矩的奴僕,明日定要找人牙子發賣了去!就算長得俊!就算力大如牛也不成!
她惡狠狠地剜了眼眼前人,卻被此人周身驀然變涼的氣場所驚,他眉眼間比方才多了絲殺意,竇氏下意識單腿朝後退了小步。
她終於開始懷疑對方不是小廝。
就在此刻,寧靜不足一炷香的金陵城又響起爆竹聲,夜空被升起的第三批煙火所籠罩。
突如其來的光亮,令竇氏看清了男人手上的磨喝樂,每一個細節,這回都看清了。
竇氏怔在原地,腦海中突然多了些回憶,男人手上的磨喝樂,竟是自己女兒年輕時的模樣!
她驚愕不已,再度伸手想去拿,對方卻將磨喝樂收好、雙手背過了身,不讓她再看見。
「顏兒,是她……」
竇氏臉龐泛起悲痛,呢喃渴求的聲音被爆竹聲壓住,卻還是傳進了謝歡耳里。
聞言,他面色稍霽,淡然地看著竇氏悲傷。
竇氏並未悲傷太久,十八年前的零碎記憶慢慢地交織,重新疊在了一起。
她突然驚愕地抬頭,終於明白方才陌生的恐懼來源於何處,內心深處藏了太久的秘密,衝破心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