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是她(一)
秦鑒將手中的堆塑穀倉罐緩緩遞到何姒面前,她沒有接過,而是伸出食指碰了碰。沉寂了千年的涼,順著她的指尖蔓延上來,一點點沁入身體,可她沒有躲開。不知為何,她心裡驀然湧出一股渴望,敦促她將指尖貼的更近。不知是不是因為來自指尖的溫熱,一縷乳白色煙霧竟然從青瓷罐口游逸出來,看似霧氣,底子卻沉,不是裊裊升騰,反倒如水般順著瓶身流淌下去。何姒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指尖也遠離了瓶子。如回味般,她又用拇指揉搓了一下食指,而一絲暖意也從冰冷的底色中浮現,這溫度比眼前的白霧輕,飄飄渺渺,疏忽不見。
「這是……你遊蕩的記憶?」
「不止,是我們兩的。」
兩人沒有再說話,他們腳下,不知歸處的墨跡亦如霧,貼著地面氤氳開來,恰似暮靄沉沉。而從堆塑穀倉罐中流淌下來的記憶,浮在墨色之上,白與黑在這無垠的時空中不期而遇。起初黑白分明,而暗色更多,其濃重似乎要將其餘的色彩吞噬,可漸漸的,倒是白色在入侵,緩緩蔓延,悄無聲息,在靜止的世界中激起了一絲漣漪。
在這種涇渭分明的融合之下,黑也泛起了淡淡的溫潤光澤,而白色變得更加柔和而富有層次,像是歷史長河中沉澱下的低吟淺唱,那是已經被遺忘,卻藏匿在他們骨子裡的記憶。
墨色變了,何姒這才發現,是一隻白色的手抓起了墨跡,虛虛一握,又揮灑向天空,潑墨成畫。她還沒來得及看清在眼前徐徐展開的水墨畫卷,胸口突然傳來劇痛,像是有人將滾燙的鐵汁從她喉嚨灌入,那陣灼燒感在心臟的位置凝成鐵塊,變成沉重的悶痛,讓她無法呼吸。
何姒掙扎著,沉重之外,一種虛無又在蔓延,一個巨形的洞出現在她胸口。寒風從洞口呼啦啦地灌入她體內,心臟變涼的速度超乎她的想像,很快,鐵塊就在胸口凝結成了寒冰,刺骨的寒意隨著機械的跳動傳到四肢百骸,悶痛變成了刺痛,她的四肢咯咯作響。
手心的溫度消失了,牽著她手的人消失了,何姒顧不得冰火的考驗,奮力睜開了眼睛。她看到了跪倒在地的少女和她懷中那具已經停止呼吸的軀體,觸手可及卻又遠在天邊,她的大腦還沒有恢復運轉,直到那一抹已經被血污浸染的鵝黃色進入她的視線,她想起來了,那是兩人的定情信物。然後她才知道,剛剛那一陣突如其來的折磨,是心痛的感覺。
之後的一切何姒曾經見過,少女將那抹鵝黃色重新系在戀人的鎧甲之上,然後將羽箭從他胸口拔出,手心鮮紅的血跡和少年傷口發黑的血痂交融在一起,但她絲毫不察。做完這一切後,她將隨身攜帶的銅鏡放到了少年胸膛的傷口之上,又將自己的腦袋枕了上去。
上次的幻境到此便停止了,何姒記得自己看著少女的胸膛停止了起伏,生前未能相伴的情侶最後相擁在這血色沙場之上,悽美動人,所以當何姒看到少女突然動了一動,再次站起來時,不由嚇了一跳。
原來故事還沒有到結局。
少女勉強站穩了身子,朝四周張望一番,吹響了口哨。嘯聲悠揚,不遠處那匹漆黑駿馬揚蹄奔了過來,穩穩停在少女身旁。
素白衣裳,玄色駿馬,血染大地,昏黃飛沙,何姒看著眼前的畫,一時竟忘了呼吸。
那少女已經動了起來,她將銅鏡重新收回胸口,俯身拉扯少年的屍體,一遍又一遍,似乎是想將屍體拖動到馬背上。但體格差距太大,她試了幾次,終是無法成功,卻在凜冽秋風中忙出一身汗意。少女也不管周身血污,抬起手臂將額上汗珠抹乾,回身朝自己的坐騎招了招手:「小黑,幫幫我。」
她面容平淡地摸了摸駿馬的脖頸,聲音中已沒有懼怕或痛苦,那雙哭紅了的眼睛眨了眨,對面馬兒那雙靈動的眼睛也眨了眨,竟似聽懂了她的話般,慢走幾步來到屍身之前,前腿一彎,跪了下去。
何姒還來不及驚訝,就見少女再次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褪去少年將軍已經破碎的鎧甲,卻將鵝黃香囊保留了下來,順手將他臉上的血污清了清,然後調整了位置。她低頭彎腰,兩隻手托在少年腋下,整個人曲成一面弓的模樣,咬著牙抿著唇,竟然真的將少年拖動了起來。
但她也不託大,等少年的頭顱枕上馬背了,她又鬆了手,坐在地上倚靠著一人一馬歇了一會,再開始之前的步驟。一次一次,一點一點,竟然真的將少年拖到了馬背之上。然後,她拍了拍馬兒的屁股,兩聲響鼻之後,駿馬馱著少年,緩緩站了起來。
「謝謝了。」滿是傷痕的手從駿馬頭頂一直撫到馬背,停在屍身之前,少女的嘴角突然露出一絲笑意,連眉眼都笑得彎彎的,水波蕩漾。
何姒伸出手,她想要觸碰那抹脆弱卻堅強的笑容,可少女已經轉身,她牽著馬,朝著北方開始跋涉。何姒能看到天際線處綿延的山脈,她來不及細想,連忙跟了上去。
幻境中的時間很快,不知跋涉了多久,等天再次蒙蒙亮的時候,幾人已經到了山中。
眼前是一座早已沒了香火的野廟。荒草蔓生,神廟荒廢,說明此處人跡罕至,若要避世,倒是個不錯的處所,另一方面原因是,既然有廟,便說明這裡至少還有人煙,若再堅持個十幾里路,或許能找到集鎮,生活下去的資源也就有了。何姒看著似曾相識的一切,心中一動,隱隱有了猜測。
果然,少女走入廟中看了一圈,又來到門前,找了很久,停在了一顆樹前。
從天亮到天黑,少女挖挖停停,停停挖挖,在最後一點乾糧和清水被消耗掉的同時,終於刨了個一人大小的深坑,她的心上人終於入土為安。最後封土的時候,她本將銅鏡放到了少年的胸口,可想了想,還是俯下身,用鵝黃色的香囊替代了那面銅鏡。
一切停當後,她回到廟中,將鏡子放在神台之上,自己則躺在破舊的蒲團上,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