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計(一)
「我不知道。」
「你!」
「等等,」感受到憤怒的手指要再次將自己合上,鏡子連忙說道,「我所見世間萬物包羅萬象紛繁複雜,不可能在朝夕之間找到你所要之人,我需要一點感應,才能鎖定目標。」
「感應,什麼感應?」
「你們之間的靈犀,你對她的愛。」
「愛?」秦鑒似信非信,卻還是問道,「要如何給你?」
「對她的愛早在你骨血之中。」
對話戛然而止,獨立鏡前的人影憑空消失,冷風拂過已顯破敗的神像,古廟在風聲後重回寂靜。而在鏡域裡,秦鑒毫不猶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臂,血跡從傷口中析出,卻不墜落,而是懸在半空中,如龍似蛇,蜿蜒前進。
秦鑒跟在血跡後頭,步履沉穩,不疾不緩,眉頭間卻有個川字。
那遊走的血跡也不著急,甚至沒有探尋的樣子,只是篤定地朝著一個方向行進。大概走了有十分鐘,平整的地面倏忽裂開,巨石墜落,鏡廊里迴蕩著轟鳴,隨後,秦鑒看到了一面巨大的鏡子從地底憑空升起,漆黑的鏡框,銀白的鏡面,從上至下俯視著他,仿佛此時此刻的主宰。
秦鑒心裡莫名出現一絲不安,但他沒來得及細想,就見血跡重新開始流動,試探著觸碰了一下鏡框,緩緩消失在鏡面中。
漆黑的鏡框仿佛與血液一起變成了流體,更深沉的絳紅色從中浮現出來,隨後,鏡面也開始浮動,像是晚霞照耀下的湖泊,反射著絢麗多彩的虹光。秦鑒屏住了呼吸,在這天光水色的映照下,他看到了一個女孩明媚的笑容,七八歲的樣子,天真無邪的眉眼裡,已經有了何姒清澈明淨的樣子。
明明只要從鏡中出去,就能見到朝思暮想之人,可秦鑒在那面鏡子前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看著那孩子一時歡笑一時大哭,隨性自由,毫不遮掩,沒有被這世間前塵因果沾染半分,完全是一個全然嶄新的靈魂。
等秦鑒再次站起身時,眉頭間的川字已經消失,他終於想明白了。
他們一生的緣分,在老婦人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就已經結束了,如今這生生世世的愛戀糾葛,是他的貪婪和執念,他不想放手,於是他困住了故人,也困住了自己。
秦鑒自嘲地笑了笑,背朝那面鏡子,復又走出了鏡廊。心中仍然不舍,腳步卻已輕快,可他聽到了身後的聲音。那面鏡子同他說:「過些時日再來看看吧,如今這世道荊棘滿途,變化無常,她雙親不過普通農人,未必護得住她。」
秦鑒沒有回答,但之後每月這一天,他都會出現在古廟裡,對著那面巨大莊嚴的鏡子,坐上一整天,鏡子那邊不過只是一個孩童,可她茁壯成長的樣子還是讓他心安。
不曾想,鏡子一語成讖,兩年之後,孩子的母親偶感風寒卻沒有及時治療,風捲殘雲的一場重病,拖垮了她母親的身體,也拖垮了整個家。
秦鑒沒法再坦然離開了,他想,他當然不能重複之前混沌荒唐的日子,只因自己一時歡喜,便將那女孩的羽翼折斷,變成自己的籠中雀,但他可以教導她,幫她養成足以面對風雨的雙翼,助她展翅高飛。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子曾跟隨她父親學醫,成了杏林聖手,懸壺濟世,醫者仁心。他代替不了她的父親,但或許,他可以成為她的老師。
秦鑒設計了一次偶遇,尋了個藉口,將「天資極佳」的孩童收做了弟子。雖是演戲,拜師儀式卻一點都沒有馬虎,琴棋書畫詩酒花茶,一一放在孩子周圍,仿佛抓周,可那孩子看都沒看,直接走到門外,指了指鄰人傾倒在地上的藥渣。
秦鑒愣了愣,明白過來,心中一半慶幸一半焦灼,問道:「你想學醫?」
孩子倒是答得一片坦然:「嗯,若我能治病,阿媽就不會走了。」
「好。」秦鑒聽著孩子淳樸的願望,鄭重地點了點頭。
之後的日子過得飛快,秦鑒特地在女孩家不遠處置辦了一間院子,從種植草藥開始,師徒兩一點點踏入新的領域,徜徉在醫理的海洋中。
或許真是天生我才,那孩童學得極快,舉一反三,秦鑒自己所掌握的醫學知識很快便見了底。好在這些年他積累了不少財富,便開始藉助鏡廊四處遊歷,搜集醫書,尋訪名醫,又用失傳的醫書賄賂名醫,將他們騙回家中教導自己的徒弟。醫術之外,他也傾其所有地陪伴教導著這個孩子,每次見到她成長的痕跡,心裡都會安穩一分。
等當世最後一位名醫朝他作揖,告訴他此女青出於藍,自己已教無可教時,秦鑒心裡湧起一股巨大的滿足感——不愧是她。
他習慣性地去摸徒弟毛茸茸的腦袋,意料之外地卻被躲開了,再看向那孩子,身量長開,竟然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此刻正抬眼看他,一雙眼睛波光瀲灩,卻掩著心事,仿佛籠著薄霧,讓他無端地想起那個潮濕的春夜。
一驚之下,他退了一步,那少女則垂了眼,目光落到眼前的醫書上,只剩下沉靜的模樣,直到他離開都沒有再次抬頭,仿佛剛剛的一切只是秦鑒的錯覺——他當時是這樣自省的,因為徒弟逐漸和他記憶中的那個女人重合起來,擾亂了他的心緒,卻沒意識到,亂了的,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心緒。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一切,是幾年後的一個中秋夜。
那時,他已經儘量減少了回家的次數,可那日畢竟是中秋,他推開院門回到家中,看到少女就在月光里端坐著,瑩白的月光包裹著她,將她臉上仍帶稚氣的絨毛都映了出來。但她的神情又是淡漠的,甚至有些冰冷,微微側著肩,細緻地打磨著藥缽中的草藥。
聽到開門聲,少女抬起頭來。看到來人,肅然之氣散去,臉上有一絲笑意一閃而過,終於顯出一點人氣。
「師傅,這麼晚才回來。」她說得慢吞吞,語氣里有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沉靜,但隨後,像是想到了什麼般,詞句間歡快起來,「我給你做了月餅。」
「是你還是劉嬸啊?」秦鑒說著,朝桌子走去。
「是我,」少女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同劉嬸吵架了,你遣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