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宴坐空山(尾聲)
幾日連綿不絕的陰雨之後,周遭的氣溫突然高了起來,冬春之交反反覆覆令人不快的濕寒被金燦燦的陽光碟機散,微風拂過,竟有了些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意思。
劉蕊立在窗前,窗外是一年一度她最愛的景色,也該是她最熟悉的景色,只是她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眺望,讓一切又顯得有些陌生——這幢獨立辦公樓陰沉的灰色調在春日的照耀下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輝,從老氣橫秋中透露出幾分鮮亮,與周圍逐漸泛綠的樹木交相輝映,新老交替,萬物循環,這亘古不變的規則讓她的心情忽而輕盈,又忽而沉重。
劉蕊倚著窗台發了會呆,看窗外靜謐無人,乾脆打開了窗,春風便帶著花香與暖意悄然入室。一聲鳥鳴後,劉蕊看到回巢的燕子躍向枝頭,輕啄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它拉扯了幾下尚未綻開的花瓣,或許是太用力失了平衡,一個趔趄差點跌下樹枝,劉蕊忍不住輕笑了一聲。誰知那燕子竟似不怕人的樣子,聽到這聲響後突地一轉頭,與她對視起來。
「怎麼了,去年你來的時候,看到的不是我吧?」片刻後,劉蕊輕聲說道,「可惜桃花還沒開,要不你也該吟一首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了。」
鳥兒卻聽不懂劉蕊在說什麼,又轉了幾下腦袋,毫不留戀地展翅飛走了。劉蕊低下頭,還未來得及收斂情緒,身後的大門被人推開,走廊間尚未與外界接軌的冰涼空氣涌了進來,一起進來的,還有那個吊兒郎當的聲音。
「劉姐,好久不見。」
「說了,叫劉主任。」劉蕊迅速轉身,臉上已經是公事公辦的表情,「別把我喊老了。」
「又不是劉大姐,有什麼關係。」范宇嘟囔著,又認真地看了看立在窗前的婀娜身影。劉蕊今天穿了件黑色灑金的絲絨旗袍,本是低調的,偏偏窗外的陽光斜照在她身上,將那金色著力渲染出來,襯托得劉蕊整個人熠熠生輝,完全看不出年紀,范宇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以前不也這麼喊嗎。」
「你也知道那是以前,」劉蕊吊起一邊眉毛看著范宇,「以前你可是身高一米九,一身腱子肉的帥小伙,叫一聲劉姐也就算了……」
「我現在還是一米九,可能還出點頭呢。」
范宇打斷了劉蕊,卻又被劉蕊再次打斷:「可你現在滿頭白髮,走在外面當得起一聲爺爺,你現在還叫我劉姐,那我豈不是太奶級別的了。」
「那怎麼辦,可能這是特保處的傳統,總要有一個人白頭吧。」范宇說完,熱鬧的辦公室突然安靜下來,原本氣焰囂張的劉蕊鼻子一酸,迅速背過身去,范宇癟了癟嘴,也不說話了。
良久,范宇才假裝渾不在乎地走近兩步,大喇喇地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翹起了二郎腿。
「好了好了,劉主任,現在你最大,以後都聽你的。」范宇說完,見劉蕊肩頭還有些抖動,又客套般提了一句,「最近忙什麼呢,臉色都不大好?」
「一批文物要回國,一批文物要出海巡展,忙得我整宿沒睡,都怪你。」
「誒?」
「誒什麼誒,這個位置明明是你的,為什麼要我頂下來。」
「對對對,那筆記本上的字都是我仿寫的。」
「那你還挺大度,把一把手的位置讓給我。」
「客氣啥,我喜歡跑外業。」
范宇依舊滿嘴跑火車,劉蕊終於有了笑意,轉過身來,目光落在與范宇外貌極違和的那頭白髮上,想起了鄧易之。
她以前只覺得秦老闆算無遺策,等塵埃落定,才發現鄧易之是國士無雙。
最後一戰,所有人都只想著奮力去贏,只有他,確定無疑地知道他們將贏,並且將自己的死都算了進去。他的遺言事無巨細,甚至將特保處一行人的去處都安排的妥帖細緻——這一切是劉蕊看到鄧易之留下的遺言才知道的,可怕的是,這一點鄧易之也算到了。因為言言的存在,他將無法宣之於口的一切藏在了曜變天目盞殘片裡。因為他知道,當他死後,劉蕊會想藉助莫比烏斯環中的無限令他重生——儘管這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卻能將自己的遺言公之於眾。
劉蕊撫了撫胳膊上生出的雞皮疙瘩,狀若不經意地說道:「快清明了。」
「是啊,秦叔他們已經到了。」
「那便出發吧。」
范宇點點頭,兩人倏忽消失,再現身,已在那片失落已久的礦洞中。一杯薄酒,幾點火光,三五知交,默然無語。
肅立片刻後,范宇突然問道:「小何,你可看到什麼?」
何姒猶豫了一會才說道:「玉璧里好像有人。」
「你沒看錯,我也是成為引玉人後才看到的,」范宇笑了笑,「一代人中只會有一個引玉人,當我看到男女老少從玲瓏玉色中蜂擁而出時便知道,我哥已經死了。」
沒有人答話,范宇自顧自繼續:「洞穴里的煙霧越來越大,呼吸越來越困難,那群人忌憚鄧主任,不敢進來,所以在洞外燃了火,想把我們逼上絕路。可惜,他們不知道,正是這陣煙,觸發了藏在玉中的記憶,這玉礦之所以有護主的功效,是因為我們的祖先都在這裡。」
「他們……曾在這裡守護拼死守護過玉礦。」
「你看到了?」
「嗯。」何姒想了想,閉上眼睛,牽住了秦鑒的手,而秦鑒的手又順勢撫上玉璧。碧玉如鏡,她所看到的一切通過玉璧,演繹在眾人面前。
遙遠的地方飄過來的絲絲白煙,氤氳霧氣中,何姒看到洞裡挨挨擠擠都是人,一時是范宇和鄧易之,一時又是少數民族打扮的村人,俱是臉色焦灼,卻又毫不畏懼。洞外火光沖天,洞內摩拳擦掌,她看到一個漢子舉起手中的鐮刀,嘴唇無聲的開合——娃娃留下,其餘人跟我衝出去,與那群狗娘養的土匪同歸於盡。
「竟然是這樣,你們都退守到了洞中,而他們都採取了火攻,」鄧易之走後,劉蕊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了解當日的一切,直到此刻才終於明白了前因後果,「時隔千年,貪婪的火光再次激活了那日的磁場,你的祖先從玉璧中走出,重複了千年前所做的一切,與那群文物販子搏殺,而你活了下來,也是在那時,獲得了異於常人的新陳代謝能力。」
「鄧主任也是在那次一夜白頭的,」范宇想了想補充道,「他是外人,如果沒有哥哥給他的那枚玉璧,恐怕會被誤傷。」
「那枚會護主的玉璧?」君九姿沙啞的聲音響起,范宇點了點頭:「所以,他一直覺得欠我一條命。」
「也好,他一直把你哥當成戰友,如今,倒是得償所願了。」
劉蕊話音剛落,洞穴里突然傳來幾點零星的腳步聲,很輕,幾人都沒有動,唯有小九撲閃了幾下翅膀,有些興奮地迎出去。
直到兩個黑影徹底出現,秦鑒才說道:「不是說那邊出事了嗎?」
「小事,要來的。」關梓鶴的聲音冷且短,眾人聽著,心裡卻是熨帖的。
劉蕊轉身看了看面色疲憊的兩人,有些不放心地問道:「公爵看起來黑眼圈很重,解決了嗎?」
阿蓋爾自己卻不覺得累,還有精力先牽起關梓鶴的手,才緩緩說道:「小輩們太鬧騰,關大夫還得借我幾天。」
「這事關大夫同意就行,不過記得足額支付借調費用。」
劉蕊公事公辦地調侃完,凝重的氣氛輕鬆了些,關梓鶴雪白的臉頰浮現一絲紅暈,垂下眼眸轉移了話題:「你們呢,之後有什麼打算?」
范宇率先答道:「我想再待一會,反正請了長假,先在周邊晃晃吧。」
「我就繼續之前所做之事,」小石頭接著說道,「鏡哥哥之事已經徹底解決,我也沒有牽掛了,想去天南地北遊歷一番。」
「也是,之前說是遊歷,其實一直在幫秦叔找鏡子的下落,如今該自在了。」范宇說完指了指劉蕊,問道,「劉主任呢,看你的樣子,辦公室的活還沒忙完吧?」
「你還好意思說,」劉蕊斜睨了他一眼,佯裝生氣道:「你當了甩手掌柜,我自然只能回去負重前行了。」
說完,她又看了一眼君九姿道:「君教授,秦老闆和小何姒肯定是要二人世界的,我剛好要回去,要不帶你一起走吧。」
劉蕊本以為君九姿會一口答應,沒想她卻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說:「不用了,我也想再待一會。」
「誒?」劉蕊先是一愣,隨後見一貫大方的君九姿莫名低下了頭,又看了看她身邊耳根都紅起來的范宇,心下瞭然,強壓著上揚的嘴角攬著小石頭的手臂往外走,臨走還不忘補上一句,「鄧易之這下該是徹底放心了。」
「看來我們也該走了。」阿蓋爾公爵牽著關梓鶴,如來時那般,兩道黑影再次悄無聲息地消失。
「秦叔,你們……」
「我們當然也要走。」不等范宇說完,秦鑒手掌翻覆,一道銀光後,已經和何姒到了鏡廊。
「邀我飲茶?」何姒笑了笑,仰著腦袋問道。
「飲酒,」秦鑒擺擺手,停了停又補充道,「還記得那日的桃花釀嗎?」
「啊……漢代漆栻盤,」何姒托著腦袋回憶起來,那日採花釀酒的光景不過小半年,此刻卻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覺。
「如今,桃花倒是真該開了。」
「這麼說來,豈不是剛好對花飲酒。」
「是啊,剛剛好,到了。」秦鑒說著伸出手,何姒便將手覆上,兩人從溪澗走出,已然到了鏡軒後山的那片桃林。
何姒低頭,看到自己鞋尖似乎還沾了一滴露水,也有可能是溪水。再看岸上,一張竹桌,兩把竹椅,還有應景的桃紅色小酒盅,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的。
她走到桌邊,將清冽的酒水先灑了些在山野間,等風中都帶著醉人的酒香了,才給兩人各自斟了一杯,坐下,看著滿溪的雲,輕輕嘬了一口,意外的甘甜。
「阿姒釀的酒真不錯。」
「喜歡就多喝點,再過幾日,滿山花開,就又能釀新酒了。」
「是啊,如此,便不醉不歸了。」
「說好了,不醉不歸。」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這就是故事最後的結局啦,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