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兵分兩路(一)
何姒去過敦煌三次,第一次是十八歲那年獨自旅行,當時只是囫圇吞棗,走馬觀花般將名勝古蹟轉了一遍,依著本能,愛上了那些精美而神秘的壁畫和雕塑,聽了些導遊口中真假難辨的奇聞軼事,依稀知道曾有大量無價之寶因為特定的歷史原因、管理者的無知與掠奪者的貪婪而流落國外,她隱隱覺得遺憾,但沒有深究,涉及到的那些人名也沒有記住。
第二次是大三暑假的實習項目,那時她已經定了碩士學習的研究方向,不過尚未入門,只能算半個學徒,靠著沉默寡言、吃苦耐勞的性子,跟在師兄師姐們身旁打打下手,依舊是觀賞大於學習。這次敦煌行的主題比第一次明晰了許多,主要是針對石窟建築的研究,再往細點說,是針對石窟建築在佛教藝術載體功能方面的研究。為了不拖累學長們的進度,何姒在去之前看了些淺顯的文獻和紀錄片。持續千年的營造、多元文明的交融、歷久彌新的傳承,這片沙地里的一切都美得驚心動魄。所以當她看到斯坦因在自己的《西域考古國記》里得意洋洋地講訴他是怎樣通過欺瞞和賄賂將敦煌瑰寶偷出國界並運往英國,使得數以萬計的珍藏不得不踏上背井離鄉、顛沛流離的路途,甚至將這種偷竊行為美化為「使敦煌文物重見天日」,並因此而在國際社會大受褒獎時,何姒原本的遺憾變成了心痛和憤怒,也對那些人名留下了印象。
第三次的敦煌行是何姒自己的項目,敦煌的古建築很有特色,除了石窟建築、宗教建築之外,還有在朝代更替的文化融合中形成的沙漠綠洲建築聚落,但這次她不是為了這些建築而來,而是為了研究學習敦煌壁畫中大量的古建築形象和紋飾。上起十六國,下迄唐宋,從單體建築到宏偉的建築群,亭台樓閣、寺廟佛塔、監獄墳墓、橋樑棧道,敦煌壁畫中的建築形象極其豐富,林林總總,包羅萬象。但那一次真正給予何姒震撼的,並不是物,而是人,是選擇一生與清苦孤寂為伴,日復一日操持著艱深的工作,在茫茫大漠中致力於文物修復的敦煌守護者們,他們的付出讓那些洋洋自得的文物大盜的形象變得更加可恨。何姒回憶著,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大佛低垂的眼眸,和在這慈悲的注視中小心翼翼地上下攀爬、清理壁畫、粉刷粘合、回貼壓平的背影。
在那些守護者逐漸清晰的身影中,何姒再次回憶起自己看過的那些破壞者的名字,可惜,她還是未能搜索到大谷探險隊。
「大谷探險隊,到底是誰?」何姒神色認真地問著。
范宇一挑眉頭,得意之色重現,可還沒等他發話,秦鑒不屑地聲音已經傳來:「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跟斯坦因、伯希和這些竊賊相比,這些人沒有任何學術素養,完全不懂考古,一心只為掠奪,打著佛教探險的旗號,幹著雞鳴狗盜之事,就是一群跟在歐洲人屁股後面撿食殘羹冷炙的垃圾,叫探險隊,實在是抬舉他們了。」
「但他們運氣不錯,」范宇無奈地聳了聳肩,「小何可知震驚世界的《李柏文書》?就是他們在樓蘭古城遺址探險時挖到的。」
「那是?」何姒誠實地搖搖頭,滿臉的求知慾。
「是前涼惟一有史書可證的重要人物的文書遺蹟,前涼簡牘資料中最為集中、內涵最為豐富的文書資料,也是目前所發現的年代最早的中國紙本書信實物標本。」秦鑒越說聲音越沉,最後長嘆了一口氣才說起這件文物目前的藏處,「如今藏於日本京都龍谷大學圖書館。」
「這!」
何姒心裡實在堵得慌,可范宇還在繼續給她添堵:「這個發現於他們而言自然是走了狗屎運,可於文史研究而言卻是倒了血霉了,因為這些人完全未受過考古訓練,別說該有的文物要素了,就連最基本的出土地點都沒有記錄,使得《李柏文書》的具體出處徹底成為歷史懸案。」
「真是垃圾!」何姒一腔怒火,卻也知道再多抱怨都於事無補,只能做了個深呼吸,把注意力轉移到如今可能追回的這批文物上,「那……這次你們發現的這批文物是什麼,有眉目了嗎?」
「初步猜測是敦煌佛窟中流散的經書,其他的細節一概全無,要知道,相比起那群歐洲人,在流散海外的敦煌文物中,大谷探險隊盜取的部分是最為神秘的,」范宇無奈地搖了搖頭,見何姒怒瞪著他,立馬又繼續解釋道,「一則是因為數量龐大,他們在敦煌掠奪的文物初步估算超十萬件之多,對諸多佛教遺蹟造成了毀滅性的破壞,我們一時很難定位具體是什麼。另一個原因與之前提到的相同——考古質素太差,對獲取文物的記錄模糊不清,恐怕連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盜取了什麼。」
「我也要去!」何姒聽完,立刻下了決定。
范宇卻賣了個關子:「你還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呢。」
「你們去哪我就去哪。」
「喲喲喲,這還是初見面時那個躲在秦叔身後、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的何小姐嗎,」范宇調侃起來,隨後卻收斂神色一搖頭,「不過這次恐怕不行。」
「為什麼,很危險嗎?我有能力自保,再說,我不也算半個特殊文物保護部的編外人員嗎?」何姒沒想到自己會被拒絕,從素紗襌衣事件開始,她幾乎參與了特保部的所有案子,范宇從來沒有拒絕過她,有時為了藉助她的能力,甚至有點請君入甕的意思,這次難道有什麼特殊原因,何姒想著,忿忿地說道,「這算什麼意思,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
秦鑒沒想到突然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用法,再看何姒氣鼓鼓的樣子,一直陰沉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范宇自然也招架不住,連聲道:「這……這是什麼用法,當著秦叔的面,倒顯得我始亂終棄似的。」
何姒本是氣急之下脫口而出,回想起話里的涵義自然也有些心虛,不過仍然強撐著瞪大眼睛兇狠注視范宇的表情,插著腰說道:「那你給我說說不能去的原因。」
「你也說了自己算半個特保部人員,那自然要聽組織安排。」
「組織對我還有別的安排?」
何姒只是賭氣般隨口一問,卻沒想范宇真的點頭如搗蒜:「聰明。」
「誒?」
「保護未來的花朵。」范宇說著,美滋滋地朝何姒眨了眨眼睛。
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其發見之佳品,不流入於異國,即秘藏於私家。茲國有之八千餘軸,蓋當時垂棄之剩餘,精華已去,糟粕空存,則此殘篇故紙,未必實有繫於學術之輕重者在。今日之編斯錄也,不過聊以寄其憤慨之思耳。——陳寅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