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對弈(二)
言言想著,穿越林間罅隙的一束金色陽光突然有了實體,一根根,一縷縷,如細長的線條,如銳利的鋼絲,從太陽開始,被空氣中的微小水滴散射,以極快的速度向著林中推進,向著秦鑒奔馳——那束光,已然成了尖銳的兇器,要刺透秦鑒的身體。
可秦鑒的拇指與食指在虛空中一拈,指尖就憑空出現了一個黑色線頭。他不疾不徐地將線頭向外抽出,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便一層一層漸漸矮了,而他手中的黑色線頭倒越來越長,言言這才意識到,秦鑒竟然是將畫中的墨跡抽了出來。可她想不到秦鑒要用這墨跡做什麼,只能看著用光線鑄成的利劍襲至秦鑒,就要將他紮成馬蜂窩。
秦鑒停下了抽取的動作,將線頭拈斷,把手中墨跡隨性往空中一拋——碧藍的天空中,一團雲霧倏然成形,恰好將那金色的太陽遮個嚴嚴實實。光線失去了源頭,自然也失去了前進的動力,落到地上叮咚作響,碎成好幾段,倒像是碎金撞擊玉石,悅耳也悅目。
言言一時也被這罕見的美景迷惑,等林間清脆的迴響停止了,秦鑒才說道:「文物精魂反噬主人之事,我確也聽過,可他們的情況與我們不同,鏡域,一直都是我的地方,而你,我既然能讓你出現,自然也能讓你消失。」
「真可惜,我剛剛還想著,或許可以留你一命,借用何姒化形。」
雨後的土地突然開始起伏,秦鑒不自覺地低頭,他仿佛站在怒海潮頭的孤舟上,一時難以穩住身形。而剛剛墜落林間的金色光線則瞬間懸浮到半空,以秦鑒為中心調整方向,齊刷刷對準他,仿佛他才是此刻的太陽。
攻擊沒有立刻展開,那些尖利的箭頭鎖定目標後便懸停在原位不再運動,言言看著立於利刃中心的秦鑒問道:「怎麼樣,這一局棋,我們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已經下過,不知你是否還有印象。」
「當然,當時算是平手吧。」秦鑒答得輕巧,他自然忘不了自己那一次在幻境中受傷。那時他以為酒店中的白骨與小九的骨粉有關聯,帶著何姒去尋小九的身世,卻踏入了言言設計的幻境——也是在這樣的林中,古廟白蓮,水缸枯骨,就在他們想要一探究竟時,變故陡生。只是那時,是雨絲化作銀針,而此刻,是光線化作金箭。
「我怎麼記得是我贏了。」言言輕笑一聲說道,「將盤龍之龍氣沁入你體內,是我計劃起點,之後對你的監視和對鏡域的掌控都變得前所未有的簡單,只是我沒想到關梓鶴會那麼厲害……」
言言說著頓了一頓,顯然也想到了關梓鶴治傷時斬斷龍氣對她的反噬,但她立刻從那陣陣痛中走出來,幽幽然道:「可惜,你的傷,一直到此刻還沒完全恢復吧,要不然那個吸血鬼也不會將你拍出重影,那個模糊的影子,正是我對你造成的傷痕。」
「若沒有那個影子,鄧易之恐怕還找不到演戲用的藉口,那場表面用來說服何姒,實際為了蒙蔽你的戲,多虧了你起手埋下的那粒子,」秦鑒看著言言面露不悅之色,輕聲繼續道,「下棋不看一子得失,而要看全局,關大夫為我療傷,砍斷龍身那一刻起,你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所以我說我不懂下棋,」言言調整了姿勢,「但我聽說棋如人生,那便該講一個前後呼應,就由我來幫你恢復第一次遇見的記憶吧。」
陰森的話語驟然而止,懸停在秦鑒周圍的金色利劍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此刻終於可以將積蓄的動能一起迸發,從各個方向同時刺向他的身體,可秦鑒依舊不動如山。
他的身周燃起一團金燦燦的光,由內而外,倒像築起了金身,格外璀璨。攜著萬鈞雷霆之勢的金色利劍並沒遲疑,一頭扎入這團光芒中,可這如虹的氣勢沒能延續,在接觸到光團的一瞬間,上一秒還銳不可當的軍隊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了,連一點漣漪都沒有掀起,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水會消失在水中,光芒也會湮滅在光芒中,萬千殺機消弭於無形,只留秦鑒指尖一點燃燒過的灰燼,雨後微風輕輕一吹,也就融入林中,難覓蹤跡了。
可奇怪的是,言言臉上沒有絲毫挫敗之色,秦鑒臉上的雲淡風輕倒出現了裂紋。他的手緩緩垂下,一滴血順著他的無名指滴落,在一顆本就被露珠壓彎了腰的青草尖上滑過,迅速消失在濕潤的泥土中。
秦鑒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不解,他皺著眉頭,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問言言:「為何?」
「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啊,」言言微揚眉毛,露出得意之色:「都說了是幫你恢復第一次遇見的記憶……」
「是水,是銀針。」秦鑒的眼神從雨後濕漉漉的天地間移開,來到自己受傷的手上,他找到了傷他之物,可他還是不知道言言是如何做到的——完全避開了他對鏡域的感知。
「第一招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過我不說你們也知道,畢竟今天才用過,表面上落入我的圈套,實際卻在暗中將我引入你們的圈套,說起來這一招你們用的比我熟練,而第二招……」言言頓了頓才說道,「叫做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是我們寫作的人最熟練的技巧。」
「無心散卓筆。」
「真不愧是秦老師,」言言說著,右手掌心中浮現出一隻筆,杆以竹製,修長古樸,不是之前夢境中所見的漆黑之色,但更有一番清幽深遠之意。
「這支筆,竟然不是幻夢之物。」
「我從未說過這筆是虛幻,」言言笑得狡黠,「是你們一直告訴我,這筆是倒坐觀音賦予我的,要將我從虛幻的夢境中拯救出來。」
「步步算計,步步為營。」秦鑒想到了范宇對言言的評價——我可不是記仇,明著筆墨紙硯的招呼,看似情緒已懸於一線之間,卻仍然能暗地裡在我腳下布置陷阱,不像是新手。他搖了搖頭,銅活字已經在指尖轉動。
「還沒有放棄嗎?看來你已經完全忘了,我曾用這支筆寫下過怎樣的設定,而你是應了我的。」
秦鑒突覺脊背竄過一陣涼意,他想起來了,竟然真如棋局,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而言言也在此刻提筆揮毫,山川之靈,江河之氣,畫中的一切都被重新規整成線條,被吸入筆端這方寸之間,墨色緩緩滲透狼毫,她要書寫最後的結局——如果我加上這樣的設定呢,你永遠無法戰勝我。
烏雲壓頂,狂風咆哮,飛沙走石,電閃雷鳴,千鈞一髮之際,畫中兩人突然聽到一個溫柔卻不容抗拒的聲音:「那麼,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