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9章 胡不萬年
牽招回頭看著戰場。
對手已經從被襲擊當中恢復得七七八八,士氣也增長起來,而反觀自己這一方,明明是進攻方,卻被對手打成了好幾節。
除了牽招帶領的這一小部分騎兵之外,一些曹軍兵卒已經被驃騎軍包圍,正在遭受對手兇狠的圍殺,失敗已經是距離不遠的事了……
恍惚之間,牽招似乎看見了當年自己在面對南下的鮮卑烏桓的時候,似乎也是這麼惶惶而逃。
而他現在的這些對手,卻大多數是當年留下來的,依舊在北地的人。
牽招忽然看見了李犁。
李犁正在指著牽招這裡的方向,似乎在高呼著一些什麼。
而在李犁左右的驃騎騎兵,也是齊聲呼喝著,將殺聲傳遞了過來,顯得氣勢磅礴。
『嗚……』
忽然之間,沉浸在戰場上血腥廝殺的雙方,同時被一聲長長且低沉的牛角號聲吸引了,旋即又是戰鼓轟鳴而起,在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扭頭望向發出聲響的鎖陽關的山上之處。
只見在鎖陽關上,代表曹軍的大旗倒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代表了驃騎軍的三色戰旗!
那高高飄揚的三色戰旗,在陽光的照耀之下,似乎散發出了七彩的華光!
一時之間,山上山下,所有的驃騎兵卒幾乎都在齊齊歡呼!
那是驃騎的標誌,那是北地關中的榮耀!
代表著大漢的威嚴,代表著不敗的神話!
幾乎是同時,曹軍兵卒的脖子就低了下去。
牽招的心,也在此刻,像是沉浸在了冰水之中一般。
曹洪失敗了?
被俘了?
被殺了?
但是不管曹洪是被俘虜,還是被殺死,都意味著一件相同的事情。
牽招的救援任務,失敗了。
如今自己任務失敗,也就只有突圍一條路了。
牽招轉身,準備去下令讓手下撤退,但是他卻沒有叫出來,因為他看見他帶來的這些兵卒手下,已經是自動自發自願的開始撤退了……
牽招的部隊亂起來。
有的還跟著牽招,有的卻已經開始逃跑了。雖然曹軍兵卒人還是原來那個人,外面的軀殼看起來沒有什麼變化,可是牽招感覺得到,軀殼裡面已經沒有了魂。
鎖陽關上的驃騎軍也開始往山下走,漫山遍野都是歡呼之聲。
牽招預先派人去埋伏的陷阱,現在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笑話,而他前來援救曹洪,也似乎像是一個夢。
他所有的準備,布置的陷阱,以及他所有的一切努力,到了最後,落空了。
空有力,而不知何處用,空有器,而不知何處使。
天亮了,夢就該醒了。
牽招感覺到了深深的疲憊,就像是自己做出了千般的努力,萬次的練習,不知道多少年的汗水,最終自以為和某些人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然後才發現,自己站反了。他以為的起跑線,其實是他的終點線。
『將軍!』在牽招身後的兵卒叫道,『我們現在往哪裡?』
『往哪裡……』牽招苦笑了一下,『撤退吧……』
他還能往哪裡?
原野茫茫,蒼穹遼闊,可是似乎沒有他的一寸落腳之地。
……
……
曹軍中條山大營。
呂常正在準備帶著人馬出擊。
曹軍的集結,顯然比之前要慢了很多。
『不用憂慮,驃騎軍也不過如此。』
按照慣例,呂常還是要安撫一下手下,給自己的幾個軍校鼓鼓勁。
『驃騎前軍已經中計,被曹將軍調到了鎖陽關之處,此時此刻,驃騎前軍營地空虛!就是你我大好機會!』
『今日諸位辛苦一趟!明日就是慶功之時!』
『到時候就算是我軍撤離,諸位身上也是帶著功勳的,戰後必有重賞!』
曹軍大營之中,呂常對著自己的手下這麼說著。
曹軍軍校紛紛附和著,盡顯和諧。
呂常又是笑著說了幾句,這才將兜鍪戴上,威風凜凜的出現在了陣前正中的位置。
不過,呂常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倒不是接到了曹洪兵敗的消息,畢竟鎖陽關距離中條山大營還是有一些距離的,而且鎖陽關山下,牽招李犁也在交戰,沒有什麼曹軍兵卒可以神勇突破戰場來報信,所以呂常董昭等人還以為曹洪那邊還可以拖延堅持。
呂常笑不出來的原因,是他發現兵卒出征,竟然沒飯吃……
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但是那小得可憐的餅子,連呂常都看不下去。
雖然算不上什麼寒冬臘月,但是從北面吹來的風還是比較寒冷的,這肚子裡面要是沒有什麼吃食,到時候真的搏殺起來,又怎麼會有氣力?
『怎麼回事?』
這情況實在是太明顯了,呂常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
『這些就是上陣吃的?!』
『這個……』負責後勤的軍校也是苦著臉,『將軍……這就是發下來的……將軍,還是借一步說話……』
呂常沉著臉,往旁邊走了兩步。
後勤軍校彎著腰跟了過來,『將軍有所不知……負責後勤的曹校尉說,這兵糧不多了……還要備著回程吃……而且去打驃騎軍前營,也可以就食於敵,是兩全齊美的……』
『兩什麼?這還兩全其美?』
呂常啞然失笑,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驃騎軍的後勤保障好,這是大多數人都知道事情,可是這麼明目張胆的表示因此就不給,或是少給曹軍兵卒吃食,這種理由還真是強大到呂常都有些覺得腦子混亂,不知道這邏輯思維到底是怎樣建立起來的。
撤軍,哦,回程,當然是要吃東西,也是要準備的,這沒有錯,但是現在是兵卒要出征,要去進攻驃騎前營!
這不是去赴宴!
還就食於敵?
要是打不下來……
呂常忽然有些明白過來。
如果打輸了,這些人大概率也有很多人回不來,所以也就不用給什麼吃食了。
呂常沉默了許久,然後搖搖頭,『你幫我帶一句話給後營輜重管事……』
『是,是,將軍請說。』後勤軍校彎著腰。
呂常呼出一口氣,『「淑人君子,正是國人。正是國人,胡不萬年?」』
後勤軍校等呂常停頓了之後,依舊等待了片刻,然後才問道,『就這句話?』
呂常點點頭,『就這句。』
後勤主管聽了傳達,只是哂笑了一下,神情之中,多是不屑。
國人?
野人?
呵呵,除了他們曹氏之人是國人之外,其餘人等皆為野人!
既然為野人,有吃的就不錯了,還談什麼萬年不萬年?
難道給一口吃的,就能萬年了?
真真笑話!
……
……
很多人的想法,規劃,願景,隨時都會改變。
可能上一秒還在想著為國為民,下一秒就決定還是先去炫一個瑞士卷當點心,要不然怎麼有力氣去為國為民?也有一部分人能堅持十年如一日。
一旦確立了理想,就幾乎沒有改變過,不管是遇到了什麼樣子的苦難。
這兩種人,很難說誰優誰劣。
畢竟人類既要適應環境,也需要改變環境。
這兩種人原本應該是相互協作,相互補充,相互支持的,但是很遺憾,在更多的時候,是在相互嘲笑,相互譏諷,相互鄙視。
曹軍之中有堅持著自己的本心的,也有隨時改變自己目標的,還有可能在這兩種類型裡面反覆橫跳,來回騰挪的……
比如夏侯惇。
夏侯惇一開始的時候,有想過要身殉的,也想過要逃脫,但是麼,那時候驃騎兵卒看押得緊,根本沒這個機會。
畢竟夏侯惇作為曹軍二把刀,豈能以尋常待之?
不過時間一長,夏侯惇尋死之心就少了,探究的心思多了。
他可以聽斐潛的一切安排行事,他可以在驃騎軍兵卒將校的監視下逆來順受,他可以一直沉默無語,每天好吃好睡,似乎胸中別無心機。
可是實際上,夏侯惇的心中,一直都只有曹阿瞞。
夏侯惇也一直都在等機會。
結果還真給夏侯惇等到了機會,只不過這個機會究竟是不是好機會,好選擇,誰也說不清楚。
在安邑統管事務的,是荀諶。
斐潛領兵南下之後,留了夏侯惇等一干降將在安邑營地。
荀諶沒有跟著南下,而是在安邑周邊,開始推行斐潛的各項新政,忙得每天幾乎都是頭碰腳,根本沒有多少功夫來管這些降將。
推行新政的時候,尤其是剛開始的階段,無疑就是最辛苦的時間段,因為有太多的問題需要解決。處理原本的弊病,就不能用原有的辦法,新的人員也需要新的適應期,自然難免會有一點的混亂,尤其是在河東的這些士族子弟,並不是太情願的情況下。
每日荀諶都要早早的起來,洗漱過後便是立刻要處理各項的工作,一直持續到了早脯都涼了,才抽個時間匆忙扒拉幾口,又是立刻要批覆行文。就算是吃著飯,眼睛也盯著周邊上報的各項事務記錄,然後時不時放下筷子,又是寫幾個字。
農業要安排,工業也恢復。
戰後很多地方成為了廢墟,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驃騎這一方的忙碌,自然就讓這些降將看到了一些『機會』。
夏侯惇作為降將,哦,俘虜,當中最大的一員,這幾天卻不顯得憂心忡忡了,反而是吃了就睡,每日早早的就上榻睡覺,不多時就鼾聲如雷。
負責看守夏侯惇的兵卒,見狀也不由得在心中有些鄙夷,但是也落得輕鬆。
可是誰能知道,夏侯惇一大半的時間,都是在偷偷計算這些護衛換班的時辰,聽著在院內院外的那些守衛的腳步移動聲響?
這一切的變化,都從夏侯惇見到了曹休的那一天開始……
也正是從那一天開始,夏侯惇每天都在等待著,等待著『機會』降臨到他面前。
……
……
曹休到了安邑,結果斐潛又帶兵南下了。
於是乎,曹休想要『壯烈』的計劃,也就很自然的再一次落空。
或許是曹軍自從開戰以來,所有的計劃一而再,再而三的落空,讓曹休多少有些習慣了,也許是麻木了,所以在聽聞斐潛離開之後,也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情緒化的舉動來,這就讓負責監視曹休的兵卒多少有些放心。
曹休並沒有第一時間就去見夏侯惇,而是見到了自己的孩子,曹肇。
曹休見到曹肇的身影的時候,臉色就不自覺的沉了下來。
在他看來,曹肇簡直就是丟盡了曹氏的顏面!
子不教,父之過也。
自己孩子這般模樣,曹休自然是覺得臉上毫無光彩。
曹肇見到了父親,原本還有一些興奮神色,可是見到了父親陰沉的面容,便是將自己的歡喜收了起來,磨蹭了一下,才上前低聲嘀咕了一句,『父親大人……』
曹休眉頭皺起。
【是這麼不情願叫自己父親麼?】
曹肇低著頭。
【是這麼不喜歡我麼,都這般模樣了,見面了就連個歡喜都沒有?】
兩人對坐,相隔不遠,可是在兩個人之間,卻像是有無形的溝壑,將兩人遠遠的分開。
體諒,理解,都是相互的。
不分先後!
曹休見得此狀,心就慢慢的往下沉。
【果然是軟弱了,投降了,要不然不會表現出如此的狀態來。】
而曹肇低頭不語,心中也很鬱悶。
【父親又不開心,又是擺著一張臭臉,每次見我都是擺著臭臉,難道就不能笑一笑麼?】
兩人半響都沒有說話。
曹休早年父親亡故。
因此在曹休的記憶裡面,他的父親無疑就是完美的,是他人生的榜樣。
曹休希望自己能成為他父親一樣的完美。
最為關鍵的,是曹休因為沒有了父親,所以他年輕的時候吃過很多的苦,尤其是有一些人會表面上裝作寬厚,實際上陰損的表示,啊呀,曹休啊,大家要原諒他,要體諒他,要知道曹休沒爹啊,哦呵呵呵呵……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成長起來的曹休,當然就希望自己能給曹肇做出一個榜樣來,而且還要儘可能的告訴孩子要往那個方向走,不要重複吃自己當年的苦,受自己曾經受過的罪。
因為自己痛,所以想要讓孩子不要受那種痛。
可是人生往往就是如此的諷刺。
小的時候還好,曹肇跌跌撞撞牙牙學語的時候,曹休會帶著他去玩,然後也會抱著他一同去爬山,去騎馬,那個時候曹肇無疑是親近曹休的,可是到了曹肇開始求學,開始要學習的時候,曹休和曹肇之間的關係,就在一點點的惡化。
曹休和曹肇之間關係惡化的因素,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學習』。
學習不是為了父母在學……
這或許是古今中外,幾千年來作為父母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可問題是,在很大一部分的孩子心中,卻最為反感這句話。
曹肇也是如此。
雖然曹休每次和他說,努力學習,能夠文武雙全,是為了曹肇自己將來有更好的前程,曹肇每一次都是不會反駁,但是在心裡卻不以為然,覺得曹休讓他努力學習,練習文武,只不過是為了彌補曹休當年的遺憾,所以將這一份的責任強加到了他的身上。
而且學得好了,不就是成為了父母相互炫耀的談資麼?又有什麼意思?沒看到其他人的父母,也沒有要求那麼多麼?不也是生活得很好?那些曹氏夏侯氏子弟,天天吃吃喝喝,飛鷹走狗,不也是逍遙快活?為什麼我就要天天這麼辛苦,學不好還要被罵?
當然,曹肇感覺到的『罵』,嚴格講起來,或許只是指責。
因為曹休很容易就看出來,曹肇在做某些事情的時候不上心。
曹休指責的,是曹肇的這種態度。
尤其是在學習上。
學習,修煉文武,顯然都是要吃苦的。
這曹休自然懂,而起曹休可以理解每個人的天賦不同,有人擅長於某事,有人就不擅長,但是他覺得不是曹肇不擅長,而是曹肇不願意去做,只要曹肇願意做的事情,都能做得很好,所以為什麼曹肇就不能認真去做呢?
曹休可以認同曹肇在某些事情上因為天賦不足,而無法達到某些高度,但是無法認可曹肇因為自身的懶惰,以及態度不正,使得曹肇白費了自身的天賦。
這種事情,曹休認為是自己作為父親,是最不能接受的。
自己的孩子明明可以更好,為什麼作為父親的就要縱容其懶惰,使其碌碌無為呢?
明明在小的時候,曹肇是那麼聰明伶利,也有早早就立下了要文武雙全的志向,可是為什麼現在長大了,卻將這個志向丟在了一邊,但凡曹休一提起這個事情來,便是一副死了爹娘的模樣,卻可以和其他人說笑玩樂?
曹休望了一眼在院落內外的驃騎兵卒,然後對著曹肇說道:『汝可知「淑人君子,正是國人。正是國人,胡不萬年」,此句何解?』
院落內外皆有驃騎兵卒,曹休當然不可能直言什麼老子要搞事,只能是比較隱晦的說明一些話語,來引申出一些含義來。
可是這句話聽在曹肇耳朵裡面,在曹肇心中就只升騰起一個念頭來——
【又來了,又要來罵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