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6章 距離
每個人,都有可能上一刻還是英雄,下一刻就決定做一個狗熊。
就像是上一秒或許還在想著要將鍵盤狠狠的拍在老闆的臉上,將他臉上的粉刺和黃牙全部都拍出來,但是下一刻可能就點頭哈腰的表示老闆說的對我現在就去做……
這都很正常,而且很常見。
因為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而普通人之所以稱之為普通人,就是意志力和執行力不夠堅定,很容易受到各種的影響,包括環境或是他人。
呂常也是如此。
在被驃騎人馬攻擊的時候,他最初還想過要為了曹氏大業而殉身,可是等真扛不住的時候,他又決定要逃跑了。
逃跑的時候,他覺得一定要回到中條山營地當中去,可是等他發現自己可能是被坑的時候,又開始懷疑他回到中條山營地的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
從遠處望向中條山,就看見像是一條巨龍匍匐在地面上,又像是一隻凶獸正在睡眠,等它睡醒之後,就要吞噬無數的血肉。
呂常心中沒有什麼回家的感覺,反而是覺得有些不安。
天色還未入夜,月亮已經急不可待的爬了上來,敦促著磨洋工的太陽趕快滾。
呂常望著月亮,似乎又感覺太陽不需要那麼聽月亮的話,還可以在天上繼續待一段時間。只可惜太陽根本不理會呂常的建議,依舊是慢吞吞的拖著它的肚皮,一點點的往西挪去。
人們在做選擇的時候,瞻前顧後的原因,就是利益牽扯太多了。
如果光腳的被逼急了,那可真會拿刀子干,大不了爛命一條,不是麼?
所以不管是古今中外,但凡有組織和國家,目的就只有一個,儘量讓人別光腳。
呂常原本以為他是穿著長衫,也穿著靴子的,但是他現在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上,卻只是穿了一雙草鞋,而且還是從某個不知名的屍體上扒下來的。
原因很簡單,穿皮靴的,那可太扎眼了。
其實呂常他們也遇到過一兩次的驃騎斥候……
可是當時驃騎斥候主要的目標是尋找大魚,所以見到呂常等零星的幾個散兵,在簡單掃視過之後,便是對於穿了普通麻布衣袍,踩著草鞋的這些『大頭兵』失去了興趣。等到後期發現找不到呂常,才意識到有可能喬裝之後,那些驃騎斥候已經錯失了最好的機會了。
『將主,該上路了……』
一名護衛見到夕陽將落,天色將暗,不由得上前說道。
『什麼話?!』另外一名護衛急切的罵道,『呸呸!童言無忌!』
原先說話那名護衛連忙在自己臉上啪啪扇了兩下,『呸呸!』
呂常擺擺手,表示不算是什麼,可是心中也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
……
中條山的曹軍營地,基本上都是挖土成壕,伐木為柵,是按照半永久的營地標準來修建的,每個營盤相互之間都有哨塔射樓,可以用弓箭覆蓋周邊的範圍。
董昭原本調用的,都是靠近司馬懿和郝昭攻擊範圍內的營盤,這無異是正確的行為,可是曹軍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縱橫中原,南北激戰二袁的曹軍了,導致在應對司馬懿郝昭襲擊的時候,只是堅挺了一會兒,就很快的疲軟下來,就像是那啥啥……
這樣的結果當然不能讓董昭舒爽,不管是對內還是對外。
於是董昭發了真火,將其他營盤的曹軍兵卒也調動了起來。
一個想留,一個想走。
想留的拼命留,想走的拼命走。
兩支隊伍狠狠的撞在了一起,兵刃相擊,濺出滿天的星火。
司馬懿不擅長肉搏戰,所以他雖然拿著戰刀,但是實際上是被裹在隊列中央的,並不是在最前面搏殺。
即便是如此,司馬懿也同樣面臨各種各樣的危險。
箭矢在四周呼嘯,尖銳的破空聲就像是死神在奸笑。
馬匹奔騰踢踏嘶鳴,追逐著生和死之間的界線。
刀槍砍入肉體的聲音,夾雜著人臨死最後的慘叫聲,就像是屠宰場邊上的肉鋪,而漫天的神靈圍攏在周邊,就為了這一口的鮮活。
司馬懿和郝昭衝出了中圈,但是在中條山的外圈卻遇到了迴旋而來的曹軍兵卒。
隊伍高速衝擊的速度頓時放緩下來,雙方都在死命的搏殺。
司馬懿緊緊的握著戰刀,抓著韁繩,跟著部隊向前。
人影馬影亂晃,時不時有鮮血噴濺出來,在夕陽之下顯得格外的艷麗。
司馬懿前方是他的護衛,後面則是郝昭等人。
早知道就要多帶些手雷……
司馬懿想著,他還不想要領飯盒。
北面的寒風吹來,夾雜著風沙。
混戰的殘酷之處,就在如此。
混亂的人潮相互涌動,相互摩擦,仿佛獲取快感的並不是雙方的兵卒本身,而是他們手中的刀槍,在這一刻都在不由自主的揮動,被血腥所吸引,也在不斷的追逐著血肉!
任何人都似乎被凶戾之氣所挾裹,看不清前方,也看不到周邊,只有眼前的血肉,只有擁擠在一起的鮮血,骨渣,肉塊。
四周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唯獨剩下了眼前的紅和黑。
『衝出去!衝出去!』
司馬懿就覺得心臟砰砰亂跳,情不自禁的狂吼著,但是他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其他聲音裡面,就像是一朵浪花在河流當中泛起,不是不存在,而是不明顯。
猛然之間,司馬懿忽然意識到自己之前有一些狂妄了……
他只是這條歷史大河之中偶爾躍起,能看到四周變化的一條魚,憑什麼就認為自己可以如同龍一般攪動風雨,呼喚雷霆?
這是亂世!
在這亂世之中,所有人的選擇都歸結到了一處!
生,或是死!
想獲得什麼,想保護什麼,首先要活下來,才有意義!
司馬懿大喊著,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喊著一些什麼,但是他清楚,他因為前期取得的成績而得意了,疏忽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就算是曹軍現在頹敗之勢已定,但是也不代表著司馬懿就能成為壓垮曹軍的最後一根稻草!
司馬懿紅著眼,嘶吼著,『殺啊!殺出去!』
……
……
驃騎軍前軍大營之內。
斐潛現在坐在了中軍大帳之中,處理和安置相關的軍事事務。
許褚一五一十的將鎖陽關之戰的情況匯報上來。
鎖陽關之戰,許褚和從來確實調動了曹軍的兵馬,並且成功的擊潰了曹洪的反撲,殺死殺傷了千餘曹軍,另外還有千餘的曹軍俘虜,也一併押送回來。
單看這一方面,許褚和從來無疑是有功的,值得獎勵。
可問題是,如果從全局的角度出發呢?
當然,呂常的進攻是失敗的,曹軍沒能造成什麼威脅和損傷,可那是對手的無能,不是許褚的計劃安排妥當!
不論什麼時候,將自己的希望去寄托在對手無能上,無疑是一種愚蠢的天真。
如果呂常帶著兵馬很是精銳,而斐潛又沒能及時趕到呢?
若是真的如此,也就是等於曹軍用鎖陽關換了斐潛的一個前軍大營,結果是誰虧誰賺?
貪吃一個炮,結果丟了一個車。
幸好斐潛來了,幸好呂常出了問題,但是並不意味著下一次,或是下下一次,都能這麼幸好。
而這一場戰事,難道就只有在鎖陽關一處,或是在中條山一地?
許褚很是羞愧。
他急急趕回來,結果還是晚了一步。
他其實在發現曹軍有針對性的反擊的時候,就察覺有些不對勁了,要不是手下兵卒勇猛,曹軍在野戰上短板比較明顯,那麼說不得在鎖陽關之下他就被曹軍反包圍了。
曹軍在前期損失了太多的戰馬,導致騎兵力量太差。如果說曹軍能多一兩千的騎兵,那麼在鎖陽關之戰中,被動的可能就是許褚,就算是許褚最後能贏,也會損失很大。
說到這些,許褚不由得離席而拜,表示自己犯了輕敵冒進的過錯,請斐潛治罪。
真治罪麼?
實際上又不可能。
因為從結果來看,許褚是勝利了。
不能說是大勝,但是小勝,也是勝利。
斐潛連呂布那樣的都能寬容,又怎麼會因此就治許褚的罪呢?
別看許褚外表似乎憨憨的,但是實際上他很是精明。他並不迴避他的過錯和問題,因為他清楚,這些沒有造成嚴重後果的問題,說出來,擺出來,那麼問題就不大,而且也就到此為止了,如果有意隱瞞,或是尋找什麼藉口來推脫,現在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可以搪塞過去,但是隱患卻會從此埋下來,最終某一天爆發出來的時候,就會成為他不可饒恕的罪過!
當然這也是許褚知道斐潛,並不會懼怕產生問題,而是厭惡下面的人去遮掩問題,不解決問題,所以許褚他才這麼坦誠,勇於承擔責任。
要是在山東……
誰主動跳出來承擔責任,那麼誰就會收穫一大堆的『感激』,以及一大堆原本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過錯』和『罪名』。有現成的傻子,誰不趕快銷一下帳目啊?
斐潛上前,扶起許褚,拍了拍許褚敦實的肩膀,說道,『晉楚戰於城濮,定天下之霸業。然城濮之處,僅有晉楚為重乎?』
許褚愣了一下。
他沒想到斐潛忽然轉到了這個話題上。
但是想了想,似乎有點和當下相同啊……
城濮之戰是春秋時代晉國和楚國爭奪霸權的一場關鍵之戰,最後是以晉國取勝而告終。
但是在城濮之戰之中,僅僅晉國和楚國兩方面在作戰麼?
並不是,其他眾多的諸候也捲入了這場兩強相爭之中。
這種亂鬨鬨你方斗罷我登台的局面,和當下又是如此的相似!
許褚目光微微動了動。
天下爭霸……
周天子……
不管是曹操還是斐潛,抑或是其他的什麼太守,地方諸侯,表面上推崇漢天子,但是實際上都不把漢天子當回事。
其他諸侯也是一樣。
地方諸侯拼命擴展自己的實力,撈取自己的好處。
大漢的王權早已衰敗到徒有虛名,誰願意就可以用來謀私利。
漢代當下的皇權,已經和春秋末期一樣了,都坍塌了。
當然在春秋末期,崩塌的還不僅僅是皇權,還有神靈和祖先的權威。
因為在城濮之戰的時候,人們已經不在開戰之前去祭祀和祈求了。
這個倒是題外話了……
許褚有些謹慎的說道:『主公之意,乃城濮之戰可決天下,故當慎之,不可有失?』
斐潛哈哈笑笑,『仲康此言也是有理,不過我說的意思不是這個……城濮之戰,中軍為晉楚,那麼雙方上下兩軍呢?城濮勝敗,是中軍勝敗,還是上下兩軍之勝敗?』
許褚聞言,不由得一驚!
城濮之戰之中,最為著名的當然就是退避三舍,可這個退避三舍並不是晉文公多麼尊重楚成王,而是為了引誘楚成王進軍!
在引誘楚軍出擊之後,晉軍針對楚軍左右兩翼相對薄弱的特點,先集中力量攻擊楚軍的右翼陳、蔡聯軍。陳、蔡聯軍本就實力和戰鬥力不強,一觸即潰。隨後晉軍又集中兵力擊敗楚軍左翼,使楚軍左右兩翼崩潰後,再合力攻打楚軍的中軍,使得楚軍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最終取得了勝利。
但是從始至終,楚國的中軍實際上損失不大。楚國中軍主將子玉還將大部分的兵卒帶回了楚國。
許褚瞪圓了眼,『主公之意,曹軍……也如楚國中軍一般?』
斐潛微微點了點頭。
楚成王是因為城濮之戰而亡的麼?並不是,楚成王最後是因為內鬥,謀叛而死。即便是如此,楚成王死後,楚國依舊存在了很多年,最終也不是滅於晉國之手。
而讓晉國一時稱霸的重耳,也不能讓晉國世世代代都雄霸天下。
『天下之戰,不決於一時,也未盡於一世,』斐潛緩緩的說道,『謹之,慎之,方可長久。』
許褚再拜,『褚當謹記!』
……
……
距離前軍大營三十多里的距離處。
一群兵卒正在換裝。
司馬懿郝昭在中條山營地內浴血奮戰,而在這裡,黃旭等人在嘻嘻哈哈。他們還沒有接到前線斥候回傳的消息,所以依舊在按照原本的計劃,尋找著隱藏起來的呂常等人。
十里不同天,更何況是三五十里的距離。
或許在後世的一些人眼中,三五十里的距離還沒有他上班的路程長,但是在沒有網絡信息,沒有高鐵飛機的年代,許多人一生都走不出五六十里地!這些被土地束縛的人,最遠的路就是趕集的路,最急的車就是去醫院的車,一生的活動範圍都只在很小的範圍內,甚至只在一個山頭上完成了生老病死的一生。
黃旭穿了一身曹軍軍校的盔甲,但是這盔甲似乎有些不合身,應該是有些小了,讓他有些不舒服。這讓黃旭多少有些彆扭,扯了扯盔甲,然後發現居然一把將盔甲的絲絛扯斷了!
黃旭愕然的看著跌落下去的盔甲。
周邊的護衛和其他兵卒見到,不由得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黃旭有些惱怒,將那斷了的絲絛丟在了地上,『這是什麼玩意?他娘的連這玩意都爛!』
曹軍的盔甲和驃騎軍的盔甲有一些類似,但是也有一些不同。
最簡單的一點不同,就是曹軍的盔甲相對來說比較『粗糙簡陋』一些。
雖然外表看起來似乎是有模有樣的,但是該省和不該省的地方,曹軍都會省一省。
反正軍需老爺們是不穿盔甲上陣的……
這種情況在山東很常見,就像是制定驢車規則的老爺從來就不會坐驢車一樣,給這些兵卒發放盔甲的後勤軍需官們,也從來不會上陣到第一線搏殺。而大多數的山東官吏也只是看行文,只要數目上對的起來,也就行了。
所以一般的曹軍兵卒穿著的盔甲,那差起來真的就是沒底線的差。
像是黃旭原本穿著的盔甲,就只有曹軍的高級將領才能穿。
所以不換裝是不行的,太明顯了……
黃旭重新換了一根絲絛,將那掉下來的甲片重新系了回去,卻怎麼也系不好,最後乾脆就不管了。
『都裝得像一些!』
黃旭喊著,然後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黃旭等人採用斐潛的策略,裝扮成曹軍的模樣,『逼退』了小隊的驃騎騎兵,然後一路喊著『呂將軍』、『我們來了』、『都出來吧』等等,然後就像是吸鐵石在沙土裡面一陣亂晃,就吸引出了不少原先躲在各個犄角旮旯裡面的曹軍敗兵。
呂常等人也被吸引了……
『將主!大營派援軍來了!』
呂常的護衛大喜過望。
可是呂常心中卻有一些懷疑。
難道自己之前的判斷是錯的?
其實自己並不是棄子?
呂常並沒有立刻就出來,而是藏在隱蔽之處仔細觀察。
距離比較遠,看不太清楚相貌,但是他看到了帶隊的黃旭胸口之處那歪斜的甲片,晃晃蕩盪的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似乎隨時都會在下一刻掉下來一樣。
這般情景,讓呂常的心放下來了。
呂常呼出了一口氣,擺擺手,『去問問,誰帶隊……』
呂常如果多看幾眼,多認真一些,或許就能發現這個軍校他不認識!
可是他沒有!
因為作為大將現在這般模樣,著實不好出現在尋常曹軍兵卒的面前,否則將來還有什麼威嚴,所以最好就是讓少數人知道就好,這樣不管是將來用錢財堵嘴,還是用刀子堵嘴,都比較容易一些……
反正只要他的護衛上去一通名號,不管是那個軍校不都的屁顛顛的過來?
於是他的護衛就應答了一聲,從隱蔽處出來,朝著黃旭等人迎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