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6章 計劃計策
雖然中條山之上的火頭多了起來,但是依舊無法阻擋黑暗的降臨。
斐潛盡力的觀察著曹軍中條山大營的情況,可是距離較遠,並且光線不足,使得就算斐潛有望遠鏡,都難以看清曹軍的具體動向了,只能看見火光晃動,忽明忽暗。
十幾名傳令兵走馬燈一般來來回回,一聲接著一聲的稟報軍情:
『報!敵軍東營出現新兵力!約有八百!』
『報!敵軍中營出動兵卒,約有一千!往東方向!』
『報!敵軍大將旗幟未動!』
『報!斬獲敵軍一軍校首級!』
『報……』
一連串的軍報,漸漸的在斐潛腦海裡面拼湊出了中條山大營的整個戰局的變化。
斐潛閉著眼,思索著。
對於現在的局面,斐潛略有一些意外。
中條山大營之中的曹軍變化,似乎和斐潛之前預料的不太一樣。
曹軍兵卒確實是有些崩,但是又沒有崩得太厲害。
這種現象,斐潛覺得可能是和曹操也在試圖對於軍中制度的改革變化有關。
斐潛認為,崩的是較為偏下層的曹軍兵卒,而中領軍中護軍可能相對較好一些。
士氣不是固定的某一個數值,而應該是一個範圍,或者說是一種狀態。
就像是有些人的下限比較高,而有的人則是毫無下限可言……
恰巧,毫無下限的人,又會破壞整個社會國家的下限。
就像是大漢。
大漢的問題有很多,有很多東西,都是無下限的傢伙搞出來的……
斐潛在改革兵制,老曹同學同樣也有一些動作。
老曹同學的中領軍中護軍,其實是仿效著漢武帝的軍制來做的,名稱上可能不一樣,但是大體上相同。
大漢設立之初,是由中尉掌北軍,皇帝是不直接掌兵權的,到了武帝時,中尉就沒了,變成了執金吾,並設置了中壘、屯騎、步兵、越騎、長水、胡騎、射聲、虎賁八校尉。而且這八校尉脫離執金吾的掌控,直接聽命於皇帝。中壘令原為中尉下屬,在漢武之後,中壘令改中壘校尉,中壘校尉掌北軍營內之事,權位重於其他七校尉,但七校尉和中壘校尉並不構成從屬關係。
在這個時候,皇權極大加強,中央的北軍,也就禁軍的實力可以壓制全國其他郡縣的豪強不敢妄動……
所以到了漢武帝後期,便是地方上所有大儒都在異口同聲的表示,『窮兵黷武』害人害國啊……
漢武帝老了,他妥協了,下了罪己詔。
皇權和地方豪強的對抗當中,地方勢力在漸漸的抬頭。到了東漢時,執金吾屬官只有武庫令和二百緹騎、五百持戟,其餘全部裁撤。
後來漢靈帝也想要搞一個八校尉,顯然也是想要和地方掰手腕……
東漢皇權的加速隕落,在一定程度上和光武帝上台之後,裁撤輕車、騎士、材官、樓船等部隊有關。
漢光武帝的出發點是好的。
然後山東一幫子大儒也在瘋狂的鼓吹光武帝的仁政。
是仁政麼?
當然是的。
這些部隊,其實並不是職業兵卒,而是民兵。
輕車和騎士為駕駛戰車和騎馬的戰士,即戰車兵和騎兵;材官即善於山地作戰的步兵;樓船即水軍。大漢男丁按照制度服兵役,進入軍中,起初稱為正卒,服役滿一年稱衛士,服役滿兩年則按照各自的特長細分為輕車、騎士、材官、樓船等兵種。
所以在東漢初年,漢光武帝為了與民生息,罷輕車、騎士、材官、樓船,令其還為民籍,從事地方上的農業活動和商業活動,以此恢復因多年戰亂而造成的低下生產力的這種行為,是對的,正確的。光武帝的目的,制定的這條政策自然是針對於當時的社會環境,綜合考量而定下來的,而後來的明章之治,也證明了休養生息是有一定效用的。
可是,一時的正確,並不代表永遠都對!
沒有兵權,或者說裁軍之後對於兵卒退伍的處理失衡,以及後來社會環境改變,天下情況變動之後,東漢皇帝沒有能夠及時調整,才是東漢直至當下,皇權淪喪,北軍崩壞的根本原因。
曹操顯然也是希望通過統合改革兵制,將他的精銳部隊和地方上的雜魚區別出來……
老曹同學的出發點顯然也是好的。
可是已經習慣了『自由』的山東豪強,地方大族會樂意麼?
斐潛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最近的一些疑惑,得到了一點答案。
不過,隨著夜幕的降臨,斐潛也必須要做出一個決定。
是繼續連夜進攻,還是先撤回休整。
連夜進攻,就必須再次派遣出部隊,給予曹軍更大的壓力,爭取在今夜,或是明天上午之前就壓垮曹軍,結束戰鬥……
能順利自然最好,但是如果說不順利,到了明天中午,甚至明天下午都不能擊垮曹軍,拿下中條山大營,那麼就必須撤軍,而且在短時間內,至少在攻城器械運送上來之前,都不太可能組織大規模的攻擊了。
道理很簡單,就像是推塔的時候開大了,若是沒能成功推下來,就只能等CD冷卻之後再打。
如果說選擇占了一定便宜之後,現在撤下來休整,那麼就可以在明天天明之後繼續攻擊。
可這樣撤下來,也有可能會導致曹軍兵卒重新站穩腳跟,現在破壞的區域營地防禦重新修補,到了明天白天的時候,又要重新再打一次,再次消耗兵馬……
兩種選擇,各有利弊。
這就像是西漢東漢的軍制變化,看起來似乎都有道理,都是應對了社會的變化,但是如果說不知道變通……
斐潛睜開了眼,然後緩緩的舉起了手。
在這一個瞬間,似乎周邊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閉上嘴巴,目光都匯集到了斐潛的身上,看著斐潛緩緩舉起的那隻手……
斐潛張開手掌,感受了一下夜空之中的風,然後很快的重新握成了拳頭,『傳令!連夜進攻!在天明之前,將中條營地擊垮!』
一切的嘈雜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世間。
戰鼓和號角之聲驟然響起,在夜風之中傳播而開!
『驃騎有令!』
『前進!按照部隊編制前進!』
『萬勝!萬勝!』
馬蹄聲轟鳴而去,斐潛才猛然覺得自己額頭鬢角,以及後背上都有一些涼意。
想必是方才那一瞬間權衡利弊,計較得失太過於耗費腦力所致……
現在棋已經落下,就看中條山營地內的曹軍怎麼應對了!
……
……
董昭之前籌劃著名是有節奏的撤退,一方面讓兵卒逐漸的從外圍撤到重要的山道上來,另外一方面則是利用曹軍兵卒的撤退,漸漸的將驃騎兵馬引誘到陷阱附近進行伏擊。
這樣可以最大限度的發揮出原先布置陷阱的作用,並且重創驃騎兵馬。
這個計劃本身並沒有什麼大的疏漏。
然而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
大營東面才出現問題不久,在西面又出現了新的問題……
西面被驃騎軍給沖爛了,連西面曹軍的的前線軍校指揮之所,都被驃騎騎兵給端了!
畢竟司馬同學熟門熟路……
董昭接到了消息,急急就來問傳令兵卒,『段軍校呢?他在何處?』
段軍校就是在西面值守的曹軍前線指揮。
那個傳令兵狼狽不堪,滿臉都是血和汗,還帶著驚恐的神色,因為跑得急,身上頭上都冒著白煙,從亂蓬蓬的髻中裊裊升騰,背後插的三角傳令的認旗沒了蹤影,不知道是碰掉了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反正現在只有一根光禿禿的細木桿歪歪斜斜地耷拉著。
傳令兵認得董昭,見到董昭問話,便是掙紮起身行了一禮,『啟稟軍師……兩軍混戰,我來的時候,沒見到段軍校……』
董昭皺眉道:『你不是段軍校派來的?』
傳令兵回答,『不是,是常曲長,是常曲長讓我來向中軍告急!』
曲長及以下,董昭就不熟悉了。
畢竟隔著一層。
山東習慣戴套,一層又是一層……
相互之間的接觸,都是隔著手套來傳遞,雖然避免了一些問題,但是也帶來更多的問題。
董昭不知道他說的是常曲長是哪一個,在西營地之中又是個什麼職務,況且現在也不是問這些事的時候,於是他停都沒停立刻又追問道:『驃騎軍人馬來了多少?』
『至少有三千!』傳令兵很是肯定的說道,『說不得有五千人馬!』
似乎是為了加強自己說這話的可信度,傳令兵很快的補充說道,『小的這波出來報信的有一伍的人……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了……』
董昭目光頓時一凝。
這驃騎軍是要將主要突破的方向放在西面?
這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上一次司馬懿和郝昭就是從西面突破,對於那一帶的地形相對比較熟悉,也自然會成為合適的再次突破的方位。
這一點董昭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可是問題是這是不是驃騎軍的主力?
東營門也在嚎叫著說是驃騎主力,究竟哪一邊才是真的?
現在就引誘驃騎兵卒進陷阱,還是再等一波?
霎時間,這一連串的問題,湧進董昭的腦海,使得他即便是在冬日寒夜之中,也覺得腦袋有些發熱發脹。
董昭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鎮定著突突亂跳的心,聲調平靜地問道:『你說清楚!到底有多少敵軍!三千還是五千?』
傳令兵遲疑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說道:『小的不知道,至少有三千!四面八方都是,黑壓壓的一片都是驃騎軍!』
『你有沒有看到驃騎軍打出的旗號?』董昭又是問道。
『司馬!就是上次的那個司馬!』傳令兵回答道。
『司馬……』
董昭覺得他明白了。
不用再繼續問下去了……
董昭揮手,讓人將傳令兵帶下去休息,然後拿了筆墨,急急的寫了一份潦草的書報節略,交給了自己的護衛,讓他即刻送往曹操之處。
在董昭身邊的護衛低聲說道:『軍師,這驃騎軍來勢洶洶,我們要不要先退到山後……方才那兵卒說驃騎軍兵馬眾多……萬一中圈失守,道路擁堵,怕是到時候就難走了!』
護衛的話沒說完,就被董昭打斷,『不可。若是此刻我們一動,其他地方軍校必然也跟著異動,屆時全營……』
董昭沒說完,但是意思大家都懂。
雖然說曹軍中條山營地分成了內外三層,各個營盤之間還假設了哨塔,箭樓,但是不管是營寨還是哨塔,都是需要人去值守防護的,否則就和山體岩石等不會動的死物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所以即便是守不住,也不能亂了陣腳,打亂了建制干擾了部署,到時候全軍崩塌,堪比偶像塌房,管他什麼軍師不軍師,大家一塊奔跑吧兄貴!
護衛咧了咧嘴,可是有些話不管怎樣也要說,『軍師,外圈遲早不保,中圍這些也未必能靠得住,就算是外圈的人退下來了,也未必還有心氣在和驃騎作戰,想要守就只能退到高處……要不然到時候,真想退的時候就完了……』
董昭也知道護衛是好意,他抬頭看了看山嶺,沉默了一會兒,依舊還是沒有下令轉移陣地。他不是不想退後,也不是甘願冒險,而是他現在只能在這裡!
董昭在山東之地當中,風評不是很好。
這和董昭的行為相關……
簡單來說,就是『不擇手段』四字。
太陽已經墜下了地平線。
最後的一片紅光也消失了,大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火光越發顯得夜色孤獨和深沉。
白天已經過去,黑夜即將到來。
就像是中條山的未來。
『去叫成校尉來!』
董昭吩咐道。
成校尉來了。
成校尉已經負了傷,一條胳膊上沒有掛臂甲,而是打上了繃帶,還帶著黑糊糊的血跡。在晃動的光火之下,盔甲戰袍之上,有的地方顏色深,有的地方顏色淺,離得近了便是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不必多禮。』董昭擺手讓成校尉不必行禮,然後直接開門見山的說道,『你手下還有多少人?』
成校尉愣了一下。
他都這麼慘了,董昭還不放過他?
可是又不能不回答,只好說道:『屬下就剩五百餘人了……』
『夠了!』董昭說道,然後從懷裡掏出了一張地圖來,讓護衛將火光取近一些,指著地圖上的某處,對著成校尉說道,『這裡知道麼?』
成校尉借著火光辨認著地圖,看到了在地圖上標註出來的幾個點,心中不由得一跳,『這……這裡是荒山凹?』
董昭點頭,『你待人去西營門,能找到段軍校就和他一起領兵退到此處……若是找不到段軍校,就授權你為西營行事,暫攝西營兵卒,也是退至此處……明白了麼?』
成校尉吞了一口唾沫,『軍師,這是……要我誘敵至荒山凹?』
不知道為什麼,成校尉心中發慌。
冷兵器時代的打仗麼,靠的就是一鼓作氣,兵卒血勇。
現在別說什麼血勇了,東西營地現在都是一片慌亂,下面的曹軍兵卒就算是還沒有達到驚弓之鳥的程度,也是疲憊不堪了!
即便是待在營寨之中都扛不住驃騎軍的攻擊,還要想著引誘敵軍的主力?
這仗還怎麼打,怎麼去吸引敵人?
怕是驃騎軍兵馬沒來,自己就先一鬨而散了。
董昭沒理會成校尉痛苦為難的模樣,繼續說道:『我帶著人從這裡繞到荒山凹,等驃騎兵馬一到,便是發動伏擊!將此處成為敵將葬身之所!』
成校尉吭哧了一下,』軍師,就算是我領兵引誘,敵軍也未必中計啊!上一次敵軍不就是不進山麼?』
『此一時彼一時也,上一次敵將前來是在日間……』董昭說道,『更何況這一次敵軍並非侵擾作戰,而有一舉攻破我大營之勢,只要你將敵軍引來,敵軍必然會中計!』
成校尉臉上血污泥垢一片,遮掩了些表情,不過他瞪著兩隻眼,片刻之後才說道:『軍師此計自然極好,可是……可是就擔心我手下兵卒甚少,西營之處又是紛亂,就算是我帶著人下去,也怕是頂不住,帶不動……』
至於他為什麼會頂不住帶不動,他沒有說。成校尉他知道,董昭一定是明白他在說什麼。他希望董昭至少給他出一個比較好的辦法,抑或是多給他配備一點兵馬,也讓他會有一些安全感。
但是董昭只是冷眼看著他,『成校尉,你這是怯戰了?還是想要抗令不遵?』
『小的怎敢?!』成校尉只好將自己想的說了出來,『要不讓西營的兵卒自己引誘驃騎軍入圍,小的去荒山凹埋伏可好?』
『不行!』董昭毫不猶豫的否決了成校尉的建議,『西營兵卒之前被賊軍敵將打過一次,身心俱疲,加上段軍校不知生死,難以統御!現在只有你去引誘賊軍,方可成功!』
成校尉無奈的做最後一點嘗試,『軍師,能不能稍晚一點再打。將士們廝殺了半天,又是沒有什麼休息……』
話沒說完,就被董昭冷冷地打斷了:『是兵卒將士們不能打,還是你不敢打?!』
董昭盯著成校尉,『我這話說有些重了,成校尉不要介意……不過成校尉家就在潁川吧?當年主公在潁川封功賜爵的時候,我記得成校尉還說過什麼來著?莫不是當年說的,現在就忘了?』
成校尉被董昭這話,羞臊得簡直無地自容,唯唯諾諾了半天,重新端嚴立正,握拳在胸前甲葉上重重一砸:『軍師放心!小的……卑職必不負主公!!』
董昭點頭,『好!你我皆不負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