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5章 冰火兩重天
誰都希望自己聰明,也希望自己手下聰明,但是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事與願違。
就算是聰明人,也有大智慧和小聰明的區別。
老曹聰明麼?
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他也一樣犯錯。
唯一的辦法,就是時時反省。
老曹也在反省。
為了儘可能的多爭取一些撤退的時間和空間,這兩天來,曹操幾乎是日夜都在盤算謀劃。
曹洪執意留了下來,和劉馥一起,一左一右,等待著曹操最後的決定。
曹操外表看起來很沉穩,但是實際上他也會緊張。
他之所以留在這裡,就是他非常清楚,如今的處境非常的危險。
外有敵手,內有家賊。
山東內部的情況變動,已經有線報遞送到了曹操之處。
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但是也不是在曹操的預料之外。
這些山東之人,原本就不看好曹操,而是覺得二袁才是他們的真正的代言人。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確實是如此。
二袁是士族頂尖的存在,是鄉野豪強,地方大姓等發展到最高階段的模板,所以才被士族子弟稱之為天下楷模。
在這樣的情況下,二袁想要更進一步的野心,也就暴露了出來。
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山東士族頓時就裂開了,結果被曹操從中間『撿了一個便宜』。
這是很多山東士族子弟的看法,即便是後來曹操統合了山東中原地帶,這種問題依舊沒有得到什麼改善。士族子弟依舊認為士族才是最牛逼,最強大,最完善的政治架構體系,是最強大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集合體,根本不認同曹操這種旁門左道出身的家族。
尤其是在斐潛崛起之後,很多山東士族就開始表示曹操算老幾,有本事去和斐潛較勁啊,天天針對我們有意思麼?而對於曹操提出應該警惕斐潛,以及提振山東製造業,重新生產研究新式裝備的建議不屑一顧。
有關中好東西,買就是了,咱大山東有錢!
曹操無法解決山東內部的矛盾,只能最終將矛盾轉移向外,進攻關中,謀取河東,試圖迫使斐潛多線作戰,千里奔波,以消弱其實力,再逐步蠶食關中,進而全取天下。
在曹操進軍關中不利的時候,山東子弟,又雙叒叕裂開了!
一些人覺得斐潛是威脅,另外一些人則是覺得斐潛是機會!
一些人大喊著斐潛就是下一個的董卓,另外一些人則是嗤笑著就算是董卓不也是死無全屍?
曹操轉戰河東,甚至損失了自己的族人兄弟,原本以為會給山東之處的這些士族子弟敲響警鐘,讓他們警醒,明白斐潛的危險程度,然而事與願違。
山東子弟甚至有一部分人,開始覺得曹操不中用了,開始謀劃著名要迎接新的『外戚』了!
沒錯,曹操在山東人的心中,其實就是一個『外戚』,即便是他現在是『丞相』,也沒有改變什麼。
大漢萬萬年,外戚年年換。
宦官,外戚,清流。
這套模式,從關中用到了雒陽。
曹操微微嘆了口氣。
他其實明白斐潛的一些舉措的真正用意。
大漢的『三權分立』的模式,其實根本目的是皇帝為了從地方上奪取更多的統治權。所謂『宦官,外戚,清流』三者,看起來有三個,實際上只有兩個,就是中央和地方。
中央和地方的矛盾,這個弊病,是從周王朝就帶來的病根。如今大漢很多士族子弟,動不動就鼓吹什麼周公之法,祖宗制度,不是真的覺得周王朝有多麼好,而是希望中央能像是周王朝一樣,分封更多的諸侯,讓他們也能當一當土皇帝。
這是病,得治。
斐潛表示,我有藥。
曹操一看,這藥有毒。
斐潛說是藥三分毒。
曹操表示,不吃藥,先調養。
斐潛則是說不吃藥,就開刀……
於是就打起來了。
曹操現在所面臨的局面,就像是在古代遇到了難產,產婆大叫著沖了出來,『保大還是保小?!』
什麼都要的結局,就是大小兩個大概率都會死。
只保一個的結果,就是事情過後了,另外一個會留下怨恨,為什麼不兩個都保?
曹操的選擇,就是再賭一把。
冰火兩重天!
要麼跌落冰窟,要麼重歸輝煌!
……
……
相比於曹操的憂慮,馬越則是很果決。
他錯了麼?
錯了。
他的問題,是他有想法,但是不願意和盤托出,和龐統好好溝通協商。
但問題是,這世間又有多少人會什麼事情都坦誠相待?
更嚴重的問題是坦誠相待的那些人,最後都得到了一些什麼?!
就像是辱罵那些扶不扶,鄙視那個判決的法官,但是問題的核心點是見死不救,還是疑罪從無,抑或是判決不當麼?
想不清楚這些的,多半也想不清楚馬越為什麼會犯錯。
只不過,大多數時候,犯錯的人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
馬越就是如此。
等到了天黑之後,馬越就下達了攻擊的命令。
相比於曹氏軍隊內部的矛盾重重,互相質疑,驃騎軍兵卒軍校沒有任何反對的聲音。
凡事皆有利弊。
一千多的騎兵,跨上戰馬,順著大河方向,往大河露出的河灘而去。
即便是包裹上了馬蹄,減輕了聲響,但是震顫依舊無法完全避免。
而且距離近了之後,鐵甲和兵器的碰撞聲,也是大河流水聲無法掩蓋的。
但是馬越無所謂畏懼!
他相信,只要衝過了河灘之處,那麼就算是被曹軍發現了,又能如何?
於是,在馬越覺得已經進入了有效攻擊範圍的時候,他下達了加速的號令。
驃騎騎兵開始漸漸的加快了速度,戰馬用力的蹬踏著地面。
大地輕微的震顫起來,聲如悶雷。
顫動越來越明顯,悶雷也一陣緊似一陣。
……
……
『驃騎軍來了!』
作為這一段時間來,和驃騎軍反覆作戰的曹軍,對於這種震顫,已經很是熟悉。
曹軍在地面上挖了洞,然後埋下去了一個瓮,就可以將更遠的,甚至是人耳暫時聽不見的一些細小聲音收集起來,所以馬越等人還在比較遠的距離上,至少是在馬越自以為比較安全的距離上,就已經暴露了。
戰馬馬蹄轟鳴,彰顯著宛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
曹軍上下,他們敬畏那種力量,也渴望擁有那樣的力量。
曹操不是經驗包,更不是程序設定好的NPC,只會說重複的話,做重複的事情。
他見到了周邊兵卒臉上的畏懼,便是立刻舉起了手,『傳令!各部準備!』
讓一個人消除緊張,不是告訴他你別緊張,千萬別緊張,緊張就完蛋了……
然後那個人肯定會越來越緊張。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去做一些其他的什麼事情,當注意力被轉移了,自然緊張感就漸漸下降了。
傳令兵奔跑起來,號令傳遞了出去。
曹軍兵卒在命令之下開始檢查他們身邊的武器,以及其他的裝備,這種簡單的行為,有效的抑制了兵卒在等待之時,心中產生的恐懼。
悶雷般的聲音,漸漸的變大了,與河水的聲音混在一起,就像是大河在發出咆哮!
……
……
馬越如果能夠不被勝利的欲望沖昏頭腦,那麼或許會警醒一些,也或許什麼都不會改變。
欲望真要那麼容易就控制,那麼理智就不會那麼難堪了。
衝刺之時,聲音就無法控制了。
在遠距離,河水的聲音會幫忙掩蓋一些聲響,但是到了近距離之後,這些聲音就肯定遮掩不住!
所以正常來說,如果曹軍沒有任何的準備,也沒有預料到驃騎軍會來,那麼肯定就會被這些聲音驚動!
或許會驚叫,或許有示警的金鼓,或許是什麼其他的反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靜悄悄的,就像是曹軍全部都陷入了沉睡!
只可惜,這一個念頭,只是在馬越腦海裡面略微盤旋了一下,就被他自己一腳踹到了九霄雲外。
這就像是那些被詐騙的人,或者是永遠旁觀的鍵盤俠,就會覺得騙局是那麼的愚蠢,那麼的可笑,然而更可笑的就是這麼簡單的連邏輯都無法自洽的騙局,卻使得一個個的人受騙,甚至是都已經有人勸阻,依舊義無反顧的一腳踩進去!
馬越就是這樣,義無反顧的一腳踩了進去!
他覺得,他能贏!
如果不是他這麼覺得,他又怎麼會喊出願意立軍令狀來?
軍令狀不見得就一定會殺頭,就像是關羽的軍令狀,但是也代表了將自己所有一切都押注ALLIN的勇氣。
在一一看無一錯版本!
開中了,他馬越就是原本資產再翻一倍!
開不中……
怎麼可能不中?
賭徒在彩票沒開獎之前,誰會認為自己肯定不會中?
肯定不中就不會買了,不是麼?
驃騎軍順著河道,勢不可擋的沖向了前方!
機會其實每一次都有,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選擇最為正確的那個,或者是損失較小的那個,有時候看上去不錯的選擇,實際上會帶來更多的傷害。
……
……
曹軍選擇伏擊的地點,其實是上一次朱靈準備伏擊曹軍的地方。
或許是一種巧合,也或許並不是,而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這一片的灘涂,大概有一百步寬,但是靠近大河的那一部分是比較鬆軟的,而在靠近土塬這一邊的地面就會比較硬結。從土塬上,弓箭手可以很輕易的覆蓋到這一段灘涂的任何一個角落。
驃騎軍進攻的時候,側面就會直接暴露在曹軍的弓弩之下。
曹軍的弓箭手甚至可以不需要特別瞄準,只需要儘快將箭弩射出去就好了。
驃騎軍想要進攻土塬上的曹軍,只能繞道,因為在靠近河道的那一片的區域,是接近九十度,甚至是大於九十度的侵蝕結構,除非戰馬學會岩羊的本事,否則是無法對於曹軍弓箭手造成多少有效的衝擊和殺傷的。
即便是驃騎軍想要繞道進攻土塬上的曹軍,也需要經過另外的一段溝壑,那邊已經有了四排的刀盾手,四排的長槍手,拒馬,以及一部分的弓箭手。溝壑不寬,所以曹操只需要布置一小部分的曹軍兵卒,就能構建出一個擁有一定縱深的防禦陣地。
雖然時間倉促,曹操他來不及做出更多的障礙,但是他相信,有這麼好的地形,有這樣的陣地,擊敗驃騎軍的進攻,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
而且,曹操還找到了朱靈原先留下的那些『痕跡』!
那些才是真正的『殺器』!
不過很遺憾,曹操現在手頭上的火藥不多了,所以他只能挑選了一兩個地方,其他的位置只能是望而興嘆。
戰鼓聲終於是響起,從土塬上的曹軍也開始往土塬下面丟火把。
這些火把投下來的時候,馬越就意識到了有些不妙……
可是就像是身陷騙局當中的那些人一樣,或許在第一筆錢轉出去的時候,他們的心就開始發慌,理智再一次的提醒他們,告訴他們這事情有問題,但是他們在很多時候,依舊不會去思考,甚至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因為這就意味著他們之前的投入,完全沉沒了!
想要抵抗沉沒成本的心理,就需要有堅強的意志力,以及準確的執行力。
選擇,永遠是人生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事情。
尤其是成為了領導人物之後,選擇就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更要為了手下跟隨的那些人而選……
……
……
箭矢呼嘯而下!
『舉盾——』
馬越呼喝著。
他已經有些感覺不妙了。
這些曹軍的箭矢,來得太快,太整齊了!
如果是曹軍慌亂之下的射擊,必然是有些零散的,而且不會這麼整齊……
這就意味著曹軍很有可能是早有準備!
可是戰馬奔馳起來,並不能說停就能停,而且馬越心中的理智,還在被一個叫『僥倖』的傢伙按倒在地上摩擦。
同時,馬越也發現曹軍的箭矢雖然整齊,但是數量並不多!
早在馬越號令之前,驃騎騎兵在聽到了箭矢弓弦的聲響之後,就不約而同的舉起了手中的騎盾,蓋住了戰馬的頭,以及自己的頭臉脖頸等要害位置。
箭矢噼里啪啦的扎在了盾牌,或是盔甲上……
一些悶哼聲響起。
有人受傷了,但是似乎並不多!
這個現象,讓馬越心中的僥倖越發的狂傲起來,哈哈哈的將理智的臉再一次的踐踏到了地下。
『曹軍箭不多!沖!衝過去!』
驃騎軍沒有停下來,他們再一次的加速。
弓箭聲,馬蹄聲,戰鼓聲,呼喝聲,與大河流淌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仿佛是一曲驟然而響的血肉交響曲,一開場就是瀰漫著血腥味。
『靠著土塬!』
馬越呼喊著。
馬越認為,從上而下射擊的曹軍弓箭手,要有一個射擊的角度,而貼近土塬之後,曹軍的弓箭手就會失去這個射擊角度。而且對於隊列當中的騎兵來說,他們只有一面遭受了射擊,所以之需要專心的防禦一邊上的曹軍即可,大河一側的方向則是安全的,這就意味著他們還有機會衝過去!
『分出一隊!分出一隊!』
馬越叫喊著,『分出一隊往土塬上沖!牽扯住曹軍!』
隊列之中一名軍校,接到了號令之後,便是二話不說,呼哨一聲,帶著手下離開了大隊,往土塬側翼繞了過去。
……
……
曹操看著馬越等人加快了速度,便是展顏而笑。
曹軍的士氣已經非常低落了,這一次的伏擊,是曹操幾乎做到了極致的布置,如果馬越在遭受了攻擊的時候就立刻冒著戰馬陷於河泥的危險,在灘涂上掉頭離開,雖然曹軍也會有一些收穫,但是顯然並不足以讓曹軍的士氣振奮起來。
曹軍迫切的需要一場勝利。
然後才可以從容的退兵。
勝利和退兵,兩個原本聯繫不到一起的詞語,現在卻勾搭在了一起。
『敵將莽撞了。』
曹操揮了揮手,下令讓所有的弓箭手發動起來。
劉馥也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主公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哎!』曹操制止了劉馥的拍馬屁,『元穎且去後營,安排撤軍事項……讓輜重先行……告訴兒郎們,有某於此,定可攔阻賊軍,毋需驚詫!』
劉馥深深一禮,『臣遵令。』
這邊打,那邊撤。
曹操表現得很冷靜。他沒有因為眼前的馬越跳進了陷阱,就覺得自己又可以了,又有能力和斐潛掰手腕了,而是借著這一波的勢頭,立刻準備撤離,沒有絲毫的猶豫。
隨著號令的下達,原本還站在土塬靠內一些的曹軍弓箭手紛紛上前,朝著馬越等人瘋狂射擊!
強弩也同時舉了起來,朝著下方驃騎的騎兵就是瘋狂輸出!
驃騎騎兵的傷亡,瞬間就飆升起來!
而且因為騎兵形成的是長條隊列,就幾乎是等於所有經過土塬的驃騎騎兵,都要被迫的接受強弓硬弩的血洗!
關鍵是這種不利的局面,偏偏是馬越自己選的!
劍走偏鋒,如果成功了,自然是收效巨大,可是一旦被識破,被針對,那麼這偏鋒的劍,就極為薄弱且易碎!
不知道多少次,馬越對於龐統的穩紮穩打的策略,從暗中嘀咕,變成了不屑一顧,也不知道多少次,馬越覺得龐統這樣或是那樣的行為,簡直是慢吞吞的令人發狂,簡直是貽誤軍機!
曹軍都這樣了,還猶豫什麼?
還考慮什麼?
突突上去,一陣突突,然後不就完事了?
龐統都在幹什麼?
這麼多天,為什麼還要休整?
曹軍明顯退兵了,為什麼不立刻揮軍追殺?
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難道說就這樣白白放曹軍逃回去?
還不立刻出兵,一舉拿下山東中原?
曹軍都已經破落如此,還有什麼抵擋的能力?
龐統是不是傻了,是不是怕了?
馬越他是這麼想的,而且這種念頭一旦升騰而起,就遮蔽了他的理智,控制了他的思維,使得他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看不起龐統!
他覺得龐統抓不住這個機會,也不要攔著他去抓住這個機會!
所以他立軍令狀,他根本聽不進其他人的勸阻!
直至當下,直至血流出來,兵卒死去,馬越才意識到,龐統為什麼那麼慢,為什麼那麼穩,為什麼沒選擇這一條灘涂地突襲,為什麼一再攔阻勸說他……
可是馬越他沒聽啊!
馬越之前,只覺得他想要覺得的,只聽他所想要聽的!
現在,馬越眼前的一切,都被血色所淹沒,所覆蓋!
他所覺得的,所想要的,都在血色之中顯露出了猙獰的模樣,然後朝著他狂笑,嘲諷,辱罵!
你是傻逼!
你害死了兄弟們!
到了當下這般的情況,就算是再傻的人都明白他中計了,中伏了!
『撤退!』馬越撕心裂肺的大喊起來,血和淚混雜在一起,滾滾而下,『撤退!撤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