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客棧的廂房內,唯有桌上的燭火搖曳,映照著床榻上一動不動的身影。
沈暮白還未從異香的侵襲中甦醒過來,身形纖細的她靜靜躺在被褥之下,宛如一朵初綻的白蓮,氣息平穩卻脆弱,仿佛風一吹便會散落。
鬼面人站在她的身旁,對比強烈,高大雄偉的樣子,有著面罩的加持,愈發陰森恐怖。
他小心翼翼地將被褥拉至她的肩頭上,生怕她在這寒冷的夜裡著了涼。這鬼面之下的目光,並不是那般冷酷,而是透出幾分莫名其妙的溫柔。
覺著一切安排妥當後,鬼面人緩步走向几案,輕輕落坐。他略微抬手,指尖掠過面具的邊緣,仍在思索:待其醒來,如何與她解釋這一切?
此刻的他,無比疲憊,壓在雙肩的重擔,數年未曾松過一口氣。他猶豫片刻,終於還是摘下了那張猙獰的鬼面,終日佩戴,讓自己喘不過來氣。
鬼面下,露出一張英俊卻略顯冷峻的面龐。眉如刀裁,目似寒星,挺拔的鼻樑下是一雙薄薄的唇,唇色微淡,帶著幾分寒意,他的下頜線條分明,堅毅而不失柔和。
然而,他的臉與沈暮白記憶中的任何一人都毫無瓜葛。
太累了……他不知道到哪一日,才算是止境。可能自出生那刻,便註定了一個人來到這世上的使命。
鬼面人凝視著桌上的燭火,火苗躍動,他眼中的憂鬱在晦暗中,異常明晰。
沈暮白為何如此輕率地陷入險境?
她,不僅僅隻身闖入那危險四布的礦井,還自亮身份!
若不是自己頂替了意外死掉的鬼面人,得以潛伏其中並獲得為首的資格,她恐怕早已命喪黃泉!
可惡!
鬼面人想到此處,心內一陣怒火翻騰。他無法理解和原諒她身邊那些人的疏忽大意,竟任由她一意孤行。尤其是那個陳晞,已然位居高位的皇子,居然沒有阻止她的胡鬧?
他不由得緊握雙拳,滿是憤懣。
快要從深夜迎來白日的客棧,寂靜如斯,偶然只有風聲呼嘯穿過窗欞,似在低聲嗚咽。廂房內靜謐的氛圍令人倍感壓抑,鬼面人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試圖釐清。
然而,他思索再三,仍未能決定以何種身份與沈暮白相見,更未準備好如何解釋這一切的來由。
床榻上傳來細微的響動,周遭好像有風揚起!
鬼面人出於訓練有素的警覺,猛地睜開雙眼。卻發現沈暮白竟比他預料中更早地甦醒過來,此時已在他的背後。
沈暮白的動作輕如羽毛,不僅無聲無息地從床上坐起,還輕盈地來到鬼面人的背後。她的氣息溫熱,喘氣扑打在鬼面人的脖頸處,令他渾身一顫。
她目光銳利,仿佛深林中的一隻獵豹,黑髮如雲般垂落在肩頭,就在她即將動手之際,鬼面人感受到她的氣息靠得如此之近。
鬼面人還沒開口,沈暮白就先陰沉沉地質問。
「你是誰!說!為什麼要救我!」
話音才落,沈暮白沒有循規蹈矩,已然出手,拳風凌厲直襲鬼面人的脖頸。鬼面人都未從馬紮上轉身,像是能預判了她的行動,直接伸手抵擋她從背後而來的攻擊。
兩人瞬間過招,身形交錯。她看清了他,她並不記得和他在哪裡見到過。
疑惑這大肚子工頭手下的鬼面人質素都這麼高嗎?如此俊朗之人,為何會為那樣不堪之人賣命!
房內的燭火,被他們快速移動的身影擾得搖曳不定。沈暮白出手果斷,每一招都夾雜著憤怒與疑惑,她的心中有太多的未解之謎。
而鬼面人卻顯得有些遲疑,他故意留了體力。沒有使出全力的原因,全是怕傷著了她,即便如此,沈暮白依然全力以赴,動作凌厲。
就在她一次出拳落空之際,餘光瞥見了鬼面人腰間佩戴的玉佩。那塊玉佩晶瑩剔透,閃爍著淡淡的光輝,而她竟然從中聞到了熟悉的氣息。不禁喃喃自語:為什麼他身上的味道這麼熟悉……
可她並不認識他啊!她心頭一震,像是想起了什麼,馬上去奪鬼面人腰間的玉佩,迅速後撤了幾步。
拿起玉佩,沈暮白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塊玉佩,帶著不可置信的顫抖。
「勉」字明晃晃的,如此扎眼。
「你……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會有謝卿的貼身物件!
鬼面人見她認出了玉佩,心下緊張萬分,但表面上卻故作鎮靜,勾起一抹苦澀的譏笑。他知道自己不能說出實情,於是將計就計。
「沒錯,你以為謝勉、陸寧安能來礦井救你?」
那低啞的聲音應當不是天生的,像是被毒啞毀壞的,鬼面人將自己的語氣中裝滿冷冰的嘲弄,以為這樣就能去除沈暮白的疑問。
「他們……他們都成了我的刀下亡魂!你也別想著活命,準備受死吧。」
沈暮白聞言,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又氣又惱又悲。他果真是殺了謝勉,奪了玉佩?!自己要為謝勉報仇!
可等等!
方才過手,雖然對方留了不少實力,但是她並未覺得此人實力會在陸寧安之上。陸寧安只是衝動魯莽,但在武藝上不是這麼容易被破的。如果他與陸寧安單挑,勝算頗少。
她的雙眼緊盯著鬼面人的臉龐,苦苦嘗試在這張陌生的面孔上找到一絲破綻。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那張臉依然是那麼的陌生。
她咬緊牙關,怒火中燒,「怎麼可能!我不信你的話!……那何藍和陳晞呢,和你打得如何分伯仲?!」
何藍被擄,令國上下基本無人知悉,她是要探探此人虛實。
鬼面人聽到「陳晞」二字,內心再次被揪緊,然而他不得不保持偽裝。
沈暮白料定鬼面人對自己沒有殺意,順勢而為,繼續探尋情報。
「既然要死,那就讓我問個痛快」,沈暮白翻翻白眼,裝作抹乾淨脖子的樣子,「到底你們鬼面人是誰的人?背後又是誰?目的又是什麼?和糧倉虧空案,有什麼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故作無所謂地冷笑一聲。
「你想知道的太多了,貪心不好」,黑面人故意營造出一種緊張的氛圍,然後繼續說道,「你想知道的那些真相,遠比你想像的複雜。」
他本打算將她放在縣衙門口的,但奈何這裡距離太遠,只能暫時在這客棧休息一日,明晚才好將她悄無聲息地送回原處。
沈暮白冷冷地盯著他。
鬼面人見她如此眼神,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氣,只好從內襯中掏出一沓證據,遞到她面前。
「糧倉虧空一案,不是你們這些尋常手段能查清的。富農周鳴和縣令王正興不過是白手套,背後真正運作的是庫郎史沙及其家人,就是大肚子這些人,背後的是保州刺史,他是實際操控者。這些證據,才是拉他們下馬的關鍵。」
沈暮白一聽,雙眼頓時亮了起來,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搶那沓證據,卻不小心撲到了鬼面人的懷裡。
她只顧著搶奪,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與鬼面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
而鬼面人的心跳也因她的靠近而加速。他幾乎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傳遞到自己胸膛,忽生出一種無法控制的衝動。
「拿來!」沈暮白被夾在黑面人的胸前與他的一雙大手中間,焦急地喊道,「還有鬼面人的事呢?你怎麼不說!」
他對上她清澈見底的眸子,想起了從前,但是他已經回不去了……
當沈暮白的玉指剛觸碰到那沓證據,鬼面人比她更快一步,將她擊昏在地。他扶住她的身體,不舍與痛楚,但最終還是輕聲道。
「對不住了,你認不出我來也好。」
陳晞帶著隊伍撤退,回縣衙的道路似乎沒有盡頭。
原本在礦井上沿等待大家的醫官張窈,她此時正在陳晞的車輦里,雙眼茫然地望著遠方,餘下一片空白。
她本以為自己可以憑藉一技之長治病救人,然而這次興師動眾,卻只帶回了冰冷且並不完整的屍首。
是她想得太過輕巧了。
張窈的個性不允許自己動情落淚,只是木木的,平視著前方。
陳晞正是瞧見她失神的模樣,才提出讓她同乘,來施救因傷心過度而昏厥過去的謝勉的。
他打斷她的思緒,「張大人……」
這一聲,才將張窈拉回了現實。
她竟然忘記了上車的目的,連忙穩了穩心神,毫無感情地取出隨身攜帶的藥筐,開始為謝勉診治。藥筐裡頭是一些常用的草藥、針具、膏藥、藥散等,一應俱全。
謝勉臉色比紙還白,昏迷著。
坐在一旁的陳晞,緊蹙著眉,他知道現在大家不僅是身體上的疲憊,更是無比的沉痛讓大家無法再繼續前行。
他撩開幕布,向馬上的趙允磊提議,「先去附近的客棧休整一日,大家都需要緩緩。」
車馬就停在一間小客棧前。
掌柜的因為鬼面人前腳剛來投宿,這才睡下,又聽見門外的動靜,罵罵咧咧、沒好氣地披著外衣來開門,雙眼惺忪還沒怎麼睜開。
「這平時一點生意都沒!今夜這是怎麼了?一個個的……」
他一見門外這大夥人,為首的是個坐輪椅的但明顯衣著不凡,頓時滿肚子的不耐煩變成了輕聲嘟囔。
「天降橫財也不是這個降法吧,這大半夜的……」
陳晞站在門口,聽出了掌柜的話外之音,他沉聲問道。
「今夜還有什麼人住宿在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