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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入局

2024-08-07 20:56:49 作者: 酒徒
  『巡檢不愧為太學才子,就是高明!』火光下,弓手和鄉勇們一邊各自散去,一邊在心中暗自讚嘆。

  雖然總計相處才半年多一點兒時間,金牛寨的大多數弓手和鄉勇們,卻已經打心底認可了自家這位年青的巡檢。

  睿智,撈錢的辦法多,從不吃獨食,懂得變通。更難得的是,還讓大夥在周遭百姓眼睛裡的地位,齊齊拔高了一大截。

  要知道,自古以來,吏都不是一個受尊敬的職業。老百姓害怕小吏背後的官府,心中卻對他們本人充滿了鄙夷。

  雖然每當有弓手和鄉勇的職位出現空缺,爭搶者都會打破腦袋。但是,大夥圖的都是當小吏能帶來的收入和外快,而不是覺得這個職業有多體面。

  甚至,有幾個自稱耕讀傳家的大姓裡頭。不愁生計的族長和爺叔們,還會對擔當小吏的晚輩,冷眼相待。仿佛他們拖累了整個家族的聲望一般。

  然而,這種情況,在最近幾個月,卻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

  隨著那些雞毛蒜皮般的小官司,被新來的韓巡檢用各種匪夷所思的辦法解決。隨著找牛,找羊,打野豬,掏狼窩這種雜七雜八的瑣事被處理,周遭百姓對待金牛寨的弓手和鄉勇們,態度明顯變得熱情了許多。

  以前百姓見到弓手和鄉勇,基本就像躲瘟疫,實在躲不開了才會勉強打個招呼,但是臉上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現在,雖然百姓們還是不願意跟弓手和鄉勇們打交道,至少躲得沒那麼急了。偶爾面對面碰到,還會多少給個笑臉兒。

  特別是在韓巡檢的才子之名傳開之後,周遭百姓對弓手和鄉勇的態度,又上了一個台階。

  雖然這種改善,有很大程度是愛屋及烏,但是仍舊讓「烏」的社會地位,提高了許多。

  而那些自詡為耕讀傳家的地方大姓,對待家族中迫於生計去金牛寨當小吏和鄉勇的晚輩,態度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偶爾族中某位長輩舉行壽宴,以往被另眼相待,只能自覺靠門口就座的小吏,竟然也有了被族長叫到跟前坐下說話的資格。

  雖然,大多數情況下,族長問到的話題,依舊是關於金牛寨那位才氣過人,「根子」據說也很硬的韓巡檢,並且經常叫錯小吏的名姓。

  可能在家族聚會中座位靠近核心,能夠得到族長和爺叔們的關注,又有哪個晚輩會拒絕呢?

  況且,也不是所有族中長輩,都那麼老眼昏花。有個別家族中的爺叔,就看得相對長遠。

  大抵是,覺得能寫出「滾滾長河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的才子,不會永遠蟄伏於窮鄉僻壤吧。

  能夠太學上舍就讀,還有一位師兄手眼通天的才子,肯定也不會做一輩子從九品巡檢。

  而萬一哪天韓巡檢發跡了,做到了縣令,知州,通判,乃至轉運使,身邊總得帶幾個用得順手的親信。

  自家晚輩,說不定哪天就跟著韓巡檢一道時來運轉,雞犬升天。

  與其到那會兒,再跟晚輩緩和關係,攀扯親情。倒不如,現在就做得像個真正的親戚。

  反正,也就是幾句好話,幾個笑臉,或者酒席上多填一副碗筷的事情,哪怕最後證明自己看走了眼,做人家長輩的,也不會有啥實際損失。

  所謂人情冷暖,大抵如此。


  冷的時候,能夠用肉眼看得見。

  暖的時候,也能用心臟感覺得清清楚楚。

  弓手和鄉勇們,感覺到了周圍人對自己態度的變化,難免就會飲水思源。

  而越是飲水思源,就越發現,像韓巡檢這樣會做事,會做人,還懂得帶著手下弟兄一起發財的上司,打著燈籠都難找到第二個。

  同時,他們也愈發相信,自家某些長輩們的推斷,韓巡檢不會在金牛寨幹得太長,用不了多久,可能就會平步青雲。

  所以,金牛寨當中,哪怕有個別人,跟自家巡檢從來都不是一條心,他們也不希望看到韓青在高升之前,被卷進某個漩渦當中。

  而今晚當他們聽到,韓青選擇了裝瞎,心中湧起的就不僅僅是欽佩了,還有莫名其妙的放鬆:「這樣也好,這樣,大夥都不會難做!」

  然而,還沒等王武和牛巨等人,將一口氣松完。被火光照紅的窗子,忽然敞開,巡檢韓青的聲音,再度從屋子內傳了出來:「張帆,你去清點一下庫存,把咱們最近半年,查抄沒收得來的私鹽,全找人搬到巡檢所大堂里去!」

  「王武,你去張家莊,徵募百姓救火。今晚凡是參與救火者,發精鹽二斤。火熄滅之後,立即兌現!」

  「牛巨,你趕緊策馬去縣衙報信。把你看到的情況,如實匯報!」

  「楊威、劉鴻,你們倆分頭騎上馬,去竇家堡,周家莊,李家寨,劉家窯徵募人手,條件一樣是精鹽二斤。讓大夥帶著水桶,扁擔,到三十里外起火點周圍集合,等待調遣!」

  「許薔……」

  「賈良……」

  沒等大夥做出勸阻,流水般的命令,已經一道接一道,從窗子內發了出來。

  「這……」牛巨、王武、張帆等人,懷著不同的心情,答應著扭頭看向窗子。藉助火光,他們看到了一張蒼白的面孔。

  仿佛大病初癒一般蒼白,嘴唇和眼角,卻帶著明顯的烏青。

  頭髮,鬢角,則濕漉漉的,像剛剛在河水裡游過泳。

  原本筆直高大的身軀,忽然變得有些佝僂,原本明亮清澈的眼睛,也布滿了血絲。

  「都愣著幹什麼?聽清楚了就趕緊去!」韓青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非常狼狽,也知道自己忽然間改弦易轍,會給底下人帶來何等的困惑。然而,他卻沒辦法解釋其中緣由,只好板起臉,高聲命令。

  半年多時間逐漸積累起來的威望,在這一刻,得到了充分驗證。

  雖然心中充滿了困惑、猶豫甚至抗拒,當弓手和鄉勇們,發現韓青話語裡帶上了怒氣,立刻齊齊答應了一聲「是!」,隨即,小跑著去分頭執行命令。

  三十多里的山路呢,足夠遙遠。待大夥趕過去,該燒的也早就燒乾淨了。

  巡檢召集了十里八鄉這麼多人一起去救火,雖然代價高了些,可也等同於弟兄們找了幾百個人做同伴。

  無論糧草庫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可能,讓成千上百個趕過去救火者,同時「粘包」。(註:粘包,俚語,被攀扯誣告。)

  此時此刻,韓青卻顧不上管手下的弟兄們都怎麼想。一邊快速更換衣物,一邊彎著腰,對著自己的胸口咬牙切齒,「記住,就這一次,絕對沒有第二次。並且,你不能干涉我具體如何做。否則,我寧可跟你同歸於盡!」


  心臟處,沒有任何回應。疼痛的感覺,卻降低到了他可以承受的程度。

  韓青覺得非常屈辱,卻無可奈何。

  他知道,如果在戰爭年代,自己做了俘虜,肯定連第一頓毒打都熬不過,就會變節投敵。就像剛才,他咬著牙堅持,最終,卻沒熬過那刀子剜心般的疼痛一樣。

  所謂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不過是讓他自己有個台階下。

  所謂不能干涉他具體如何做,更是畫蛇添足。

  他已經被逼著跟「殘魂」簽訂城下之盟了,後者還會在乎他用什麼方式兌現麼?

  他的心臟被「殘魂」掌控著,今夜敢出工不出力,後者自然有辦法讓他再度疼得死去活來。

  ……

  弓手和鄉勇們,動作很麻利。

  半年來,從走私商販手裡查沒的私鹽,在一炷香時間後,就被大夥抬到了韓青平素問案的大堂上。

  都是一等的青鹽,白得像雪,細得像砂糖。弓手和鄉勇們,平素灑到地上一點兒,都會心疼得直皺眉。今晚過後,卻不知道還能剩下幾斤幾兩?!

  有道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更何況,很多鄉親古道熱腸,原本缺的就不是獎賞,而是一個帶頭人。

  隨著王武、楊威、劉鴻等弓手,騎著駿馬,打著燈籠,將韓巡檢給出的救火賞格,在臨近金牛寨的幾個村落里,高聲喊出。原本便被火光驚醒,一直在猶豫是否趕過去相救的百姓們,立刻有了動力,紛紛抄起家什,跟在了王武等人的馬後。

  永興軍路轉運司第四糧草庫所在的牛頭山方向,火光已經照亮了半邊天。但是,鄉親所打起的火把,依舊組成了一條條清晰的長龍,沿著山道,堅定地向大火的源頭聚攏。

  白天時剛剛下過雨,山路崎嶇濕滑,所以大夥無論再熱心,再著急,走得也不可能太快。等所有隊伍,都在牛頭山下聚齊,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

  西北地區不缺駑馬,韓青和他麾下的弟兄們,因為有馬匹代步,所以比百姓們早到了足足一個半時辰。

  但是,區區幾十名弓手和鄉勇,又能奈何得了已經燒紅了半邊天的大火?韓青組織弟兄們沖了幾次,都無法靠近火場。只好一邊在火場的外圍上風口,砍伐樹木,清理雜草,防止大火不受控制地蔓延,一邊等待援軍。

  待百姓們差不多到齊了,糧草庫的火勢,也開始減弱。為了安全起見,韓青就將百姓分成了四隊,由王武、楊威、劉鴻、張帆,各自帶領一隊,接力打水潑水,向下風口擠壓火頭。

  這一招,效果立竿見影。

  糧草庫在最初選定地址的時候,就考慮到了取水方便問題,所以距離溪流並沒有多遠。而牛頭山雖然名字叫山,實際上,也只能算個丘陵,山頭並沒有多高。

  百姓們在弓手的帶動下,用水桶,木盆等物,接力打來溪水,順風潑灑,堅持不懈。滅火的速度,漸漸就超過了火線向上風口倒卷的速度。

  而隨著火線被冷水壓著,一步步朝下風口收縮,幾段被燒塌的院牆,漸漸就露出了輪廓。

  不像電視劇中所展現,任何建築都是青磚碧瓦。即便是為西北前線提供支撐的糧草庫這般重要所在,其院牆也是黃土夯就。

  因為溫度過高的緣故,倒塌的土牆已經完全變了形,表面隱約還有陶狀結晶。被冷水一激,碎裂聲不絕於耳。


  「小心不要靠得太近,被熱氣燙傷!」韓青上輩子雖然沒參與過救火,卻在部隊裡,學過一些有關避免火焰傷害的知識,因此,果斷向沖在最前方的鄉勇和百姓們高聲命令,「先集中力量,朝著一段院牆潑水,待其徹底不冒熱氣了,再潑下一段。別忙著往裡沖,免得被火倒卷回來,給包了扁食。」(註:扁食,即餃子。)

  「是,巡檢!」

  「哎,哎,知道了,巡檢放心!」

  「巡檢高明……「

  答應聲轟然而起,中間還夾雜著明顯的馬屁聲。弓手、鄉勇和百姓們,不管理解不理解韓青的理由,都堅決執行了他的命令。

  一段段倒塌的院牆,被水潑冷。更多的牆體,漸漸暴露了出來。仗著前來救火的百姓越來越多,韓青命令弟兄們穩步向前推進。

  跨過濕漉漉的院牆,將冷水潑向院子裡的其餘火頭。一波接一波,堅持不懈。

  仿佛感覺到了百姓們的努力,老天爺在後半夜,又開始下起了雨。最初,還是淅淅瀝瀝,效果如同火上澆油。但是,很快就越下越大。。

  「巡檢是有福之人,連老天爺都幫咱們!」弓手,鄉勇和百姓們,士氣大振,高聲叫喊著,向火場發起最後的進攻。

  「關我什麼事情,是老天爺不忍大夥太辛苦!」韓青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著回應,隨即,又扯開嗓子,高聲吩咐,「大夥注意腳下,沒燒完的糧食會很熱,小心把自己陷進去燙傷!」

  「知道了!」

  「遵命!」

  「巡檢放心!」

  弓手、鄉勇和百姓們,亂鬨鬨地答應。然後,繼續朝糧草庫核心地帶高歌猛進。

  「許薔,賈良,你們倆各自帶五名兄弟,搜索周圍。」衝著大夥揮了揮手,韓青收起笑容,迅速將目光轉向自己用熟了的兩個鄉勇小頭目,「如果發現守糧草庫的兵丁,甭管死屍還是活人,立刻給我帶過來。」

  「是!」許薔和賈良兩個,答應著去執行任務。韓青又抬手抹了一把臉上水,策馬跨過已經冷卻的斷牆。

  在大雨的作用下,火勢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弱。他其實已經可以去找地方避雨了,之所以留在火場附近,完全是上輩子在部隊裡養成的習慣,與同伴共同進退。

  雖然,他留下來,也不可能幫上什麼忙。

  「唏噓噓……」胯下坐騎,好像踩上了什麼東西,一邊努力調整身體,避免跌倒,一邊在鼻孔里發出委屈的抗議。

  韓青快速低頭,藉助還剩下的火光,隱約辨認出,那是一具碳化了的牲口屍體。

  頭部輪廓朝外,看起來在失火之後,曾經試圖逃走。卻因為去路被院牆阻擋,最終沒有逃過火焰和高溫的波及。

  不對,牲口屍體旁,好像還有一個燒成焦炭的人。

  沒有縮捲成一團,而是呈栽倒狀。

  韓青楞了楞,本能地跳下坐騎,拔出腰刀,試圖用自家腰刀的尖部,在地上畫個圈子,將人和牲口的屍體都圈起來,以供縣城裡的仵作檢驗。

  「叮!」刀尖兒好像也碰到了什麼物件,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韓青又是一愣,借著火光定神細看,卻發現,是一個破碎的陶罐。

  三斤裝黃酒罈子大小,因為是陶器的緣故,承受住了大火的高溫。此刻被雨水一泡,沿著破碎的邊緣,隱約擴散出了一圈圈亮光。


  是油漬!

  沒燒乾淨的油漬!

  韓青饒是事先已經有所猜測,依舊被自己剛剛發現的隱情,驚了一哆嗦。

  有人故意縱火。

  然而,太火燒了這麼久,卻沒擴散開。

  老天剛剛開始下雨,火頭就立刻減小。

  起火的,是糧草庫。

  裡邊,卻未必還有多少糧食!

  這套路,他上輩子在影視劇里,看到過無數次,簡直是爛到不能再爛的老套路。如果寫成小說,肯定會被讀者罵個狗血噴頭!

  今晚,如此經典的套路,卻活生生地,在他面前重現!

  「我說過,你也答應過,沒有第二次。」果斷跳上坐騎,韓青撥馬便走,同時對著自己的心臟,鄭重宣布。

  「我什麼都沒看見,也無能為力。」

  「別逼我,疼死我也不會管。大不了,身體還給你。我去做孤魂野鬼!」

  ……

  快速在心中咆哮著,他策馬衝出糧草庫。

  身背後,暴雨伴著夜風,直落如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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