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葉月畫捂著嘴,瞠目結舌地看著河上燒著的船。
季穎之癱坐在地上。
沈翼吩咐乘風快馬去沿岸找船。
葉文初的目光,緊緊盯著燒著的船,她喊沈翼道:「王爺,火里有人跳水嗎?」
「沒看到。」沈翼的視線,也一直沒有離開過船,但沒有看到船里的人被燒後掙扎,也沒有看到有人跳水,「但從另一側跳,我們並不能見。」
現在就河中心是亮的,如果有人游出去,他們是看不到的。
「火燒的這麼大,只能是油了。」葉文初凝眉,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船起火。
季穎之想跳水,沈翼將季穎之拉著。
葉文初吹亮了火摺子,讀季穎之撿到的信。
信中並無其他寒暄鋪墊,直接寫道:隆益二十九初冬,我在王康的茶盅里,下了黃花粉,王康在當夜便死了,我殺王康的動機,是因為他給我妻子接生的時候,醫術不精而致使她留了病根,最後殞命。
當然,這也並非僅是一項。那些年我們在太醫院出入,王康乃小人,好捧高踩低,更是羞辱過我,我對他的憎惡,早埋在心底。
我用黃花粉殺袁閣老,僅因他搶了我的功勞。淮河治水有功,可並非他一人之功,但論功行賞時,卻只有他一人,他也因此鯉魚躍龍門,回了京城,得了先帝的器重。
而我,自此心灰意冷,徹底不想入官場。
袁為民雖得爾等信賴,可在我心中卻是徹頭徹尾的小人,偽君子,不殺他我意難平。
以上,並非是我的懺悔,我亦不覺自己有錯。但如今,瑾王和文初查到我這裡,我若任由他們查,我不但要死還會累及祖宗名聲,和季穎之的名聲。
索性一死,乾淨利落一些,也不給你們小輩添麻煩。
我燒成了灰進了水裡,你們不用費勁打撈找我,就讓我屍首沉底,餵魚餵蝦也算是死得其所。若將我撈上來,看到我醜陋至極殘破不堪的樣子,反倒是對我的羞辱,懇請。
最後一言:此事我一人所為,與季穎之以及他人無關。
各位保重,來世見!
季穎之哭到不能自已,葉月畫更是,夫妻兩人跪在堤壩上喊著侯爺。
葉文初將信對著微弱的光照著,沈翼道:「怎麼?」
「沒什麼,我覺得很奇怪,但不知道哪裡奇怪。」
乘風帶著船行來,但畫舫已經燒盡,搖搖晃晃沉入了水底。
最後一點火星滅在了江岸上,只余濃煙滾滾,最後河面恢復到平靜,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季穎之哭著,回頭看著沈翼:「令瑜,怎麼辦?」
沈翼凝眉道:「找人打撈。我去找人,你附近找船,別哭了!」
季穎之應是,騎馬去找船。
原本這裡是碼頭,應該停很多船。
葉文初坐在岸邊,視線投向四面,葉月畫靠在她肩上哭,葉文初半抱著她輕輕拍著。
「你在這裡等,我沿岸走一走。」葉文初道。
葉月畫點頭,讓她小心一點。
七里河這一截是自南向北,葉文初沿著河岸往北,走了一段後,看到了四條漁船挨著泊在河岸,她問道:「你們今天怎麼不停碼頭?」
「有人讓我們走。」一位年輕的漁民拿出一兩銀,「一人一兩,今晚隨便停在哪裡,但不許靠近碼頭。」
「我們停哪裡都是停,還有錢拿,就一起同意了。」
葉文初問他給錢的人是誰,長得什麼樣子。
「高高的,有些微胖,皮膚很白國子臉。」
其他人補充:「四十出頭,穿一件紫色長衫,十分貴氣。」
「我認識他。」另外一個三十幾歲的漁民道,「他最近和幾位貴人,經常來這裡釣魚。今晚給錢的是宣平侯,一起釣魚的,有會寧侯、淮陰伯幾位。」
葉文初點了點頭:「他用的哪家的畫舫?主人在嗎?」
「他不在,今晚把船借給侯爺,說好明天早上還給他。他今天肯定進城快活去了。」剛才說認識宣平侯的漁民道。
「船上都會裝油嗎?」
「會啊。因為吃喝都在船上,船上有鍋灶和香油,修補船桐油更是不能缺。」
葉文初道謝,走了幾步忽然和年輕的漁民問道:「侯爺給的銀子什麼樣子?」
漁民將一個小銀錠給她看。
葉文初在手裡掂了掂,還給了年輕的漁民。
「那邊是燒起來了嗎?」年輕的漁民問她。
「燒完了,我過去了,多謝你們。」葉文初嘆了口氣,往堤壩上走,身後的漁民聊著道,「那宣平侯不是在船里,燒死了嗎?」
「肯定的,那火那麼大。」
葉文初攤開右手擱在鼻尖聞了聞,忽然回頭,視線在船上一掃而過,揚眉道:「你們得空嗎?幫我們一起打撈行不行?」
「不白做事,一人十兩。」
那四位漁民立刻點頭,道:「好,好!我們這就來。」
葉文初指了指那邊:「我先去。」
那些人回船里開船。
「老四,他們人到了,準備下水了。」葉月畫站在岸邊揮手,葉文初過去,沈翼已經喊了附近的兵過來,大家到河中間,往水下沉。
主要是找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老四,你說……還有沒有可能活著?」葉月畫問道。
「大概是不能。」葉文初道,「他一心尋死,又潑了那麼多的油。」
葉月畫哽咽著道:「我、我太壞了,不該天天想著阻止他續弦。」
「先不要說沒用的,你到邊上蹲著。」葉文初指著亭子裡,「我不喊你,你不要出來。」
葉月畫不懂,但她聽話:「哦哦,知道了。」
她提著裙子,到一側的亭子裡,蹲在亭子後面,悄悄看著這邊。
就看到葉文初去找沈翼,兩人站在岸邊說話,不知道說什麼,葉文初抽了岸邊木籬上的一根長棍,然後葉月畫便驚呆了……
火光與月光的剪影下,她看到葉文初迅速奔走在堤壩,仿佛要凌空飛渡,瞬時由堤壩飄落往下,沈翼速度更是極快,凌空跳躍如鷹隼一般,落在漁船上。
她不明所以,站在亭子裡的長凳眺望。
葉文初、沈翼、乘風以及剛來的兵,迅速聚攏,忽然去圍剿那些行過來漁船,寂靜的河面上,瞬時響起來兵器交戈的尖銳聲響,一道道身影交匯,分開,隨即倒下。
漁民的船上有很多人,那些人從船艙里出來,和這邊的人對上。
葉月畫捂著嘴,不敢置信。
「怎麼會?」她沒有想明白,隱隱又明白了一些,她趕緊跳下凳子,縮藏在凳子的底下。
有人穿過她所在的亭子,踏著她頭頂的凳子過去,打鬥聲突然變大,但很快又消失了。
葉月畫等了一會兒,她站起來眺望河面。
河面又恢復到平靜。
她跑過去,葉文初所在的船靠到岸邊,沈翼手中提著一人,但除了這人以外,周圍都是躺著的死人。
「怎麼回事?」葉月畫問季穎之,季穎之道,「初初去那邊和漁民聊天,發現那些人根本不是漁民,於是她和令瑜兩個人去打殺那些人。」
「果然不是,那些人的船里還藏著同伴,船艙里藏著兵器。」
「初初的意思,我爹的死有貓膩。」
葉月畫懵的很,難怪葉文初讓她躲起來,原來她發現了漁民的問題。
「那快審這些人,看看有什麼貓膩。」葉月畫拖著季穎之過去。
今晚,一共出現了十四個黑衣人,和上次抓姚先陽的時候,逃走的那些黑衣人一樣的。
但十四個人死了十三個。
倒不是他們殺的,而是對方只要判斷自己打不過,就會服毒。
在打鬥的過程中服毒,連卸下巴的機會都不給他們。
剩下的這個,還是沈翼出手很快,他沒來得及。
葉文初將隨身攜帶的小針包取出,給這人扎著針,沈翼接了他下巴,乘風將他嘴裡的毒摳出來。
「你們什麼人?」葉文初問道。
「我們是宣平侯的死士。」黑衣人這一次說的很乾脆。
「什麼?我爹養的死士?」季穎之都忘了哭,「你確定是我爹?」
黑衣人點頭:「是!我們跟著侯爺二十年了。」
季穎之看向沈翼,眼裡露出了懷疑,他在這一刻,懷疑他不認識他爹。
「侯爺養著你們幹什麼?」葉文初問他,黑衣人搖頭,「不知道,侯爺讓我們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事做的時候,我們就各過各的日子。」
「那你們都做了什麼?」
「多餘的事,我不會再多說,要殺要剮隨便。」
黑衣人閉著眼不再開口,他們沒想到,葉文初會發現他們,還直接殺回來。
「這、這也太荒謬了吧?!」季穎之搓著頭髮,「令瑜,我爹真的養死士了嗎?那、那他和姚先陽也認識?」
葉月畫想的更多:「那之前姚家丟的那筆很大的,下落不明的銀子,也是侯爺拿走的?」
案子她都知道,當時葉文初抓姚先陽的時候,就說過黑衣人。姚先陽為什麼出現?因為他在阮家找到了私章,去取姚文山存的一筆銀子。
但章沒有找到,沈翼盯著的各個錢莊也沒有傳來有人來取錢的訊息。
此事一直擱置沒有進展。
「侯爺拿到銀子了嗎?」葉月畫問黑衣人,黑衣人緊抿著唇,她不信,「侯爺那麼窮,他要有錢,怎麼會和我拿錢花。」
「我今天下午還給了侯爺一百兩,他手裡沒錢,家裡的錢都是我收著的。」葉月畫道。
沈翼讓人將黑衣人捆起來。
大家繼續打撈。
葉文初挨個去搜黑衣人的身上。剛才,她去問那些漁民的時候,就覺得奇怪,那幾個人穿的雖是漁民衣服,身上也有魚腥,可他遞銀子的手,沒有開裂關節也不粗大,而且,把玩在手裡的銀子,一點腥氣都沒有。
她於是回頭看了一眼船艙,船艙的窗戶里,有人一閃而過,於是她邀請那些人來參與打撈。
船一動,從撐船的能力上,立刻就能分辨這些人身份的真假。
所以,她和沈翼跳上船去打殺。和這些人沒必要溫和,因為就算抓住他們,他們也會很多種自殺的方法。
只不過,這些人真的是宣平侯養的死士嗎?
宣平侯想幹什麼?
他們連夜打撈,城中,聖上派了汪公公來查看,臨江王和會寧侯也趕到了,大家站在河岸上,每個人的表情都是晦暗的。
這個情況,太讓人難以理解了。
「季彪養死士?!」會寧侯喃喃自語,始終不能相信,「難道他一直窮困,就是因為這些嗎?」
他問臨江王:「王爺你可知道?」
臨江王低頭讀信,信中的筆跡確確實實是宣平侯的。
「他去治水的時候,給你我寫信了嗎?」臨江王問會寧侯,會寧侯凝眉道,「我不記得了,我的信不像你都存著的。」
臨江王道:「我依稀記得是寫過的,但內容不大記得。」
時間太久了。
「王康當年羞辱過他嗎?」臨江王問會寧侯,「你和季彪在太醫院,被羞辱過嗎?」
會寧侯目光閃了一下,點了點頭:「嗯,是有過這事。我們都不是世襲罔替的爵位,又沒領到好的差事,自己又沒本事,被人看不起也正常。」
會寧侯頓了頓:「但我沒放在心上,他也沒有放在心上啊,我、我想不通他怎麼就上心了呢?」
「人心隔肚皮,幾十年的朋友我都沒看透,我這一生也是白活了。」臨江王苦笑道。
會寧侯安慰他。
天快亮的時候,終於找到了一具屍體。
但因為潑油燒的,燒成了黑炭,在爛泥水裡泡了一夜,撈上來後幾乎無法辨認。
但依稀能從骨頭上摸得出,宣平侯骨頭上的舊傷。
「爹!」
季穎之和葉月畫哭著。
葉文初在船上搜查了一圈,聽到撈著人就出來查驗,她道:「胯骨是受過傷,外突的節點和侯爺相似。」
「其他的暫時不知道。」
「那、那現在怎麼辦?」季穎之問大家,「帶回城裡,還是送去廟裡?」
沈翼擦了擦手,將季穎之扶起來:「去法華寺搭靈堂吧,我已讓人通知圓智了,直接送去就行。」
「哦哦,好,行。」季穎之去安排靈堂的事。
葉文初陪著臨江王他們先回城,沈翼留著高山搜查附近,他回宮給聖上回稟事情。
「你說二十年前太醫院的王康,是季彪殺的?」聖上不敢相信,沈翼將宣平侯的遺書給聖上看。
蔡公公探著頭看了兩眼,嘖了一聲。
「宣平侯不聲不響,做了這麼多的事?!」蔡公公道,「雜家還記著他性格綿軟呢!」
聖上將遺書摔在桌子上,凝眉道:「人心隔肚皮,誰能知道誰呢!」
「令瑜,這事你帶太子一起去,他最近功課學的不錯,也應該讓他出去歷練了。」聖上道,「他人就交給你了。」
沈翼點頭道:「微臣知道了。」
沈翼出宮,聖上將太子喊來,和他說了外面的事,叮囑他道:「多聽瑾王的話,不懂的就多問問,你是去長見識的,不是去當太子的。」
太子應是,從御書房退出來,猶豫了一下去找皇后。
因是早上,後宮的妃嬪正來給皇后問安,坤寧宮裡人很多,非常熱鬧,太子聽著裡面說話,遲疑了一下和自己的隨侍道:「你進去說一聲,就說我來過了,有事要辦急著走,晚上再來。」
隨侍應是。
坤寧宮裡歡聲笑語。
「殿下來了。」錦星從坤寧宮裡出來,笑著道,「您是有事和娘娘說嗎?」
太子說沒有,就走了。
錦星笑著應是。
城中,各式各樣的傳言和消息,滿天飛。
大家都說沒想到,宣平侯居然是這樣的人,居然是他殺了袁閣老。
葉文初和沈翼一起,坐在宣平侯的書房裡。
「沒找到袁閣老的回信。」仰止翻了很多信件,宣平侯不是很仔細的人,他的書房很亂,還不讓別人進來收拾,所以找東西並不容易。
他們搜了一上午,一無所獲。
「那些死士,讓人不能理解。」臨江王冷靜以後,覺得這整件事都透著古怪,「他要自殺就自殺,為什麼放火燒船呢?」
他問沈翼:「你們看到的人,確實是活著的嗎?」
他懷疑在那以前,人就死了。
「不確定。」沈翼回他,會寧侯想了想,「那他不是自殺?」
沈翼搖頭:「應該是自殺,很多人看到宣平侯到城外來,船主也確實是將船租給他的。」
他燒掉的畫舫的船主,身份核查無疑,而且他自稱是宣平侯給他的銀票,葉月畫也確認是家裡的。
「那、那現在怎麼辦?」會寧侯問道,「要不要追查黑衣人來路?」
葉文初放下茶盅,面露疲憊:「不查了,定案吧。侯爺就算不自殺,我們也正要找他詢問,畢竟袁閣老的死,幾個條件他都符合。」
「他和袁閣老有交情,他半夜出過門,我們讀信的時候他在場,他知道老王爺的信在哪裡,甚至於,那天他去袁府弔唁,還崴腳了,很難不讓人想到,他其實是拖延時間,好讓人去偷信。」
「嗯。」沈翼頷首,對她道,「那就定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