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顧景灝屏退下人,跟著蘇蔓溪來到淨室。
蘇家人向來喜歡開誠布公,蘇蔓溪同樣如此。
她簡單地說明了與袁家結下的梁子,又坦白了她擔心弟弟科舉被使絆子的顧慮。
最後輕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將一塊琉璃質地的令牌推到顧景灝面前。
「這是可調動蘇家錢莊的百應符,蘇家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蘇家的誠意很大,顧景灝卻仍舊面色冷淡。
「所以,你想要什麼?」
蘇蔓溪正色看向他:「我別無所求,只想為家弟求一個公道。」
「如此便可?」
顧景灝捂唇咳嗽了一聲,臉色又肉眼可見得黯淡了幾分。
蘇蔓溪為他端上一杯熱茶,懇切道:「殿下如若不放心,可親自去看看舍弟的答卷,定然不會讓您失望。」
顧景灝似乎沒想到她會如此坦率,眉毛一挑:「那孤就拭目以待了。」
蘇蔓溪知道八字已經有了一撇,當即行了大禮,直呼殿下仁德。
顧景灝很快就離開了佛觀,卻沒收下她的百應符。
回城後,蘇蔓溪立刻著手準備了數車銀錢,借著暮色遮掩,抄小道送到太子宮外的一處府邸。
回話的人傳信很快,說太子殿下收下了銀錢,卻沒往府里送,而是直接叫人將銀錢換成了糧食,連夜送往近日正飽受饑荒折磨的炎城。
「所有的銀錢都被殿下用在炎城了?」蘇蔓溪有些意外,都說當朝太子一問三不知,卻難道是個心繫百姓的賢德儲君?
「咱得變條路子,別再送銀錢了,交代底下幹事的人,將帳上能走的錢都理出來,通通變賣成乾糧,一道給太子殿下送去!」
所謂投誠,就得投其所好,忠其所謀。
果然,翌日,東宮的飛鴿就落到了蘇蔓溪院前的梨樹上,密信上只寥寥寫了幾行話,竟是知會她儘快收拾行囊,傍晚隨太子車隊一道前往炎城處理旱情。
這是想帶著「錢袋」一塊走啊,蘇蔓溪忍不住腹誹,卻還是任勞任怨地收拾了行李,喬裝打扮一番,縱馬趕上了大部隊。
顧景灝照舊坐馬車,車簾隨著顛簸不住翻飛,蘇蔓溪忍不住從馬上往下看,正瞧見矜貴的太子殿下在從容地倚窗遠眺,一雙古井般沉靜的眼裡此時卻有明顯的郁色。
而他視線的盡頭,正對一座滿目瘡痍的城池——炎城。
久旱未逢甘霖,城郊的作物都已枯焦而死,連腐爛的根都被盡數刨出充飢,遍地是蛇蟲乾癟的屍骸,往裡走,饑民們三三兩兩地分布在城中的大小角落,一個個面黃肌瘦,眼裡全是渾濁。
越往深處走,悽慘的景象愈多。滿地亂飄的紙錢,被草蓆一裹橫呈的屍首,還有孩童和婦人交錯在一起絕望的哭聲,天災鑄成人禍,原先以冶鐵聞名的炎城已經被大旱擊垮,成了死氣沉沉的人間地獄。
蘇蔓溪從沒親眼見過這樣慘烈的景象,下馬時忍不住呼吸一滯。
鶯兒更是嚇得躲到了她身後,哆嗦著問道:「姑娘,咱們之前不也捐了不少善款嗎?怎麼這裡的百姓還是這樣可憐?」
是啊,白花花的銀錢如流水般送往炎城,餓死的百姓卻一日多過一日,多半是此地的官員作祟,將錢財都昧進了自己的腰包。
貪官酷吏橫行,這才將炎城的災情拖了數月沒好。
顧景灝此時也下了馬車,炎城物候乾燥,他似乎很不適應,嘴唇都微微起了層皮。
蘇蔓溪順手幫他撐起了把傘:「殿下,您叫我來,應當不是來作壁上觀的吧?」
「蘇姑娘以為呢?」
顧景灝的臉陷在傘下的陰影里,悠悠朝她看了過來。
蘇蔓溪但笑不語。
她明白太子的意思了,蘇家想投誠,就得拿出本錢,而她蘇蔓溪,就是「本錢」。
原以為太子胸無城府,能用利輕易收買,沒成想這人竟是個藏拙的。
蘇蔓溪忍不住在心裡感慨,好在她早有準備,應付得來。
下一刻,她十分自覺地開始著手開展賑災工作。
蘇家的產業覆蓋甚廣,連在炎城都開了好幾家鋪子,蘇蔓溪先去摸尋了幾家糧鋪,她拿出了當家的派頭,令牌一出,幾個糧鋪的掌事立馬將高得嚇人的糧價撤了下去,換上了「今日施粥」的招牌,開始「大發慈悲」地救濟災民。
她又將帶來的數十車糧食分門別類囤積好,還按照男女老幼將災民們簡單地分了類。
「姑娘,咱不能直接分糧食嗎?」鶯兒在一旁看著,有些不解。
蘇蔓溪一邊忙碌,一邊抽空解釋道:「災民已經餓了許多天,如果不分清楚,少不得有人因此鬧事哄搶,都說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爭搶起來,這些婦孺根本沒有活路。」
說著,她接過一個被人遺棄在荒草堆里的嬰孩,小心地將孩子抱到了懷裡。
隨後一邊檢查孩子的狀況,一邊騰出手飛快地翻找著帶來的糧庫帳冊。
「蘇四,蘇五!讓災民們排好隊伍,告訴他們一旦有騷亂,即刻停止發放!」
就這樣,原本還滿臉狐疑的炎城百姓們見狀紛紛圍了過來,在得到許久未見的粗面饃饃後,不少人甚至喜極而泣,跪地朝她磕起了頭。
百忙之中,蘇蔓溪還不忘探看那些因為飢餓吃了沙土而腹痛不止的災民,將帶來的藥一併分發了下去。
一下午的時間,半數災民的情緒得到了安撫。
蘇蔓溪來不及喝半口茶,一直奔走在饑民之間,一身胭脂色的衣裳幾乎被黃土薰染成了暗紅色。
顧景灝也挽了袖子,有些生疏地熬起了粥,看著對面忙得腳不沾地的蘇蔓溪,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除了冷漠之外的情緒。
原以為蘇家長女應當是個豪擲千金驕矜傲慢的性子,先前為了攀附東宮才做出一副內斂沉著的模樣,然而今日一看,這人……好似真的不如傳聞中那般乖戾。
下一刻,看著蘇蔓溪含笑哄抱著懷裡猴兒似的嬰孩,他皺起眉,默默將心裡的成見划去了五成。
「殿下可要歇歇?」
似乎察覺到了他探究的目光,蘇蔓溪坦蕩蕩地望了過來,顧景灝立刻收回視線,掩唇咳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