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陽開始為陳平安傳授那門祖傳的「夢遊」劍術,無所謂謝狗在場。
陳平安問題極多,劉羨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謝狗也不打攪他們的傳道聞道,坐在旁邊打哈欠,躺著翹起二郎腿嗑瓜子,側過身托著腮幫,仍是無聊,趴在地盤上揮動袖子作鳧水狀。
自家山主多是眉頭緊皺,偶爾舒展幾分,或是低頭沉吟,久而久之,只見面門竅穴,紫氣升騰,耳畔雲霧繚繞,顯化出座座袖珍異常的仙家宮闕,雙鼻噴涌真氣如長蛇垂掛,或者抖了抖袖子,掐指推衍,霎時間霞光照徹滿室,蒲團四周漣漪陣陣,如水文漾開,抑或是雙指併攏,指指點點,凝練至極的寸余劍光流轉不息……謝狗三番五次欲言又止,都忍住了,心中感慨萬分,才曉得,原來修道如此辛苦。
光陰流逝無覺知,貂帽少女掐著點,該吃宵夜了,看了眼劉羨陽,他輕輕搖頭,擺擺手。
謝狗不忘拱手致謝,畢竟是旁聽人家傳道一番,劉羨陽只是點點頭,不放在心上。
謝狗躡手躡腳走出屋子,伸了個懶腰,施展縮地法,一步跨出,到了集靈峰那邊,剛好瞧見叼著牙籤的一伙人結伴晃蕩過來。
貂帽少女雙手叉腰,憤憤不平,鍾第一,溫宗師,你們幾個怎麼沒臉沒皮的。等到進了院子,上了桌,一個個餓死鬼投胎,下筷如飛,只有朱斂躺在藤椅那邊搖著蒲扇。酒足飯飽,謝狗捻著牙籤剔起了牙,跟他們幾個一起走出院門,打了個飽嗝,埋怨起鍾第一今兒點菜,有失水準。鍾倩虛心接受,叼著牙籤,抱拳搖晃,說自己必須知恥而後勇。
謝狗略作思量,便領著他去了一棟相對僻靜的私宅,找那姜赦。
鍾倩一開始不樂意,說自己要回去睡覺了,明兒還要早起,準點吃早餐呢。
謝狗只是讓他跟著,恁多廢話,娘們唧唧的。你這副金身境體魄,也太潦草了點。
一路上跟著貂帽少女,鍾倩如墜雲霧,不曉得謝次席說那姓姜的武把式,到底是什麼境界,聽說是裴錢家裡來串門的親戚,猜是那遠遊境,總不可能是山巔境吧?鍾倩好歹是那蓮藕福地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很清楚一位山巔境宗師的分量之重。只是在自家落魄山不顯得如何罷了。陳山主,裴錢,老廚子,大風兄……溫老弟確實吃得苦,聽說下山之前,是有機會躋身山巔境的。
鍾倩終於見著了姜赦,正在院中納涼,身材魁梧,氣勢驚人。在家鄉,碰到這種人,繞著走。
姜赦只是斜眼看了一下鍾倩,猜出謝狗的心思,直接撂下一句,說老子不教廢物。
鍾倩倒是真心無所謂,嬉皮笑臉的,毫不生氣。我是廢物還需要前輩你提醒?客套了啊。
謝狗本想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只是好巧不巧打了個飽嗝,便直接與五言說道:「你聽聽,是人話嗎?」
五言拿著一把紈扇,神色溫柔,勸說一句,「就當練練手好了。」
姜赦皺眉不已,依舊不太情願。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送給鍾倩一顆定心丸,「別怵他,是咱們山主的手下敗將,輸得慘了,已經耍不了高明道法了,武道還跌了個大境界。」
鍾倩點點頭,大致有數了。必然是一位修道之士兼山巔境武夫。
五言笑眯起眼。
姜赦呵了一聲,緩緩起身。
僅憑直覺,鍾倩一退再退,卻不是溜之大吉的那種退避,而是瞬間起拳架,凝拳罡,壯拳意,動殺心!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在家鄉那邊江湖上,鍾倩從不主動惹事,誰來惹他,倒也簡單,他便殺誰。
姜赦咦了一聲,「倒是小覷你了。可如果技止於此,也不必如何高看。」
姜赦提起些許興致,揉了揉手腕,「無名小卒,容你先報上名號。再讓你明白一件事,距離真正意義上的金身境,何止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鍾倩扯了扯嘴角,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蓮藕福地武夫,你家鍾爺爺在此……」
謝狗坐在五言身邊,嘖嘖稱奇,人不可貌相,咱們這位鍾第一,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誇我是罵我、罵我就是誇我的心態,不想跟人一打架,嘴巴就臭了。
鍾倩驀的眼前一花,整個人騰空而起,身體瞬間彎曲如蝦,背部撞在一堵無形牆壁上,全身骨骼響起一串爆竹聲響,眼珠子瞬間布滿血絲,腦袋傾斜,便有鮮血從耳孔內滴落在地,鍾倩悶哼一聲,喉結微動,將那一口大淤血連同……今晚宵夜一起咽回肚子,不能浪費了,這可是老子用臉皮換來的。
姜赦站在鍾倩之前站立的位置,一手負後,一手朝那半蹲在地的金身境武夫勾了勾,「來。」
地面震動,揚起一陣塵土,鍾倩身形快若一道青煙,路線數次轉折,依舊是被姜赦抬手一拍在額頭,打得鍾倩當場雙膝跪地,跟被一道雷直接劈在腦門上似的,嗡嗡作響,滿臉血污,鍾倩使出全身氣力,艱難抬起雙手,握拳,搖晃幾下,不打了不打了。
姜赦氣笑道:「鍾爺爺是吧,你老人家才夾了一筷子的一碟開胃菜,就跟我說飽了?!」
鍾倩嘔出一大口鮮血,身體前撲,只得雙手撐地,晃了晃腦袋,跟喝了好幾斤假酒似的。
姜赦挪步躲開,疑惑道:「怎麼當成的福地第一人,你是碧霄洞主的親兒子?」
五言趕緊咳嗽一聲。那位落寶灘碧霄道友是什麼牛脾氣,你不清楚?
謝狗默默記下,以後自己不小心哪句話惹惱了碧霄道友,便將姜赦這句話搬出來擋災。
鍾倩一個翻轉,仰面朝天,伸手擦拭血跡,只覺得散架了,有氣無力道:「鍾爺爺技不如人,認輸便是……」鍾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出一記驢打滾,方才擱放腦袋的地方出現了一隻腳,腳下一個坑。
鍾倩與那貂帽少女搬救兵,「謝次席,不過是今晚點菜失了水準,多大仇多大怨,不至於害我性命吧?!」
謝狗伸手拍在臉上,無奈道:「就這樣吧。反正我仁至義盡了,是你自己抓不住機會,以後別怨我不講義氣。」
鍾倩坐在地上,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嘗試提起一口散若千百條遊絲的純粹真氣,不成。
姜赦輕輕跺腳,鍾倩漂浮空中,姜赦來到他身邊,伸手抓住肩頭,輕輕一抖,又是一陣骨骼震動不已。姜赦這一手,就像那趕山的捕蛇人逮住一條蛇的七寸,再驟然一抖,蛇便老實了。鍾倩癱軟在地,卻是瞪大眼睛,鍾爺爺我怎麼還覺著氣血暢通、神清氣爽了?
姜赦笑呵呵道:「鍾爺爺,躺地上享福吶?」
鍾倩笑容燦爛,抱拳致謝,「鍾倩謝過前輩餵拳。」
姜赦問道:「你家山主是大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師,我這拳法比之如何?」
鍾倩說道:「晚輩眼拙,境界太低,想來是各有千秋吧。」
姜赦揮揮手。
鍾倩呲牙咧嘴著一瘸一拐,蹣跚離去。
沒過多久,門口那邊出現一個老人,謝狗立即笑道:「徐大俠!」
姜赦看了眼道侶,婦人便去拿酒。
徐遠霞笑著解釋道:「睡不著,乾脆散步賞月,不小心就走到了這邊。怎麼回事,動靜不小。」
自從被綁架來此,徐遠霞就在山中暫住。
青山綠水,白紙黑字,總是那麼駐顏有術。
不知羨煞古往今來多少聽不得遲暮二字的英雄,見不得一絲白髮的美人。
姜赦,徐遠霞,年齡差了一萬多年的兩個男人,就是這般一見投緣,不講道理。
在朱斂那邊,因為姜赦到底是知曉他的根腳,所以哪怕再順眼,攀談言語,終究還是有所保留。唯獨在這個自稱少年邊軍武卒出身、青壯時闖蕩江湖、年紀大了便回鄉開了一座武館、近些年在編撰一本山水遊記的徐遠霞,讓姜赦倍感投緣,十分聊得來。
姜赦在這個「老人」這邊,真正卸下了全部的心防,五言卻不覺意外。
不管是性格脾氣,還是東拉西扯的閒聊言語,以及徐遠霞的人生經歷,都實在是太對姜赦的胃口了!
姜赦笑話道:「徐老弟當年何等豪傑,活著離開戰場,大髯佩刀,孑然一身,斬妖除魔,又是何等瀟灑,與那江湖偶遇的小道士相契也就罷了,當初怎麼認了陳平安這麼個小兄弟。徐老弟屈尊了。」
徐遠霞大笑不已,「誰說不是呢。」
從扶搖麓道場那邊悄悄趕來,站在宅子門外,陳平安停步片刻,沒有走進去。
就讓兩位老江湖多聊幾句江湖。
在扶搖麓,哪怕有劉羨陽親自傳授劍術,依舊進展緩慢,一來這門劍術,有一隱一顯兩道門檻,明面上的,當然是需要極高的悟性,與之契合的澄澈劍心,暗處的,卻是個奇怪的要求,
需要劍修要麼全然無夢,要麼劍修極其多夢,而且寤寐間能夠記住夢。
先前陳平安能夠過門檻,學習劍術,就已經殊為不易。
再者「歸功於」一片混沌的人身天地氣象,也讓陳平安練習這門劍術,可謂苦不堪言。
再有謝狗在旁邊幫忙襯托,就顯得陳平安尤其愚笨,資質極其一般了。
來到竹樓,在崖畔看那皎皎月色,看那棋墩山,三江匯流之地的紅燭鎮,燈火輝煌。
白天在衙署,翻閱了一下禮部的山水卷宗,長春侯楊花極為務實,大瀆侯府不接受任何道賀,這幾年中她獨自巡視轄境郡府,不需要任何隨從、車駕,不與當地山水官場打招呼,足跡遍及數千個縣。
相對而言,淋漓侯曹涌,就是按照官場規矩行事,手腕老道,執政勤勉,是另外一番氣象。
陳平安還查閱了剛剛補缺上任的錢塘長岑文倩,還有家門口這邊的鐵符江水神白登。
此外親筆通過了禮部建議,准許玉液江水神李青竹,平調至蔚州泥蛇江畔建祠塑像。同時讓泥蛇江水神蘇蕤與之對調,前往玉液江赴任。
陳平安喊來謝狗,說要出門一趟,看看大瀆沿途光景,順便驗證一番仿三山符的效果。
謝狗自無不可,那本山水遊記又要增色幾分!
數次祭出唯一缺點就是縮地不夠遠的贗品三山符,在群山稍作停步,往中嶽地界那邊趕去。
東西大瀆來自南北萬山中。
大驪邯州,邱國京城。
一處御道附近的早點攤子,一個木訥青年跟滿臉雀斑的少女,將那金銀細軟一併裝在斜挎包裹里。還需等待城門解禁,就先在這邊落座,對付一頓,他們要了兩碗價廉物美的餛飩,餡大皮薄,還有紫菜,蝦干,切成絲的五香豆乾。桌子中央插滿筷子的竹筒,擺著各色香油醬碟。
青年抽出一雙筷子,先習慣性往桌上輕輕一戳,埋頭吃了起來。
少女斜過身,背對著攤販,再從袖中摸出帕巾,將那筷子擦拭了幾下,開吃。
夾起一個餛飩放入嘴中,少女眯起眼,細細嚼著,美味。
青年瞥了眼她,三文錢一碗的路邊攤餛飩,倒是給你吃出了一副大家閨秀的派頭。
楊柳弱裊裊,十五少女腰。身段是極好的,可惜了臉皮不俊俏。
攤販又給隔壁桌的新客人,端去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用那嫻熟的大驪官話,笑著說了句客官慢用,便繼續忙去。
少女小聲說道:「哥,這邊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突然離開?我在院子裡邊才種下的花木呢,花了好幾兩銀子,帶也帶不走。」
他們都覆了一張江湖人常用的麵皮,出門在外兄妹相稱。前些年在這邊落腳,開了一間小本經營的米鋪。
頭別一支墨玉簪子的青年只是嚼著餛飩,少女知道他一貫小心謹慎,便以心聲問道:「你不是說邱國還挺好嗎,都想要在這邊找個機會開山立派。我猜是不是又有仙師看破了我這張麵皮底下的相貌,哥,對不起啊,又連累你搬家了。」
青年面露不悅,不耐煩道:「跟你說了多少遍,我不是如何在意你的生死,我只是擔心將你隨便拋下,惹惱了那位性情叵測的傳道人,我這輩子便無望大道了,只能當這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常年爛泥潭裡打滾。」
他說話一向直爽,這些年結伴遊歷,相處起來,倒是不累。
比如那幾句,「我好美色,卻不是女子,所以你放心,就算脫光了衣服,我都不當那採花賊。」
「等我尋見了那位,與他拜了師,有了師徒名分,我們便分道揚鑣,再不願被你拖累了。」「真是狐狸精,走到哪裡都能惹來麻煩。」
見她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青年修士愈發煩躁,一筷子將那餛飩夾成兩半。少女便乖乖當起了啞巴。青年的簪子上邊,以蠅頭小楷篆刻有幾篇花間詞,既是個人意趣,也是對練氣士和江湖武夫的一種招呼。
青年沒好氣解釋一句,「邱國要亂了。」
少女啊了一聲,「如今誰敢找邱國的麻煩?單字藩屬國呢。京城酒樓說評書的,不都說那位駐地在木魚溝的邯州將軍如何如何治軍嚴明,他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如何驍勇善戰嗎?」
青年冷笑道:「你多久沒去酒樓、戲台了?我給你半天功夫,再去聽聽看?」
成天就知道搗鼓那些花花草草,看看那些版刻粗劣的才子佳人小說,到了廚房圍裙一系,砧板,就跟坐鎮小天地似的,此外萬事不上心。
少女有些委屈,不是怕給你惹麻煩嘛。等到曉得他有開山立派的打算,她就更不敢隨便出門往人多的地方湊了。只是少女環顧四周,不像是個要有動亂的光景啊。是有京城某座府邸裡邊當大官的,或是在外邊帶兵打仗的,欺負韓氏孤兒寡母的,試圖謀朝篡位?
可如今在朝廷裡邊最得勢的,不正是那撥占據廟堂要津高位的外戚勛貴嗎?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如今邱國管官帽子的,管錢袋子的,就連那京畿和邊關管刀子的,同樣都跟太后娘娘是一個姓啊。她有次見識過他們出行的那種陣仗排場,是毫不在意什麼僭越不僭越的。
好在他們只是跋扈在臉上、眼神里和華美裝飾上,倒是不曾聽說有任何草菅人命的舉動。
少女舉目望去城門那邊,道路兩旁擠滿了貨攤、推車,什麼都賣。有那賣貨郎,走在路上,尋找空位,肩上挑著一座好大擔子,小山似的,各類雜貨琳琅滿目,五顏六色的紙蝴蝶,竹蜻蜓,撥浪鼓。等到天亮,就更漂亮了。嘿,都是饞孩子的眼睛,再騙婦人漢子兜里的錢。
有那蹲在路邊、雙手插袖的老人,跟旁邊一起起早討生活的攤販,天南地北閒聊著,腳邊水桶里,幾尾活魚,偶爾撲騰作響,濺起水花。
怎就要亂了?
她問道:「我們要去彩衣國胭脂郡麼?」
青年眼神恍惚,搖頭道:「去那邊做什麼,沒什麼念想的。」
這麼些年,他們一直相依為命,真有幾分兄妹一起背井離鄉的意思。
在大瀆以南遊歷期間,約莫真是紅顏禍水,一路上幾場風波,都因她而起。那邊的譜牒修士,還有一些野修,前者做事情還要更加不地道,後者至多是管不住嘴,嘴花花幾句,前者卻是管不住手,明搶!搶不過,便聯絡當地官府,用陰的。
他們只得往北邊走。
不過到了相對靠近大瀆的邯州就停步,世道便安穩了許多,所以他才有在此尋一處道場、開闢洞府的想法。他們的關牒戶籍都是實打實的真貨,身世清白,經得起查,否則也走不到這邊。
餛飩攤子,來了兩位氣態閒適的客人,一中年文士,一貂帽少女。
一場緊急議事結束,年輕太后返回宮內,身前宮女掌燈前行,身後有侍女捧著長長的裙擺。
若非裝束,誰能想像這位貌美少婦,便是邱國最有權勢的人。她臨時起意,去那溫泉,出浴過後,露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光澤,走出熱氣瀰漫的湯池,在宮女服侍下,披上一件薄如蟬翼的綢緞長衣,曲線畢露。她看似神色陰沉,實則心情異常愉悅,去了床榻躺下,宮女立即摘下帷幕,若隱若現的景色,如一條白蛇扭動,婦人輕輕揉搓著,往外邊滲出細若蚊蠅的幽幽音調,站在床邊一位體態修長的宮女滿臉潮紅,由於自幼習武,熟諳刀弓的緣故,讓她與一般柔弱宮女截然不同,她知道,很快就該自己進去服侍太后娘娘了。
婦人眼神凌厲,旋而水霧朦朧,一邊輕輕喊著情郎的名字,一邊心中想著都去死,一起跟著那個老變態陪葬,乾枯如樹皮褶皺的醜陋皮囊,酒味葷腥的口臭,令人作嘔,兩個賤種,好死不死的,那麼像他的容貌。
劉郎說過,會帶她遠走高飛的,作那長久恩愛的鴛鴦,去那南邊,他的家鄉,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開闢別業……他還說即便到了那處藏龍臥虎的大驪京城,他依舊,自有脫身之法。
才十四歲的少年皇帝,清秀的臉龐扭曲猙獰,手持一條金色馬鞭,一次次狠狠砸下,將一位剛從親王府調來此地的宮女鞭撻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少年丟了沾滿鮮血的鞭子,有些乏味了,她竟然果真一聲不吭,先前威脅她,若是膽敢出聲,就殺了你的舊主子。
哈哈,好弟弟,還想要離開京城封王就藩?此次去大驪京城,真當寡人不知道你的小算盤?
有宦官踩著小碎步,快速端來水盆,少年洗了洗手,抬起手,便有宮女再拿起絹布擦拭乾淨。
一位太后娘娘那邊的教習嬤嬤,過來傳達一道口諭懿旨,「太后讓陛下不要再胡鬧了。」
少年點點頭,老嫗跟鬼一樣,走路都沒個聲響的,皇帝臉色卻是溫和,笑道,「辛苦洪嬤嬤捎話了。」
大驪王朝作為宗主國,倒是沒有要求藩屬君主不得稱呼為皇帝的講究。
庭院深深的宰相府邸,與之世代交好的護國真人此次奉旨進京議事,就下榻於此。
護國真人這次下山,只帶了一位親傳弟子,此刻正與當朝首輔秘密議事,還有一撥位居高位的青壯官員。
一位出身潛邸的年輕官員憂心忡忡,試探性問道:「首輔大人,老真人,邱國邊軍當真不是以卵擊石?我們會不會被那瘋婆娘連累?大驪下發的那道國書,竟然直接將我們定義為叛亂。據說很快還會公布一份名單,名單極長,有好幾百人,馬上讓我邱國朝野上下都知曉,只要是在名單上邊的人物,全部以亂臣賊子論處,三天之內,讓所有人去邯州將軍官邸投案自首,否則就要……」
首輔撫須笑道:「她可不是失心瘋,那姘頭劉文進,更是圖謀遠大。」
這些年來,邱國朝野的各種雅集,結社,書院講學,還有那些遊走在街頭巷尾的說書先生,都在偷偷宣揚大驪邊軍的暴虐行徑。在那期間,出現了許多振奮人心的言語,例如邱國韓氏養士五百年,我輩書生仗義執言,邊關武人力挽狂瀾,在此一舉……
老真人笑道:「就要如何?全殺光嗎?假若是三四百號人,便是至少牽涉百餘個家族,這百來個家族的聯姻親家,再加上科舉官場上的座師門生關係,怎的,殺了誰,都是殺了一大片的人心。」
「那大驪邊軍還真敢殺光了六萬邊軍,再一路殺到京城,最後將我們都宰掉?首輔大人殺不殺,滿朝文武公卿要不要殺,皇帝陛下要不要殺,太后娘娘要不要殺?御道兩側的街上,還能有幾個活人。」
「如此一來,也算大驪宋氏本事。三十幾個藩屬國,可都瞧著呢。大瀆以南的半座寶瓶洲,不一樣看著?」
首輔大人神色尷尬。邊境戰事慘烈無妨,自古以來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就像禮部劉文進說的,京城以外,死人多了,邱國的文武官員才能額外多出一條升官道路,大驪蠻子才肯降低賦稅。
師徒二人返回住處,那弟子憤憤一句,狗日的大驪,故意將賦稅訂立得如此重,卻將那些往下延展的繁瑣規矩定得死死的,當官的撈不著油水,害得我們山上也是收入大減。
老真人笑道:「那大驪宋氏,本就是寶瓶洲最北邊未開化的蠻子,最好濫殺,慣用刀子,斷了多少國祚,打爛了多少斯文正統。」
進了屋子關了門,弟子以心聲說道:「師尊,萬一大驪王朝不敢殺山下為數眾多的官員、文人,專挑我們山上的修道之人出氣,如何是好?」
老真人冷笑一聲,「為師早已與一位邯州實權武將通了氣,配合邱國做做樣子罷了。若說那位邯州將軍,是邱國的太上皇,那他專管邱國地界的大驪軍務,也能算是半個皇帝了,邱國首輔,禮部劉文進,見了他,算個屁。」
弟子由衷讚嘆道:「師尊深謀遠慮,算無遺策。大驪刑部那邊頒發的供奉牌,十拿九穩了。」
老真人洋洋自得,撫須笑道:「休要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不過話說回來,有了那塊無事牌子,確實就會很不一樣。」
心中卻是思量著,可惜大驪地方官員規矩多,上邊的京城和陪都又都查得嚴,不然擱在在幾十年前的寶瓶洲,那位年輕太后一旦失勢,就該來此侍寢了。躋身中五境的修道之士,男歡女愛,那點床笫之樂,相較於修煉精氣神,實在不值一提。可是一位垂簾聽政多年的太后,卻才是三十歲出頭、且保養極好的美婦人,消受一番,倒也不錯。
弟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師尊……」
老真人笑道:「好徒兒,還有什麼想要說的?」
那弟子笑道:「沒什麼,只是有幾句好話,有溜須拍馬的嫌疑,惹來師尊不喜,不說也罷。」
出了屋子,輕輕關上門,他眼神晦暗不明。
天未亮,魏檗本想先將陳山主送去京城官邸點卯,結果發現陳平安竟然不在山上。
魏檗沒臉直接寄信一封給雲霞山,催促綠檜峰那邊將雲根石和雲霞香寄去落魄山。
只得與大驪禮部報備,再跟中嶽晉青打聲招呼,說自己要借道過境,去雲霞山談點事情。
晉青近期心情不佳,便與魏檗一起走了趟雲霞山,權當散心了。
他們自是沒什麼大事,但是兩尊大岳神君聯袂造訪,卻把雲霞山給結結實實驚著了。
天蒙蒙亮,新任山主黃鐘侯,道侶武元懿,還有一撥德高望重的祖師,綠檜峰峰主蔡金簡,他們都趕到了山門口,畢恭畢敬迎接兩位神君的大駕光臨。
國師官邸,兩進衙署諸房已經亮如白晝。不必參加早朝的官員,開始照例辦事,井然有序。
一處廂房單間內,容魚依舊是昨日的穿著,不過今天符箐卻是換了一身靛藍衫子杏黃裙。
自古美人是一杯誰喝誰醉的醇酒,教人貪杯。
容魚調侃道:「今天換衣裙,明兒再淡施脂粉,淡些再淡些,後天便可以塗抹指甲油,嘖,全是心機吶。要我說啊,你隨便挑個藩屬小國,當個與正宮娘娘狐媚爭寵的嬪妃,害得君王從此不早朝,綽綽有餘。」
符箐也不羞惱,置若罔聞。
容魚揚起一隻手,晃了晃,好似自怨自艾道:「咱們倆練劍習武,騎馬挽弓,手上全是老繭,屁股蛋兒也不白皙嫩,以後脫了衣裙給夫君看見了,愁死個人。」
符箐氣惱道:「你比那登徒子還油腔滑調!」
沉默片刻,符箐望向對面的廂房,她說道:「那個姓余的,他怎麼想的,為何要冒險?」
昨天她親自住持的一場審訊,還沒有怎麼動用私刑,就全交代了,沒有半點骨氣可言。
容魚沒來由想起一件舊事,早年崔國師,曾以硃筆在卷宗上邊,單獨圈出一句話。
「你不是知道錯了,你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符箐來得稍晚些,便沒有看到這句話。
容魚漫不經心道:「志大才疏,耐心還差,還能如何,這些年一門心思盯著禮部某司郎中的位置,眼紅好久了,崔國師不在,心思便活泛起來,覺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唄,哪怕明知富貴會在險中丟,卻也要試試看,史書上多少人物都是一發狠,就成就了氣候,從此強者強運,飛黃騰達,既然他們都行,個個青史留名了,他為何不行。」
符箐搖搖頭,不認可。
容魚笑道:「也怪我,長得太好看,你呢,底子是更好,但是誰讓你成天臭著一張漂亮臉蛋,誰敢多看一眼便要剮眼珠的架勢,也太冷,太嚇人了些。不像我,柔柔弱弱的,腰帶一系,也是有貨的。再加上我既是巡狩使之下武將軍功第一人的遺孤、又是崔國師侍女的雙重身份,便讓他起了覬覦之心,愛憐之意?三十歲出頭,正是管不住鳥的歲數,他難免會遐想連篇,算不算是人之常情?」
符箐淡然道:「白讀了那麼多書。不刃而殺人者有二,讒言,愛欲。」
容魚一笑置之。她們接觸卷宗檔案多了,就會發現官場內幕,比書上的故事精彩多了。
符箐問道:「崔國師,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卻也有很多問題,好似故意留著,到底是必須如此,還是有意為之?」
容魚收起手掌,正色提醒一句符箐,「不該你想的,就別多想半點。」
符箐點點頭。
容魚笑道:「我這是一語雙關呢。」
符箐羞惱,伸手去打那口無遮攔的傢伙,容魚笑嘻嘻道:「何必捨近求遠,何必舍大求小。」
她們打鬧過後,容魚看了眼屋外的天色,有些奇怪,國師怎麼還沒來?是了,國師要先參加小朝會,要與陛下討論大驪新任吏部尚書的人選。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