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看了眼窗外的黃昏光景,雲似魚鱗排開,殘陽宛如描金。
等到日落西山了,將最後一抹餘暉帶走,與人間如繾綣道侶的明月,就會將那如情書一般的旖旎月色,寫在寂寥的山中,熱鬧的城中,在酒桌杯碗中,在離鄉遊子的眼中。
飛升城的財神爺高野侯主動登門,詢問起他妹妹的近況,只是順便聊了一些泉府事宜。
寧姚不喜歡摻和這些事務,就離開了屋子。高野侯還是擔心下次開門,萬一高幼清帶來個北俱蘆洲的小兔崽子,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貨色,豈不是倒灶,所以高野侯讓陳平安一定要幫忙把把關,若真是那個陳李,也行,高野侯便認了這個妹夫。
陳平安只說幫忙盯著,也說男女情愛一事哪有道理可講,一句話說得高野侯直接問他這邊有沒有酒,小酌個,陳平安反問高府主登門都不曉得帶禮物,竟然還有臉討酒喝?啊,當我這裡是酒鋪呢,你是高幼清的親哥,我又不是小隱官陳李的親哥,犯得著跟你攀親戚嘛,咱倆真要關係好,你們泉府一脈怎麼也不曉得多幫襯幫襯避暑行宮,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刑官一脈全是土財主,一刀子下去不見血的,全是錢,再看看我們隱官一脈……
罵罵咧咧的高野侯前腳剛走,齊狩後腳就來寧府,陳平安帶著這位刑官大人一起在演武場散步,齊狩詢問他家老祖為何沒有跟著進入飛升城,這裡邊可是有什麼講究、忌諱?陳平安說興許是齊老劍仙覺得你這個刑官當得一般吧。
齊狩憋屈得慌,小聲一句,「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在你那邊還過不去了是吧?」
當年在劍氣長城,齊家就很想跟寧府聯姻,年輕一輩當中,齊狩也確實拔尖,跟龐元濟、陳三秋他們都是大年份裡邊冒出的頂尖天才。當然,齊氏家族眼饞寧府那座小山似的斬龍台,不是一年兩年了,都說給再多的彩禮都是賺的,只因為傳言那座「小山」就是寧姚的嫁妝。不過誰都心知肚明,哪怕不談寧府「回禮」,誰若真能娶了寧姚進門,對於家族意味著什麼?
所以等到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蹦出來的外鄉陳姓少年,大搖大擺,來到這邊,去了城頭,竟然還是個不值一提的武把式,都不是什麼劍修。其實當年整座劍氣長城,都懵了難免都要犯嘀咕。這小子誰啊,姓陳?跟老大劍仙有啥關係?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從謝狗那邊買走的那些符籙,啥價格?」
齊狩說道:「數量多有折扣,一張三山符算我一顆穀雨錢。我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錢不多,打算再跟家族和朋友借一些,已經跟謝狗約好了,不管我能籌到多少穀雨錢,她離開飛升城之前,我們都會再做筆買賣,可以打欠條。謝狗還說你這個山主,以前跟我做過類似買賣,所以她就不跟我殺價了。」
陳平安眼皮子微顫,臉色如常,雙手籠袖,一邊散步一邊說道:「價格還算公道,此符配合你的那兩把本命飛劍,簡直就是量身打造。想必對付個不是劍修的仙人,綽綽有餘。」
那些最普通的符紙,謝狗購自大驪京城市井坊間的鋪子,三兩銀子能買一大摞啊,而且那才叫真正的數量多有折扣。
齊狩說道:「謝了。」
陳平安難得心虛,「咱倆誰跟誰,別跟我客氣。」
想了想,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只按照之前我翻閱的檔案來算,飛升城如今需要、且用得著這種符籙的,大概有二十幾人?幾乎都是刑官一脈在職、或是候選劍修。就算三十人好了,回頭你跟謝狗做買賣的時候,讓她免費送你六十張,人手兩張,一張用來勘驗效果,一張用於未來的廝殺。具體如何分配,什麼時候給,你自己決定,總之你拿去當人情好了。」
齊狩微微訝異,說道:「先前誤會你了,我收回那句話。」
陳平安點點頭。
坑齊狩的錢,那是本分事,陳平安但凡皺一下眉頭都是白當了多年的包袱齋。可如狗子這般坑得這麼狠的,陳平安還是有些過意不去,畫符需要耗費修士靈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謝狗每畫一張仿冒三山符,怎麼都不需要開銷一顆小暑錢的靈氣。當然話說回來,齊狩不是傻子,願意用一顆穀雨錢買下一張符,自然是他還有賺。這些年齊狩在符籙一道,極為上心,追求的就是以二三符陣配合飛劍本命神通,將一瞬間的殺力驟然間拔高一境,殺敵於意料之外。
走了幾步,瞬間回過味來,陳平安氣笑道:「齊刑官,我與你交心,你也要跟我說實話,鄧涼這廝是不是跟你傳授了什麼秘訣?!」
齊狩笑道:「出賣沒朋友的勾當,我可做不出來。」
陳平安呵了一聲,說道:「活該他爭不過陳三秋。」
齊狩說道:「真能帶出十八人?」
陳平安說道:「在等文廟那邊的消息,我估計懸。」
實則中土文廟那邊,已經得到坐鎮天幕的兩位聖人的消息。
既定的一系列議程當中便有此事橫插一腳,卻也不怎麼耗費光陰,幾句話就有了決議,快速轉去下個事項。大致過程就是某位姓茅的學宮司業,又一次率先開口,說這種小事,又不過分,文廟沒理由不答應。
老秀才揪著鬍鬚說不好吧,陳平安連書院君子賢人都不是。茅小冬便說等他當上了大驪國師再跟我們聊此事,估計口氣就要生硬了。一個言外之意,是咱們文廟都沒給陳平安任何頭銜,茅小冬則是提醒蠻荒天下如今就有一百七十萬的大驪邊軍。
一個姓酈的老夫子,也懶得跟他們倆繞來繞去,五彩天下進十八個劍修,出十八個,平帳!
齊狩隨口問道:「路上碰到高野侯,他好像心情不太好?」
陳平安愁眉說道:「高府主說要跟隱官一脈聯手,讓刑官一脈不要太氣焰囂張了,我沒答應,說這種事太不講江湖道義了,高府主氣不過,拍桌子瞪眼睛,罵我是豎子不足與謀,難道等齊老劍仙當了城主,眼睜睜看著一座飛升城都姓齊嗎?我又能說什麼。」
齊狩大笑不已,心中自是不信這些鬼話,但聽著卻是有趣。
大概陳平安自己也覺得戲過了,感慨一句,「齊兄如今不好騙了。」
先前高野侯看到桌上有兩枚品相不俗的養劍葫,便眼饞心熱了,忍了又忍,終究是沒能忍住,主動詢問價格、來路。
正是陳平安得自大驪密庫劍字房的上品養劍葫,「青城山」,「朝真宮」。
陳平安便以此作為話頭,說了幫助大驪王朝跟飛升城做一筆互利互惠大生意的想法。
第一步,就是假設文廟點頭,他從飛升城帶走的十八位劍修,其中一部分,會成為飛升城新的「私劍」。如果說以前劍氣長城對於遠離家鄉的私劍,天高地遠,照拂不多,那麼飛升城的第一撥私劍,靠山就可以是整座大驪王朝。
大驪王朝會給予他們最大的便利,例如人手贈送一枚養劍葫,一筆神仙錢。
這撥私劍,會分散到各洲去,他們當下境界不用太高,但是一定要有生意頭腦,心思活絡。
第二步,他們開山立派之後,會跟類似北俱蘆洲浮萍劍湖、海上雨龍宗、扶搖洲天謠鄉這樣的浩然宗門,各自就近,秘密締結盟約。第三步,未雨綢繆,裡應外合,一起面對五彩天下下次開門的那場大考。
陳平安停下腳步,以心聲說道:「齊老劍仙志在十四境,當城主,只是嘗試合道的一條嶄新路徑。未來城主最終是誰,齊狩你自己要心裡有數。只要飛升城能夠延續、壯大香火,我也罷,張貢也罷,我們很多人,其實都不介意飛升城姓什麼,那麼同理,我希望將來某一天,需要挑選第三任城主的人選了,齊狩也要有此氣量,回頭想一想今年今日此時此地,我們倆是如何聊的。」
齊狩點頭道:「敞亮話!」
陳平安伸手出袖,握拳晃了晃,打趣道:「要不是這些年齊兄當刑官,任勞任怨,有目共睹,實在是讓旁人挑不出半點毛病,看我今天讓不讓你個門。」
齊狩瞧見陳平安手中攥著一件東西,眼睛一亮,明知故問一句,「這是?」
陳平安說道:「手把件,用來專心致一的。」
還真不是陳平安故意待價而沽,緣於此物,最合適用以寧心靜氣,收束雜念,當真能夠一定程度上降服心猿意馬。
齊狩直截了當問道:「賣不賣?」
陳平安說道:「不賣。」
總計三十六塊琉璃碎塊。
當時分帳,鄭居中掐尖,挑走了最大的那塊。吳霜降則選了七八塊中等大小的琉璃碎塊。
其餘都留給陳平安,無論是數量還是整體重量,都是最多的。
修道之人,吃那神仙錢。山水神靈,吃人間的香火。但是兩者修行道路涇渭分明,各走一邊,唯獨在琉璃碎片一物上,誰都會垂涎三尺。
任你是得道之士,金身無垢,道體無漏。欲想提升陰神出竅遠遊的路程,陽神身外身的堅韌程度,是否撐得起更高更為凝練的一尊法相。
此物就是捷徑。
齊狩猶不死心,「價格可以談。」
陳平安縮手回袖子,說道:「你要有,我也是這句話。」
東拉西扯閒聊幾句,暮色里,送走刑官大人,陳平安站在門口,臨時起意,打算去一趟酒鋪。
先前徵得寧姚同意,謝狗得以進入書房。小陌放心不下,便陪著她一起,屋內藏書六千餘冊,幾乎沒有任何文房清供,也無齋號匾額,有劍架,擱放著十數把老劍,折斷的劍氣長城制式長劍居多,也有幾把品秩尚可的私人佩劍,想來都是昔年寧氏劍修的遺物。
謝狗正在找書看,小陌欣賞牆上掛著的一幅山水長卷,典型的仙家物,四季景象,在畫卷中歷歷分明,此刻畫上約莫正值梅雨天氣,墨色淋漓,天色晦暗,大雨滂沱,有一葉扁舟,順水從流飄蕩,任意西東,轉折南北,等到雨收天霽,沿途所見,青綠山水間,開出大片鮮紅顏色的杜鵑花,好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文人雅士居家持卷翻書如臥遊。
謝狗揚起手上的幾本書,「小陌,這些劍氣長城官方書坊版刻的道書,算是藏書家心心念念的所謂孤本吧?我發現了,絕大部分書籍,就是擺設,嶄新得就像剛買來的新書。只有這邊的格子,三十幾本書,翻得比較多,毛邊紙都起卷了,好像是劍氣長城專門給下五境修士編寫的。」
小陌剛要提醒她別順手牽羊,少打歪主意。
寧姚現身廊道,來到門口,笑著解釋道:「這間書房是我娘懷上我的時候,我爹親手布置的,大概幾歲看什麼樣的書,多大歲數多高的個兒,剛好能順便拿到手裡,花了好多心思。結果等到我讀書識字了,發現我就不是個讀書種子,是絕對坐不住的,一有機會就往外跑,寧肯跟白嬤嬤學拳也不肯看書。」
寧姚進了屋子,神色柔和,朝謝狗附近的書架那邊抬了抬下巴,「那個書架格子裡邊的,類似陳平安他們那邊的蒙學書籍,是剛認字那會兒,我娘每天盯著我,必須要讀要背的,背書其實容易,被說得煩了,有天我就關起門來,盤腿坐在椅子上,先背了一部字典,再用劍氣取書翻書,將所有書籍全看了一遍。」
就像現在很多人看到貂帽少女,就很難想像遠古歲月里的劍修白景,總覺得兩者不沾邊。
謝狗也很難想像寧姚小時候的光景,小姑娘每天被一個婦人督促著認字背書?一個人氣呼呼盤坐在椅子上跟那些書籍犯彆扭?
寧姚看書,從來屬於打過照面就行。
不像陳平安,買來一本書便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了,吃干抹淨,作書摘刻竹籤,還琢磨出很多的讀書法門,還跟她得意洋洋說什麼叫書香門第,就是治學有訣竅,讀書有家法有家學嘛,什麼三五本書中出現同一個名字就去順藤摸瓜,美其名曰走門串戶攀親戚,什麼陋巷殺人,喉嚨處著刀,讀某些書要心狠,翻哪些書氣要平,哪些書是看熱鬧,如某某山河啥啥景象,經眼一遍便足矣,又有哪些書是看門道,要登堂入室,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要與那人直面相對如書齋秘談,要習慣將歷史上政見不合、或是文脈道統各異的兩本書打擂台,瞧個高低分明,辨明同異,要單獨拎出一條脈絡,如那山下白銀之流通,通過七八十本書溯源大幾百年、上千年精研某一件事的全貌……
謝狗咧嘴笑道:「聽說山主夫人當年是離家出走,才認識的我們山主?」
寧姚點頭道:「過倒懸山,先去了最近的南婆娑洲,遊歷過中土神洲和北俱蘆洲,再去的寶瓶洲,進了驪珠洞天。」
她指了指那幅長卷,笑道:「看久了,自然而然就會比較好奇浩然那邊的風土人情,小時候盯著畫卷上邊的景致變幻,月相盈缺,腦海里總會蹦出四個字,『怎麼可能』。認識疊嶂他們之後,經常來這邊一起看風景。」
謝狗小心翼翼問道:「在那小鎮門口,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內,就跟咱們山主一見鍾情啦?」
寧姚微微紅臉,含糊其辭一句,「當年他瘦瘦黑黑,誰會看第二眼。」
謝狗不愧是狗膽包天,不依不饒追問道:「既然你們倆不是一見鍾情,為何喜歡,何時喜歡,總要有個由頭吧?山主喜歡山主夫人,很好理解,土包子瞧見個漂亮姑娘、越看越挪不開眼了唄,山主夫人喜歡山主,那我可就是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了。」
小陌故意微微皺眉的表情,看似在埋怨謝狗的大煞風景,實則他也好奇此事,否則早就出言阻止了。
謝狗壓低嗓音試探性說道:「莫非真是這兒劍修所說,咱們山主人不可貌相,年少時便花言巧語,伎倆多多,好女怕郎纏?」
寧姚想了想,有些羞惱,「我缺心眼。」
————
此時城內炊煙裊裊,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布店,賣柴米油鹽的雜貨鋪子,香燭鋪子等等,當然最多的還是大大小小的酒樓。穿開襠褲的孩子,成群結隊被長輩的大嗓門喊回家吃飯。一邊看著鋪子一邊側著身子,奶孩子的婦人。天上的紙鳶也被拽回地面,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悠悠然結伴走在街上,少年現學現用一句表親三千里,堂親五百年,解釋是什麼意思。少女笑眯起眼,她也不知道聽了沒有。
這些年,陸陸續續拉了些人進入飛升城,已經有將近五十萬的常住人口。一不打仗,尤其是誰都知道不會打仗了,人的精神氣也好,飛升城的氣象就會大不一樣。娶親婚嫁,生孩子,成了頭等大事,隨之也就有了很多新鮮的風俗習慣。
當年開門,接納扶搖洲和俱蘆洲逃難的流民,對於一座疆域廣袤的五彩天下而言,就是朝池塘裡邊摔了兩把石子。
今天飛升城祖師堂半數成員缺席,他們之所以沒有參加議事,就是開闢出了一條北方路線,走鏢,護送的,就是人。
根據諜報顯示,東邊,白玉京和歲除宮、玄都觀幾個大宗門,本來早就準備接引大量凡俗入境,已經打造出總體數量可觀的跨洲渡船,只是一內亂,便都耽擱了。
嶄新天下,帶來一種從未有過的世道光景,人比神仙錢值錢多了。
如今飛升城裡,許多的營生,都是昔年劍氣長城絕對見不著的活計、行當。
修行之人的道心微瀾,偶爾視線所及的點綴,卻是凡俗夫子一日三餐的生計。
飛升城開始建祠堂,編家譜,置辦年貨,元宵佳節的燈會,中元節的放焰口,冬至如大年。
陳平安揀選了一條相對僻靜的路線,瞧見個坐在家門口喝悶酒的男子,宅子不大,是個熟人,呦了一聲,「也沒日頭了,何劍仙還擱這兒甲魚曬蓋呢。」
名叫何山的中五境劍修,一聽到那熟悉的嗓音、熟悉的內容,喝酒喝麻筋上了,趕忙起身,伸長脖子,眼神遊移不定,搓手道:「二掌柜主動串門來啦?嘿,何德何能,咦,怎麼空手?」
陳平安笑眯眯走過去,一把勒助他的脖子,「何劍仙,有個好兒子啊,一看就是親生的,先前在北邊立碑處,我一眼就認出來了,說話真好聽,也隨你,不愧跟顧見龍是一個門派的。」
想那阿良,雖非面如冠玉,卻是身材魁梧,若問怎麼個高,他蹦起來得有一丈高。
再說那隱官,天縱奇才,拳法如神,在那街上被女子武夫堵住了去路,你猜怎麼著,一拳就倒!
何山拍了拍二掌柜的胳膊,笑道:「去屋子裡邊坐坐,嫂子手藝不錯,就當提前吃頓宵夜?」
陳平安鬆開手,低聲問道:「怎麼回事,在外邊招花惹草,被嫂子抓了個正行?」
何山白眼道:「別胡說,讓嫂子聽了去,她就真要疑神疑鬼了,我這相貌,二掌柜你是曉得的,當年在劍氣長城,能贏過我的,不多,就吳承霈,米繡花那麼幾個,也怪不得你嫂子這些年總是放心不下。」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何山便跟著「落座」,陳平安遞過去一壺酒,何山灌了一口,「好酒!」
其實陳平安知道何山的性情,他媳婦並非修士,對於何山這般的中五境劍修而言,十年光陰彈指間,算得了什麼,哪怕再過三十年幾十年,何山還是跟今天差不多的容貌,但是婦人可以騙自己,鏡子卻不會騙人。以往劍氣長城的很多本土劍修,只要道侶不是劍修,都有類似的一道坎要過。
何山好奇問道:「二掌柜,你那麼多怪話,到底是從哪學來的?」
何山揉了揉下巴,說道:「天賦異稟,自學成才?還是耳濡目染,觸類旁通?」
陳平安問道:「你要趕考啊?」
何山疑惑道:「啥意思?」
陳平安也懶得解釋,跟他閒聊幾句便告辭離開,說將那頓宵夜余著。
何山回了宅子,去了灶房那邊,婦人正在忙碌晚飯,她聞著了酒氣,微微皺眉,轉頭問道:「又在外邊跟誰喝馬尿呢。」
何山笑了笑,「二掌柜趕巧路過,我說戒酒了,他非要請我喝,沒法子,只好陪著喝了點。」
婦人訝異,忍不住埋怨幾句,搓了搓手,就要往外沖,何山攔住她,說道:「二掌柜早走了。」
婦人捋了捋鬢角髮絲,嘆了口氣,「陳隱官都到家門口了,怎麼不請他進來吃頓飯,敞開了喝一頓,我還攔著你不成。咱們欠了人家多大的人情,半點做人都不會的,都不說當年押注贏來的幾筆錢,讓兒子練劍一事省去好多求人的麻煩,只說武魁城那邊,就你?屁大個觀海境,能做什麼。」
何山笑道:「我在武魁城那邊,很有威望的,兒子嘴上不與你說而已,他心裡還是很開心的。」
婦人白了一眼。
何山忍著笑,說道:「趕巧,二掌柜先前經過北邊,見著我們兒子,他們倆還聊上天了。這不今兒見面,二掌柜劈頭蓋臉就問我一句,到底是不是親生的,說長得不像我,還問嫂子年輕那會兒,是不是有些故事啊……你聽聽,把我氣得不行,還想我請他吃飯,沒門!」
婦人忍俊不禁,不知不覺,眉眼舒展開來,說道:「看來還真沒吹牛,陳隱官跟你關係確實好,才會與你說這些混帳話。你也不是個東西,轉頭就把隱官賣了。」
何山大笑不已。
從劍氣長城一直延續到如今的飛升城,蹲在路邊喝酒的習俗,都要歸功於那座酒鋪。
一開始是酒鋪生意實在太好,街面就那麼大,擺放桌子多了,容易擋路。酒鋪附近的幾條巷子,就要繞道走遠路,否則他們總不能在兩張酒桌之間穿梭往來。當年疊嶂找陳平安商量,她覺得要麼就是再開一間酒鋪,要麼就是少掙錢,等上桌的客人耐心再好,正在喝酒的人,也會覺得不自在。長久以往,有位子和沒位子的,都要喝不痛快。
二掌柜當時端著酒碗,站在門口,晃了幾晃,便隨便晃出個法子來。
流霞洲的司徒積玉,騾馬河少東家的柳勖,他們率先蹲在路邊喝酒,開始說浩然天下的酒桌風氣不好,喝來喝去,都是喝境界、師門,喝姓氏、身份,喝銀子,真沒啥意思。
一來二去的,哪怕酒桌有幾個空位子,他們都喜歡往路邊湊了。境界越高的本土劍修,越喜歡蹲在路邊喝酒。把長凳和位置,留給那些愣頭青,當然還有那些結伴而來的女子劍修。
酒鋪打烊了,門外的桌凳,牆上的對聯還在。
陳平安掏出鑰匙開了門,背靠櫃檯,看著那面牆上的無事牌。
大掌柜疊嶂久不露面,代掌柜鄭大風也回了寶瓶洲,再加上飛升城事務繁多,人人分工明確,只要是劍修,幾乎手頭邊都有活干,酒鋪生意自然而然就不如當年。
況且前些年,劍修來這邊找酒喝,都像是在提前喝一壺名為「明天」的酒水。
所以顯得他們的酒量和酒品都很好。
陳平安拿著酒碗去門外桌旁坐著。
劍氣長城的劍修,是沒有道號一說的。
只有名字,境界。
好像「名字」是上輩子就決定好了的,「境界」就是這輩子走一遭的結果。
此外至多就是有個綽號。例如齊廷濟的「齊上路」,米裕的「米攔腰」。
或是某些「暱稱」、說法,例如董三更的「小董」,陳平安的二掌柜,陸芝的傾國傾城。
不斷有劍修用五花八門的理由,藉口,離開家宅,或是藩屬城池,趕來這邊。
「二掌柜,又被趕出來啦?毛手毛腳了吧?無妨,那我今天就用三成功力與你喝個痛快。」
「二掌柜,最近我喜歡上了一個極漂亮的好姑娘,正在攢媳婦本呢,坐莊坐起來,別耽誤我娶媳婦過門啊。」
「哎呦喂,難得,隱官大人親自待客,我就說嘛,老子當年就不該離開飛升城,酒鋪離了我,生意就好不起來……隱官大人,今兒喝酒,賣個面子,賒個帳。」
「姓劉的,你一個金丹境,憑啥跟我一個龍門境搶桌子,蹲路邊喝去。」
————
好像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踏足南婆娑洲陸地。
這大概也是齊廷濟最後一次參加龍象劍宗祖師堂議事。
首席供奉陸芝,首席客卿酡顏夫人,掌律、財庫一肩挑的邵雲岩,
吳曼妍,賀秋聲,黃龍,三位同門自然而然走在一起。
劍氣十八子當中,暫時只有他們三人能夠參加祖師堂議事。
邵雲岩以心聲笑道:「稀客,此次造訪宗門,隱官是要談什麼大買賣?利潤如何?」
酡顏夫人小有期待,跟年輕隱官合夥做買賣,還是省心的,穩賺不賠的金字招牌。
謝狗低下頭咧嘴笑,好問!利潤如何?還談啥分紅吶。
陳平安神色略顯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含糊一句,「稍後便知。」
寧姚前不久剛來過龍象劍宗,陸芝以心聲笑道:「我那弟子,聽說陳平安來了,她就找了個蹩腳由頭,躲去懸弓福地。」
寧姚說道:「見了面,沒必要覺得尷尬。倒是我上次送給她的那件金醴法袍,需要」
陸芝疑惑道:「這裡邊有門道?」
寧姚點頭道:「有,不過沒關係,讓他解決。」
陸芝嘖嘖不已。
那撥多是私劍的上五境供奉、客卿當中,凌薰,蠻荒妖族出身,玉璞境劍修,她是跟著道侶郭渡來這邊。還有梅龕的弟子,梅澹蕩也是蠻荒,不過他是仙人境。
他們在劍氣長城遺址的城頭,就已經見過當時剛剛躋身十四境的寧姚。
見到陳平安,還是第一次。
不過他們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兩位「萬」字輩的遠古道士身上。
那貂帽少女,手持行山杖的青年,他們是妖族出身,家鄉卻未必是蠻荒天下。
一起進了祖師堂,陳平安和寧姚,小陌謝狗,暫時坐在一邊。
齊廷濟今天的開場白,可謂直截了當,「諸位,對不住了,不用等到今天議事結束,從現在開始,齊廷濟已經就不是龍象劍宗的宗主了。」
「接任者,就是落魄山山主陳平安,我們劍氣長城的舊隱官。」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跟桐葉洲青萍劍宗,暫時都算作落魄山的下宗,等到以後再創建一座宗門,落魄山身為祖庭,青萍劍宗抬升為上宗,龍象劍宗則是正宗。」
滿堂沉默,面面相覷。
齊廷濟站起身,拎著椅子走向陳平安那邊,笑道:「若有異議,你們可以跟陳山主當面提出來。即刻起,我旁聽。」
陳平安只好連人帶椅子搬去齊廷濟先前的位置。
祖師堂掛像。陳清都,龍君,觀照。
未來就會多出兩幅,齊廷濟,陳平安。
終究是沒能忍住,竹素第一個開口,這位女子私劍氣笑不已,「好你個齊廷濟,齊大宗主!轉頭就把我們一股腦兒賣了?賣出了啥價格,勞煩說道說道!」
黃陵狠狠灌了一口酒,嘖嘖不已,「早知如此,我們何必當這個不知好歹的惡人?」
自從上次被那老舟子挨個兒罵了一通,如今他們說話講究了不少。
以前他們對於「話術」是毫無概念的,也曾聽聞陳平安坐鎮避暑行宮的一些事跡,不過當時哪裡會當真,等到領教過顧清崧的「本命神通」,才知道說話一事,真跟劍術差不多,境界高低,雲泥之別。
凌薰跟梅澹蕩,因為都是出身蠻荒的緣故,與那白景,陌生,心中天然親近幾分。
聽說陌生是入了落魄山,才躋身的十四境?真是一處能夠助人合道的風水寶地?
白景還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
謝狗笑呵呵望向凌薰,用上心聲言語,道:「你這算不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凌薰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小陌立即糾正道:「這叫夫唱婦隨。」
陳平安沒有立即落座,站著沉默片刻,開口笑道:「我有個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十分清楚,你們之所以沒有當場翻臉,或是直接撂挑子走人,是因為寧姚在場,諸位能夠走到這裡,理由很簡單,就是因為『劍氣長城』四個字,因為諸位念舊,長情。」
邵雲岩聞言點點頭,這就叫動之以情。
酡顏夫人心情複雜萬分,好嘛,七彎八拐,到頭來自己還是落在隱官手上了?
「還有就是我帶了倆打手,也很關鍵。」
「年少時獨自走江湖,怕天怕地畏鬼敬神,最怕的,還是『麻煩』兩個字。剛剛走了一趟五彩天下的南邊,除了小陌跟狗子兩位自家供奉,身邊還有一位齊老劍仙陪著,這陣仗這排場,實不相瞞,想一想就想笑,忍不住跟自己嘀咕一句,出息了啊,陳平安。」
酡顏夫人聽出門道來了,曉之以理嘛。
「龍象劍宗是齊廷濟一手建立的,再過一百年一千年,這點都不會改變,將來山志也好,宗門譜牒記錄也罷,都會明明白白寫清楚,齊廷濟是開山祖師,陳平安就只是二代宗主。我可以現在就給出承諾,接下來龍象劍宗一切照舊,至少甲子之內,落魄山不會插手這邊的任何事務。」
「我希望諸位就算此刻心有不滿,也不要著急離開,多看幾年,晚些時候再來決定是走是留。」
酡顏夫人聽到這裡也有些動容,年輕隱官,十分以誠待人了。
高爽跟黃陵兩位劍氣長城的仙人境私劍,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齊廷濟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掌,示意新宗主可以落座了。
陳平安笑著坐下。
齊廷濟微笑道:「作為尚未離開祖師堂的半個外人,我有一事相求。」
「懇請諸位跟隨陳隱官,一起走趟寶瓶洲的大驪京城。」
「讓浩然天下見識見識,何謂劍氣長城,何謂劍仙如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