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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太陽和野草

2024-11-21 05:47:37 作者: 烽火戲諸侯
  天上斗指丙為芒種。

  地上澤草所生,種之芒種。

  太陽從海上躍出,像一顆永恆不朽的金丹。

  當他們走在一起,就像一座名為「劍仙」的道場。

  去往皇宮千步廊的那條路線上,都是人,附近的大街小巷,牆頭,高樓,屋頂,甚至是樹上,一切適合登高望遠處,都是人頭攢動的場景。還有很多人站在搬到門外邊的椅子凳子上,桌上,孩子們坐在長輩的肩膀上……他們都想看一看,到底是誰,能夠從崔瀺手上接過那方國師印,坐上御書房小朝會的那條椅子,他們既好奇又憧憬且擔憂,這個人,不管是年輕氣盛的,還是老成持重的,他到底能不能夠為大驪王朝帶來更大的強盛,能否讓大驪邊軍的馬蹄響徹蠻荒天下?他會不會當了國師,就要對崔瀺時期的既定國策,全部推倒重來?他敢不敢親臨戰場,去見一見那些強悍暴虐的蠻荒妖族?他的名字,蠻荒天下會不會感到完全陌生?

  照理說,京城的幾座城頭之上,是最宜「賞景」的,居高臨下,一覽無餘。想要通過關係門路,去那視野開闊的城頭占個位置,得個近水樓台,想都別想,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今天能夠登上城頭的人物,不看官職,不看家世,只看戰功。禮部和兵部為此共同列了一份單子,都是皇帝陛下過目、欽點的,他們幾乎都是老人,身經百戰的大驪邊軍老卒。

  除此之外,今天在城頭巡視的披甲銳士,也清一色換成了各種供奉、隨軍修士。朝廷為了籌備今天的慶典,京城諸部司,大大小小所有的衙門,已經忙碌了數個月之久,今天之前,官員們私底下不是沒有牢騷,畢竟慶典一天沒有確切的日期,他們就要一天緊繃著心弦,各自轄境內不可以出現任何的紕漏,一來察計考評在即,再者官場裡邊誰都心知肚明,只有這件大事上的任何小事,都有可能直達天聽,被皇帝陛下獲悉,甚至是專門下達一道諭旨,而事實正是如此,之前京畿地界的縣城,都還不是京城之內,兩個江湖門派之間的聚眾鬥毆,據說當夜就有一道手詔從御書房送到了縣令的官廳。

  偏偏在皇城的城頭之上,臨時出現了一撥名單之外的登高人物,不過朝廷沒有任何阻攔,只因為他們是新任國師的自己人。

  自家寶瓶洲,道號靈椿的落魄山掌律長命,她身材高大卻勻稱,別有韻味,當她在城頭站定,宛如一尊祠廟裡走出的神女塑像。

  桐葉洲,青萍劍宗首任宗主崔東山,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白衣若雲。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的酡顏夫人,頭戴珠釵,身穿錦衣,尤物動人。

  還有扶搖洲天謠鄉劉蛻這個外人,少年容貌的老飛升,眉眼陰鷙,氣勢凌厲。

  崔東山笑問道:「齊廷濟怎麼臨時改變主意了?」

  齊廷濟已經卸任龍象劍宗的宗主,再加上這位老劍仙的一貫脾氣,確實不太會做這種甘當綠葉的活計。其實齊廷濟跟劉蛻都是差不多的性格,講究一個天無二日。

  劉蛻隨口說道:「齊道友不還保留了個客卿身份,他出現在隊伍里,不值得大驚小怪吧。」

  北游途中,齊廷濟跟他提醒過一件事,以後跟落魄山結盟了,一定要注意崔東山這個人,要小心。劉蛻本以為崔東山會在慶典中露面,沒想到白衣少年竟然留在這邊陪他們一起看熱鬧。

  崔東山笑呵呵道:「客觀如大地山峰,主觀如浮雲流水,天差地別吶。」

  劉蛻知道糊弄不了崔東山,猶豫了一下,說道:「齊廷濟心裡一直將齊狩配不上寧姚視作生平幾大遺憾之一,但是看到寧姚與陳平安結為道侶,齊廷濟又覺得理當如此。」


  酡顏夫人讚嘆不已,話這樣說,說得這麼好,差不多也到頭了?齊廷濟貶低自家子孫,夸寧姚,抬陳平安……劉蛻真正要捧的人,不還是齊老劍仙的看人眼光和胸襟氣度?

  崔東山點頭道:「看來齊老劍仙找了個真正能談心的好朋友。」

  劉蛻會心一笑。

  今天這場閒聊,其實崔東山的開場白,直呼其名「齊廷濟」,就是在定調子。

  崔東山說道:「如果可以,劉道友幫忙盯著點,保不齊就有幾個準備在今天搗亂的,做不成什麼,噁心一下大驪王朝還是可以的。」

  劉蛻眉毛一挑,「還有這種不知死活的?真當大驪是吃素的,不怕被滅國,砸神主,破山伐廟?」

  崔東山笑道:「熱血翻湧,意氣用事,可以不計生死。真要計較後果,就不是意氣用事了嘛。」

  劉蛻的行事作風一下子就顯露出來,說道:「給我塊方便通行的牌子,我要到處轉轉。」

  只要你跟我劉蛻做了朋友,那我給出的好處,該給的面子,就一定會超出你的預期,只多不少。

  酡顏夫人一愣,劉蛻這廝,真夠絕的。好歹是位宗主,老飛升,貴為一洲道主的山巔人物,主動幫人下場打雜?酡顏夫人自認學不來。老話說人豪邁,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劉蛻算不算是捨得一張臉,能把落地的話扶上馬?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一塊有些年月的老舊無事牌,劉蛻接過木牌,離開城頭之前,好奇問道:「你既然也是劍修,為何不在隊伍當中?」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道:「不差我一個啊。當局者,旁觀者與有榮焉。聖賢豪傑負責編寫史書,我就負責訓詁註解。」

  掌律長命打趣道:「我們崔宗主就是書上經常見到的『等』字裡邊的某個人。」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袖子,撫掌大笑,「妙哉,足矣。」

  街上人海中,一個青壯男子面紅耳赤,十分快意,急哄哄道:「果然是他!」

  他一肘撞在身邊朋友身上,得意洋洋,興高采烈道:「我就說嘛。還用猜?除了他,還能是誰。雲起兄,非要跟我爭,犟,怎麼不犟了?」

  他朋友無奈道:「願賭服輸,請你喝頓好的。」

  不曾想他笑道:「我請你。」

  滿身書卷氣的青年疑惑道:「為何?」

  「今年會試殿試,我必然連捷高中。雲起兄,你就不好說了。以後我就要跟陳平安同朝為官了,哈。這頓酒,我請,必須我請!」

  大驪朝野上下,當然都猜測陳平安是最有可能補缺國師之位的人,但人們難免還是會有些懷疑,比如他已經是在那山巔追求長生證道的劍仙了,當真願意出山?再者他已經在桐葉洲創建下宗,當真眼光不是移去了中土文廟,例如有朝一日,謀求個副教主噹噹?又比如傳言他跟坐鎮陪都洛京的藩王宋睦從小就是鄰居,不止是同鄉同年,還是同一文脈的師叔師侄,那他跟皇帝陛下的關係,豈不是十分微妙?

  一旁鶯鶯燕燕,她們正在竊竊私語,一雙雙秋水長眸,同樣是官宦子弟,男人們暢談功名,她們看風神。

  「陳劍仙確實很年輕啊。」

  「你們發現沒有,落魄山的女子劍仙很多啊。」

  「好像不比米劍仙差呢。」


  一聽就是早早曉得米裕的。

  「他如此英俊,難怪少年時候走江湖,就能有那麼多的紅顏知己。真是人不風流枉少年。」

  一聽就是看過那本山水遊記的。

  男人們也無可奈何,漸漸天光清明的大白天,瞧得真切,唯獨容貌,她們怎麼誇得出口。

  京城有座歷史悠久的花神廟,有芒種送花神的習俗,春盡夏來,就當是為那些替人間帶來奼紫嫣紅的花神們踐行。大驪王朝民風尚武,歷來不過分講究什麼男女大防,官宦仕女和百姓人家的年輕女子,這天都會簪花,裹纏彩線,精心梳妝一番,再結伴去參加廟會。偶有些之乎者也了一輩子的老古董,也破例主動讓她們出門去看看吧。

  花神廟剛好在與那條南北向的御道交匯的一條街上,看客擁擠在此,湊巧能夠看見那些劍仙們的身影和面容。

  大驪京城是一個消息極其靈通的地方。不說達官顯貴,便是這裡的老百姓,近些年對陳平安和落魄山並不陌生,處州本身就是大驪王朝的本土老州,不是那種大驪鐵騎南下一役併入大驪的新州。何況處州還是當初那座驪珠洞天的破碎墜地之所,所以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他既是大驪本土人氏,而且他的崛起,充滿了匪夷所思的傳奇色彩,只說一位出身貧寒的窯工學徒,陋巷裡的一雙草鞋,是怎麼走到神仙扎堆的山巔,如何走過倒懸山,去到劍氣長城,入主避暑行宮?只是這麼一個問題,就讓人霧裡看花,打破腦袋都想不出個所以然。

  無所謂了,不管緣由如何。

  唯我大驪,兼有鐵騎,繡虎,隱官!

  對落魄山和陳平安熟悉,就自然而然會對劍氣長城有好奇心,想要探究。對劍氣長城熟悉,就會曉得劍氣長城的一些風土人情,例如那邊的玉璞境劍修,是不會被稱呼、從不自稱劍仙的,傳聞那邊境界越高的劍修,越不喜歡上桌喝酒,端個碗蹲在路邊喝酒,真是怪事。

  「據說是開創山崖書院的那位齊先生,他代師收徒。陳平安這才成了文聖老先生的關門弟子。」

  跟大驪王朝一樣,國與人,都是苦出身啊。

  黃帽青鞋的青年,氣態溫和,謙謙君子。

  他身後那位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個兒不高,眉眼飛揚,腰懸短劍。

  裴錢,曾經化名「鄭錢」,在陪都戰場,有口皆碑,寶瓶洲武學四大宗師之一。

  劍修米裕,在老龍城一役大放異彩,出身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綽號米攔腰。

  姜尚真,化名周肥,落魄山首席供奉。對寶瓶洲修士而言,就是從桐葉洲這一泡屎里撿著個金塊。至於桐葉洲和北俱蘆洲修士是如何看待姜尚真的,風評如何,大驪王朝並不在乎。

  憧憬江湖、熟稔山上故事的年輕男人、少年郎們,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為身邊那些不諳廟堂世情、仙家內幕的親眷女子、或是心儀的姑娘,介紹起那些劍仙們的身份、履歷。他們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光是陳平安,就有一長串的名號和說法,文聖的關門弟子,崔瀺和齊靜春的小師弟。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寧姚的道侶。百劍仙和皕劍仙印譜的主人。與龍泉劍宗劉羨陽一起問劍正陽山的大劍仙,與曹慈齊名且同齡的止境武夫,裴錢裴宗師的師父……

  「那邊的呢,跟寧姚並排走第一個的,比陳劍仙瞧著更年輕的那個,他能排第一,境界一定不低吧,多大歲數?還有他後邊的女子,姓名什麼叫什麼,又是什麼境界?」


  他們顯然也被問倒了,都是一頭霧水。是啊,他是誰,她又是誰?還有她身後的那些劍修,可都是生面孔。

  劍仙隊伍之中,小姑娘柴蕪,顯得尤其矚目,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她瞧著年紀實在太小。

  雖說山上的得道高人,常有返老還童的神通,比如風雪廟老祖師,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小姑娘自然被問及很多。

  「那個小姑娘是誰?」

  「可能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周米粒吧。聽說她不輕易拋頭露面,幾乎從不出山,只是上次問劍正陽山,現身一次。當上宗門的供奉已經不容易,護山供奉更是重中之重。宗主外出,護山供奉就要擔起看護道場的責任。不過她是劍修,還是第一次聽說。」

  關於那些劍仙的真實身份,眾說紛紜,各種猜測,五花八門。

  好在大驪朝廷也給了整座京城一個意外之喜。

  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唱名。

  一般只說名字與境界。例如「陌生,十四境。」「白景,飛升境。」

  但是有三個例外。齊廷濟,裴錢和柴蕪。

  分別是「齊廷濟,飛升境,劍氣長城城牆刻『齊』字者。」「裴錢,劍修,十境武夫。」

  等到介紹玉璞境劍修的柴蕪,則專程加上了真實年齡。

  外人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明眼人心知肚明,能夠一步躋身上五境的柴蕪,她必定飛升,能夠證道。

  先前當「寧姚」的名字被第一個報出。

  歡呼聲瞬間如海嘯般淹沒整座大驪京城。

  寧姚微微臉紅。

  陳平安只好以心聲解釋一句,「不是我的主意,朝廷那邊甚至沒跟我打招呼。」

  唱名至「裴錢」的時候,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聽著那些好像能夠掀翻屋頂的一遍遍呼喊自己的名字,裴錢恍若隔世,她沒來由想起南苑國京城,孤魂野鬼一般遊蕩在其中的小黑炭,她眼睛裡的世道,只要是大白天走在路上的人,全是鬼。跟著師父走出藕花福地,一起走到落魄山,也曾獨自走過千山萬水,死了的人間,好像活了過來。

  期間報出米裕名字的時候,顯然女子們聲音不小,聽上去竟能與男人嗓門打個擂台。

  米裕看似神色自若,等到「白景」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米大劍仙還能繃著臉,等到連隱官都有意無意轉頭瞥了眼,再有姜尚真輕輕咳嗽,米裕終於扛不住了,彎曲手指,揉了揉額頭。

  作為劍氣長城的私劍,不好虛名,當然也由不得生死相鄰的他們去沽名釣譽。但是好酒的黃陵,此刻如飲一壺醇酒。男人的掌心輕輕佩劍三窟的劍柄,他想起了很多愛喝酒的遠去故人。

  尤其是梅澹蕩這幾位出身蠻荒的劍修,也是心情激盪。怎敢想,豈能信,他們的名字,能夠以這種方式被萬眾高呼?我們莫非當真是豪傑?

  「十四境,為何獨獨沒有專門的名稱呢?」

  「十四境修士,浩然天下多嗎?大概有幾個?」

  「十四境比飛升境只高一境,如果雙方鬥法,能不能穩贏啊?」

  內城鬧市,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女冠,她身邊都是漂亮的仙子。

  正是北俱蘆洲清涼宗的開山祖師賀小涼,帶著她的那撥親傳弟子,跨洲南下遊歷。


  恰逢其會。

  她跟白裳結下的梁子,算是一筆揭過了。

  師兄曹溶在海上證道飛升,本身就是一種不大不小的提醒。

  而白裳讓唯一的親傳弟子徐鉉南下桐葉洲,主動離開北俱蘆洲,也是一種講分寸的遙相呼應。

  多年以來,北地各方勢力聯手封鎖清涼宗一事,也就隨之悄然解禁。

  當年溪邊初見,期間浮雲一別,後來海畔相逢。

  賀小涼沒有往皇城那邊走去,反而與人流相反方向,往外城行去。

  人間送花神,就此別春風。於道各努力,那就有緣再會。

  京師富貴門戶和商賈都已開啟冰窖,近期就陸陸續續有攤販售賣各色冰鎮的冷飲,花樣百出,層出不窮,漂亮得讓人不捨得下嘴。賣?藉機賣出個高價?送!爺今兒開心,樂意!

  結果一方非要白送,一方非要多給錢,雙方竟然鬧得差點急眼了。也是怪事。

  花神廟門外,一個貌美婦人帶著個老僕,慢悠悠逛著喧鬧的廟會。

  一位是最讓人間百花神女發愁的封姨,她幾乎每年都要來此花神廟轉一轉。

  老車夫化名蘇勘,曾是遠古天庭玉樞院斬勘司的主官神靈。

  氣態雍容的封姨在廟會走走看看,打趣道:「是不是想要感慨一句,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老人搖頭道:「不至於。」

  她咦了一聲,「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蘇勘雙臂環胸,說道:「既然與他有些過節,不太對付,吃過些小虧悶虧,他若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草包,豈不是顯得我更是窩囊廢,所以罵他幾句不痛不癢的,還不如贊他是個梟雄?」

  封姨故作恍然道:「梟雄?倒是個頭回聽見的新鮮說法。」

  老人嗤笑一聲,「沒點城府心性,那小子能走到今天,走到這裡?你好好思量一番,如今所有人,山巔的,都覺得他最大的機緣,是那位存在?錯了,大錯特錯!馬苦玄是神靈轉世,可惜他只是表面像神靈,陳平安這個泥腿子出身,才是真正最像我們的,他很早就比如今的我們更像神靈了。」

  封姨琢磨一番,「有些道理。」

  她蹲下身,在祠廟內廊道裡邊的一座攤子,買了一整套的十二花神粉彩杯,託名仿的衍慶堂款。可惜討價還價過於輕鬆了,以至於她都有些意態闌珊。

  若是以往,這種集會,好些登徒子可就不是管不住眼神了,都要上手的。但是今天,大驪京城各地,沒有誰有這膽子。

  當下京城戒嚴程度,超乎想像。大驪朝廷是絕對不允許出現任何紕漏的。

  不光是整個寶瓶洲都在關注這場慶典,說句毫不誇張的,其實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看著這座京城。

  大驪朝廷為了力保萬無一失,除了名義上管轄京師地面治安的衙門,以及在城外駐軍的一州將軍也已帶兵入城,此外還有從各州秘密抽調而來的隨軍修士,數量多達千餘人,他們分工明確,一起負責盯著城內的角角落落。只說京城內的兩個大縣,兩座縣衙為了配合這場慶典,早就開始著手準備,一座衙門,從官到吏,近期哪個不是心弦緊繃,晝夜勞碌,關鍵是上邊誰都不說到底是為了什麼。比如朝廷為此專門更換了一位做事嚴謹的青壯縣令,並且臨時增設了數個過渡官職。用縣衙私底下的話說就是屆時一條野狗都不能出現在街面上。


  京城早早將那武館、鏢局和落腳縣內的各路江湖武夫,逐一錄檔,不光是今天,還有前後兩天的行程安排,都要被仔細記錄在案。其實也不用當官的撂任何狠話,只要看到他們臉上那種難以掩飾的精疲力竭,就知道他們沒有開玩笑,並非是故意嚇唬人。縣官不如現管也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也罷,與他們平時關係親近的父母官,親民官,至多只能暗示幾句,說不定這輩子就只能碰到僅此一次的盛事了,說一千道一萬,甭管有無官身,咱們大伙兒歸根結底,都是大驪子民,各自都行個方便。

  不混官場,就是覺得熱鬧。稍稍在公門修煉過的,便會一眼分明,最是清楚這裡邊的不同尋常。

  因此京城裡邊的江湖幫派,大小武館,近期就都老實一點,別找死,只要觸了霉頭,可就不是吃牢飯那麼簡單的事情了。此外遊手好閒的浪蕩漢,想要揩油的地痞流氓,賺點外快的扒手等等,幾乎都從不同渠道得到了風聲,縣衙捕快甚至是直接登門,將但凡在衙門有點案底的,挨家挨戶走了一遍,若說他們是吃皇糧的胥吏,那麼關鍵是門外往往還站著個一看就是吃軍餉的精悍人物。

  蘇勘背靠廊柱,說道:「在我看來,這就叫國家不幸詩家幸。若是身在太平世道里,陳平安這傢伙撐死了也就是個金丹地仙,運道再差些,說不定還在如今還在小鎮某座窯口拉坯燒瓷。」

  封姨站起身,點點頭,「詩家?陳平安在詩詞一道的造詣,還是很有名氣的。」

  老人差點就要呸一聲,到底是忍住了。抬頭看了看天,老人忍不住感慨一句,「這天公。」

  國師崔瀺失蹤期間,很多人都覺得大驪王朝將要由盛轉衰。不曾想大驪王朝要再次起運了。

  御道兩邊的千步廊,今天參加朝會的官員,要比老百姓起得更早,就連曹耕心都早早候在這邊,許多宅子離得遠的官員,昨晚就直接在衙門裡邊打地鋪了。否則就今天街道的擁堵程度,別管是坐馬車還是走路,還想準時朝會?誰肯給你讓道。

  所有官員一起等著早朝。老尚書沈沉睡眼惺忪,雙手拄著拐杖,「吳侍郎,看兵書嗎?」

  吳王城啞然失笑,這是什麼問題。兵部徐桐也覺諧趣,兵部的一把手,問一位戎馬生涯的兵部侍郎看不看兵書?

  沈沉繼續問道:「那麼讀史書嗎?」

  吳王城說道:「看得不多。」

  言外之意,其實也不少。

  沈沉笑道:「那你找找看,歷史上福祿壽齊全的功勳名將,有幾個?」

  吳王城想了想,「不多。」

  沈沉瞥了眼左侍郎徐桐,笑眯眯問道:「你們想不想成為其中之一?」

  吳王城輕聲感嘆道:「做夢都不敢想吧。」

  徐桐倒是沒說什麼。

  兵部衙門,老尚書沈沉只拿主意,兩位侍郎負責具體事務,徐桐由於管著大驪邊軍的蠻荒事宜,在京城官場早就有了個「地鋪侍郎」的綽號。吳王城近期也陪著他一起打地鋪,也是難得的官場畫面,兩位出身、履歷、性格皆大不相同的兵部侍郎,還真就憑此熟絡了幾分。

  徐桐輕聲問道:「老尚書,這等盛況的慶典,我們大驪之前有過嗎?」

  歷經三朝的耄耋老人想了想,「還真沒有。」

  聽說崔瀺剛當國師那會兒,好像就沒誰會當回事。甚至還有大量言官、清流都勸當時的皇帝,不要接納這種聲名狼藉的人物,容易被中土文廟惦記,是賠本買賣。老尚書想起一樁京師掌故,忍不住笑出聲,記得當時都說崔瀺是位山上的陸地神仙,便有一位年輕言官,秉公直言,讓那姓崔的,公開抖摟幾手仙家術法,證明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位貨真價實的地仙。


  而這位官場順達的言官,後來當上疆臣的官場前輩,沈沉與他不獨有同鄉之誼,還有師生之誼。

  沈沉笑問道:「「言官誤國的說法,在大驪朝廷早期一直都有。但是你們猜猜看,誰最不喜言官?」

  沈沉自問自答道:「最痛恨言官的,不是當朝權臣,而是當過言官、然後外放能夠升任疆臣的官員。」

  「比如我那位老師。」

  兩位年輕侍郎聽到答案,相視一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今大驪王朝的少年們,很難想像短短三十年前,盧氏王朝曾經是大驪的宗主國,大驪還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藩屬國。如今的少年們,他們都會天經地義覺得我們大驪就是浩然天下最強大的王朝,甚至都沒有什麼「之一」。

  當時也是舉國歡慶,那場獻俘儀式,也算隆重了,但是不知為何,國師崔瀺根本就沒露面。

  徐桐突然抱怨道:「你那鼾聲,震天響。遭老罪了。」

  吳王城笑道:「你的呼嚕聲就輕了?」

  老人笑眯眯道:「好辦,嫌吵,就一巴掌扇過去。」

  沈沉看著兩位還很年輕的下屬,看似志趣相同,實則心跡各異,總之都是想要走不太一樣的路,一樣的青史留名。

  年輕真好。

  不像他沈沉這樣的老人,至多是想一想身後名了。朝廷或是皇帝親自贈予的諡號,美諡名次啊,靠不靠前啊,可不能在自己瞧不起的某個老東西的後邊啊。以後官史的列傳裡邊,有幾句好話啊。

  反觀徐桐和吳王城,他們就像一部遠未完結的書,還有很多蘸墨提筆的空白。

  當然,國師陳平安也很年輕。

  人群邊緣,貼近牆角的位置,得到許可,從國師府秘密來到此地的公孫泠泠,神色侷促,十分緊張。

  只因為她見到的,是洗冤人一脈竹籃堂的蕭朴,後者除了是上任櫻桃青衣一脈魁首秦不疑的師妹,更是帶領公孫泠泠「上山」的傳道人,如今竹籃堂的話事人。對於公孫泠泠當年釀下大錯被逐出師門,蕭朴自然是最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公孫泠泠與恩師重逢,當然更是心虛且愧疚。

  蕭朴沒有施展障眼法,她容貌一般,頭別木簪,肌膚微黃,穿著樸素。

  除了蕭朴,還有一位竹籃堂出身的同門師妹,一個大驪檔案名字記錄為「簡竹」的少女,容貌與年齡相符。

  她身為大驪朝廷安排在藩屬邱國諜子,曾是一位顯要官員府上的丫鬟身份。在那場京城風波當中,除了差點被破格提升為頭等供奉的韋嫻柔,其實簡竹同樣表現不俗,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內連殺六人,既有邱國重臣,也有仙家修士,以及別國死士。只是韋嫻柔在殿上出劍接連梟首三人,過於驚世駭俗,少女刺客才被完全蓋過了風頭。

  簡竹此刻正在跟一位南邊來的某國諜子「閒聊」,「別緊張。本來這場慶典目的之一,就是給你們看的,但是記得寄回去的諜報,要先給我過目,免得你文采不夠,寫得不夠隆重。」

  那名諜子站在原地紋絲不動,額頭滲出細密汗水,一言不發。

  少女繼續說道:「以後我們就是自己人了,對吧?」

  諜子心思急轉,卻無言以對。

  少女問道:「不對?」


  諜子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堅毅,搖搖頭。

  簡竹問道:「沒得商量?」

  諜子說了句。少女點點頭。片刻後,不起眼的牆角便坐著個人。他滿臉通紅,好似醉漢,還有少女的埋怨聲,再高興也不能喝高啊。與此同時,少女與遠處一個方向點點頭,示意你們收拾一下。

  等到簡竹做完這些,蕭朴以心聲與她們說道:「總堂已經通過決議,我們洗冤人三脈,會主動遞交給大驪朝廷一份完整的名單,除了簡竹,還有你們的師姐赫連寶珠,只要是在寶瓶洲的,都無法繼續隱藏身份了。如果大驪朝廷對我們觀感不好,始終覺得我們是攪屎棍,屆時國師陳平安一紙令下,要將你們全部驅逐出境,總堂那邊也只好認命,不敢心存僥倖,不會有任何的小動作。」

  「可如果大驪覺得可以商量,但是提出條件,你們可以留下,但是必須與洗冤人劃清界線。簡竹,公孫泠泠,怎麼選?」

  公孫泠泠說道:「我會跟隨竹籃堂一起撤出寶瓶洲。」

  簡竹欲言又止。

  蕭朴笑道:「說心裡話就行。」

  少女說道:「我會留下。」

  對於她們的不同選擇,蕭朴並不意外,嗯了一聲,然後岔開話題,笑道:「民諺有雲芒種不種再種無用。大驪王朝真是會挑日子,大驪宋氏也真是會挑選國師。」

  前有繡虎崔瀺,後有陳平安。

  也許依舊有很多山上修士不曾明白一事,他已經是浩然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

  而且對於修道之人而言,他還很年輕,實在是太年輕了。

  一處位置極好的酒樓雅間,幾人相聚在此,卻不飲酒。他們是西山劍隱一脈魁首的劉桃枝,神誥宗道家天君祁真,買賣遍天下包袱齋的祖師爺張直,洛陽木客、道號松脂的龐超。

  山上,各有各不為人知的門路,各有各彎來繞去的香火情。

  這還是張直被祠堂除名多年,第一次見到論輩分要稱呼一聲師伯的龐超。

  洛陽木客是一群聲名不顯的遁世野民,講究以物易物,雙手不沾錢財。所以在天生就喜歡做生意的張直眼中,那些長輩,都是恪守祖訓的老古板,迂腐得可笑,卻也可敬。張直知道這位師伯的出山,跟自己的憤然出走不同,歸功於商家范先生說服了他們那位即將閉關的祖師,洛陽木客準備在浩然天下選址布局了。

  至於張直與洛陽木客的關係,可以稱之為君子絕交不出惡言。

  年輕時候,心傲氣高,他一直不理解,「錢才是世道上最乾淨的東西。雙手怎就碰不得了?」

  龐超問道:「怎麼用了這麼個化名,『張弓直矢』的意思?」

  張直點頭說道:「師伯一語中的。」

  結果龐超下一句就是:「你怎麼好意思用這個化名的。」

  張直默然。

  劉桃枝大笑不已,難得看到張直如此吃癟。

  龐超問道:「見過姓崔的白衣少年了?」

  張直點頭道:「見過。」

  龐超說道:「我也見過一面,他問了我們的輩分,還說咱們倆就像一個村子的,窮的輩分高。」

  張直問道:「師伯準備選址何處?」


  龐超說道:「挑了半天,還是選中了桐葉洲燐河畔。」

  張直說道:「好地方。」

  做著極大生意的張直,卻是一副年輕文士的相貌,常年背著竹箱。他更像個進京趕考的窮書生。見了面,若是與之客套寒暄,讓人總想問他一句,在那途中的荒郊野嶺,有沒有遇到過貌美的狐仙?

  龐超問道:「這麼多年以來,一次都沒有後悔?」

  張直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剛下山那會兒,喝過很多完全沒有說話的份的酒。」

  「參加過很多需要自報身份、必須介紹自己是誰的朋友的酒局。」

  「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酒不好喝。當然今天是例外,是我主動想喝酒。」

  龐超拍了拍張直的肩膀,「既然臉皮是這麼磨練出來的,我就不與你計較喊師伯的事情了。」

  他們這才開始喝酒。

  龐超突然潑冷水一句,「我覺得他只會比繡虎更難打交道。」

  洗冤人也好,包袱齋也罷,想要在寶瓶洲站穩腳跟,總之都繞不過大驪王朝,尤其是如今的新任國師。

  祁真明顯有些訝異,笑問道:「這是為何?」

  祁天君一直覺得跟聰明人往來,一點都不費勁。怕就怕跟混人打交道。

  張直點頭道:「我在青衫渡見過陳先生,好聊是真的好聊,難聊也是真的難聊。」

  不光是陳平安,劉桃枝跟崔瀺都是打過交道的。談得攏,談不攏,崔瀺也不會有任何的疾言厲色。事後劉桃枝返回總堂那邊,仔細復盤,嘗試著逐字逐句解析崔瀺每句話的言外之意。最終劉桃枝總結出兩個觀點,一個是總堂在座所有人公認的答案,崔瀺比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更市儈。

  另外一個是劉桃枝的個人感覺,至今沒有跟誰提過。

  不知為何,總覺得那次不歡而散的見面,崔瀺看著自己,就像從頭到尾看個傻子。

  劉桃枝他們站在窗口,一起望向那位多以青衫劍客示人、今天卻是身穿大驪朝服的年輕人。

  曾經如無名野草一樣的孤兒。

  竟然可以活得這麼如日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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