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成原本沒打算來大驪京城這邊趟渾水,不光是大驪朝廷盯著他這位真境宗宗主的一舉一動,桐葉洲上宗那邊,如今祖師堂裡邊,何嘗不是有了些心思?但是高冕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青峽島,除了讓他作陪走趟京城,還提了一大堆瑣碎要求,落腳的地方要鬧中取靜,備好幾壇長春宮仙釀,能看哪幾家仙府、道場的鏡花水月……劉老成沒轍,只好放下手邊事務,臨時動身趕往京城,找了個多年沒有聯繫的山上朋友,對方動用七彎八拐的京城地面關係,幫忙買下了一座靠近花神廟的宅邸,說是市價,劉老成也無所謂,一位仙人境的宗主,面子還是值點錢的,在寶瓶洲,比上略顯不足,比下綽綽有餘。
昨天到了宅子裡邊,高冕還算滿意,說了句湊合。
宅子是老的,地上的青磚全是書簡湖的湖底之泥燒造而成,是最近十年才興起的京師風潮。這樁買賣,沒點官場關係,行不通。
一牆之隔,牆外人聲鼎沸,牆內雲淡風輕。牆角擱放一隻大缸,擱著一隻大缸,裡邊養著十幾尾金魚。
高冕一手持青瓷罐,搓散魚食,引來游魚瘋狂爭搶,水紋漾開,漣漪陣陣。
高冕微笑道:「記得早年離鄉途中,過一深水,運轉目力,清澈見底,層層溝壑,高下如田疇,群蛟五色,盤踞期間,似盆如瓮,吞吐寶珠流光溢彩,蜿蜒遊走,須鱗爪牙歷歷可見,觀者目眩神搖,真如志怪書上所謂水底水晶宮。」
桌邊,劉老成已經倒了酒,高冕不著急上桌,他也不好獨飲。聽著有些奇怪,高老兒這番文縐縐的言語,到底是親眼所見有感而發,還是從哪本文人筆記上邊抄來的?
只是他們雙方多年好友,知根知底的,高老兒沒必要在自己這邊賣弄文采才對。高冕與荀淵,他們倆老不羞,不但是譜牒修士,還是幫主和一宗之主,早年在寶瓶洲的鏡花水月是極負盛名的一對土財主,分別綽號一尺槍,玉面小郎君,出了名的闊綽,他們砸錢的時候,言語粗鄙,經常讓一旁的劉老成覺得他們才是書簡湖出身,自己這個宮柳島的島主,相較之下,簡直就是個作風正派的道德君子。
酒水是有價無市的長春宮仙釀,酒杯是花神杯,當然不是外邊廟會售賣的仿冒託名款。確是花了心思的。
高冕抬腳跺了跺地面青磚,轉頭笑問道:「劉老兒,你可是書簡湖不挪窩的土皇帝,想過會有今天的光景嗎?」
劉老成無奈道:「罵人不揭短。」
確實,劉老成真正最為風光的崢嶸歲月,還是在書簡湖,頂著個首位玉璞境野修的頭銜,那會兒的劉老成,才叫橫著走,他自己真有一種氣運在身的感覺。截江真君劉志茂,黃鸝島仲肅之流,算個什麼東西,這幾個元嬰境,一門心思只想著做掉他劉老成,好吞併宮柳島,劉老成卻要想著養著他們,別輕易死翹翹了。不如此,書簡湖如何立足於寶瓶洲?
高冕非但沒有收手,反而繼續往老朋友傷口上撒鹽,「怕什麼,你又不是心有餘悸的劉志茂,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用做賊心虛,不怕翻舊帳,不必每天睡不著覺。」
劉老成無可奈何,獨自喝了一杯悶酒。
書簡湖這本舊帳,如果陳平安只是落魄山的陳劍仙,想不翻篇也不行。
可是等到陳平安又多出個嶄新身份,就輪到書簡湖想要翻篇也也難了。
高冕接下來一句話,就不是往傷口撒鹽,而是直接往心口戳刀子了,「咦,夏天當上的大驪國師,秋天是不是就要開始秋後算帳了?」
劉老成苦笑道:「還能如何,乖乖受著。」
高冕笑呵呵問道:「是不是一直奇怪為何荀老兒,在我這邊唯唯諾諾,響屁都不放一個,把身架擺得極低,卻一直沒把你當朋友,酒桌上邊每每觥籌交錯之時,始終瞧你不起,端起的酒杯永遠高過你?」
劉老成默不作聲,確實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傷心事。劉老成不說眼高於頂,總還是心高氣傲的。
荀淵越是如此,劉老成越是念高冕的人情。當年寶瓶洲的修士,是需要仰視桐葉洲的,何況荀淵早就是一位仙人,劉老成能夠結識荀淵,並且維持一份過得去的體面友誼,全部歸功於高冕的牽線搭橋。
高冕說道:「他是故意的,故意當惡人,讓你更念我的好。」
劉老成點點頭,「喝過兩次酒,我就想明白了。」
高冕嘆了口氣,「你們都是喝不醉的聰明人,對我這種真心好酒的人來說,你們糟踐好酒了。話說回來,可能你們才是對的,我們是酒喝人,你們是真的人喝酒?」
「荀淵私底下說過一句好話,對你評價很高。說劉志茂仲肅他們,至多是境界與眼界相符,唯獨玉璞境的劉老成卻有飛升境的眼界,可惜成也書簡湖,敗也書簡湖。」
說到這裡,高冕端起酒杯,「得敬你一個,荀老兒。」
劉老成一起舉杯。
高冕抹了抹嘴,笑道:「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
片刻之後,侍女前來通報,有客人拜訪,對方自稱是無敵神拳幫的赫連寶珠。
劉老成的那位道上朋友,不光是幫買宅子,也送了兩位侍女,她們都是南邊仙家門派的譜牒修士,流落至此,境界不高,身世清白,尚未中五境。將宅子轉手交給劉老成之前,那位老仙師就已經給了她們一大筆神仙錢,准許她們在此潛心修行,務必照顧好貴人的飲食起居。
赫連寶珠是個英姿颯爽的女子,她用濃重的鄉音,說道:「老幫主,我在董水井開的客棧那邊,遇見了劉羨陽和顧璨。」
高冕笑道:「見著就見著了,怎的,是跟誰看對眼了,還是誰調戲你了?」
赫連寶珠早就習以為常,只是與那劉老成抱拳道:「見過劉老宗主。」
劉老成笑著點頭,伸出一隻手掌,示意她落座喝酒。赫連寶珠也不矯情,一坐下,就一鼓作氣滿飲三杯。
赫連寶珠以心聲說道:「來時路上,我發現廟會那邊有個貌美婦人,她身邊跟著個老者,看不出深淺。」
高冕對此並不感興趣,如今寶瓶洲的奇人異士還少嗎?老人只是皺眉問道:「聽說你近些年跟那個叫柳䢦的什麼幫主,走得很近?清不清楚這小子是什麼來頭、路數,跟大驪那幅升官圖哪條道兒是通著的?」
赫連寶珠解釋道:「不算朋友,只是以前在洛京地界碰到過,混了個熟臉,當時約好了到了大驪京城,他來做東。我只聽說柳䢦跟京城一位綽號六爺的年輕貴人很熟,我沒見過,江湖朋友都說此人身份神秘,在京城地面頗有勢力,猜測他極有可能是某位上柱國姓氏的嫡出。至於柳䢦跟大皇子是知己的說法,據我所知,肯定是假的,柳䢦自己對此也是無可奈何,說是一個敵對門派故意散播的謠言,他坦誠自己提心弔膽多年,就怕哪天不小心就吃了牢飯。」
大驪宋氏始終沒有立太子。
身為嫡長子的宋賡,其實一直是被當作儲君看待的。至於宋賡的弟弟,皇子宋續,外界幾乎沒有任何說法。
高冕看了眼劉老成,「你的小道消息最是靈通,有沒有靠譜的內幕,可別讓寶珠著了道,連累我都要去刑部交待情況。」
專心做學問的讀書人,千萬別碰朝堂,江湖人就碰得了?何況這座廟堂,還姓宋,是大驪王朝。
赫連寶珠欲言又止。
高冕擺擺手,「不就是還有一層櫻桃青衣的刺客身份,我早就知道了。你就當我還被蒙在鼓裡好了。」
劉老成點頭道:「我近期就去打聽打聽,等我消息便是。」
赫連寶珠抱拳道:「謝過劉老宗主。」
劉老成端起酒杯,笑道:「都在酒里。」
不曾想很快就又有客人登門,還是找高老幫主的。侍女只好硬著頭皮再去通報,說門外來了一對師徒,老道士背著繪神像的木牌,老道士自稱來自別洲,四海為家,道號臭椿,還帶著個背胡琴的徒弟。
高冕顯然跟他很熟,都懶得起身迎接,老道士讓徒弟隨便逛逛,記得別亂碰任何東西,碰壞了,拿命賠都賠不起的。
老道士單獨落座,笑著解釋道:「我方才在街上瞧見了赫連女俠,見她來此敲開門,就猜到你可能在這邊。」
赫連寶珠心中驚訝,被對方一路跟蹤至此,自己竟然毫無察覺?道號臭椿?
高冕笑道:「不必驚訝,這賊老道是位陸地劍仙之流的世外高人,這輩子最是擅長見不得光的隱匿和刺殺。」
臭椿道士說道:「比起納蘭夜行,還是差點意思。」
高冕斜眼道:「不害臊啊,有臉跟他比?」
老道士點頭道:「沒臉。」
赫連寶珠並不清楚其中的門道,劉老成卻是眼皮子微顫。
老道人說了句怪話,「曾經滴酒不沾的人,變得嗜酒如命。難受不難受?」
高冕用劉老成的那句話作答案,「都在酒里。」
氣氛沉悶異常,赫連寶珠也不知道這句話怎就勾起了傷心事。就在此時,又有個道士登門拜訪,沒有報上道號,只說自己名為梁爽,卻是來找臭椿道人的。
高冕將眉宇間陰霾一掃而空,爽朗笑道:「好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
劉老成問道:「是哪位道家高人?」
「完全沒聽說過。」
高冕搖搖頭,望向老道人,「既然是找你的,總該曉得是何方神聖,投緣的道友?結下樑子的仇家?」
臭椿道人捻須笑道:「容貧道先賣個關子。」
梁爽進了宅子,卻不是去找臭椿道人,而是先找到那位小道士,梁爽穩了穩道心,輕輕感嘆一句,「踏破鐵鞋無覓處。」
一旁侍女有些著急,這客人,也太不見外了,竟是擅自亂逛起來,若是惹來劉老宗主不高興,自己豈不是要被逐出此地?
梁爽笑道:「小姑娘,今天是你領著貧道進門見著人的,有接引之功,貧道自會報答。」
侍女本就惱火,聽聞這種虛頭巴腦的大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差你這點賞錢?
她顯然誤會老道士將她視若富貴宅邸的丫鬟了。
她站著沒挪步,站在原地稍微等了會兒,見那老道人只是笑呵呵,竟是連紅包都不給一個,可把她氣壞了。
她板著臉讓老道士跟著,快步走向那座院子。梁爽也不道破天機,心情極好。天無絕人之路,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在桐葉洲閉關期間,老真人驀的有了一番天人感應的跡象,趕緊算了一卦,猶不放心,走出道場,夜觀天象,終於瞭然。
老真人連夜跨洲遠遊,直奔大驪京城,果不其然,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被自己找著師尊的轉世了。
梁爽這條道脈法統,自古便是一脈單傳,師父傳法,絕無二徒。師父轉世,徒弟就要找尋前者的轉世,更換師徒身份,將其收為繼承道統的法嗣,長久找不到也要一直找。先前梁爽主動去往桐葉洲,跟那周密硬碰硬打了一場,老真人自覺大限將至,並不後悔,最擔心的,便是這條道脈傳到自己手上,導致香火斷絕,他梁爽豈不是千秋罪人?
到了院門那邊,侍女就要停步告辭,老真人從袖中掏出一張不起眼的黃紙符籙,笑道:「小小謝禮,不成敬意,姑娘收好。」
侍女敷衍道謝一句,將那符籙放入袖中便轉身離去,聽見老真人依舊在那邊絮叨,「小姑娘,記牢了,就算轉手賣錢,也莫要賤賣了此符,最好是等到自己將來結了丹,再來著手煉化此符,於金丹八轉之時,便可見門,一朵紅雲深處,自有道家仙君帶路游玉京,紫府絳闕耳聞目見,皆為自身大道資糧……」
劉老成瞥了眼老道士贈送出去的那道符籙,瞳孔收縮,必是重寶!這老道,真是好闊綽的出手!
臭椿道人笑道:「貧道這輩子還是第二回瞧見貨真價實的接引符。」
梁爽笑道:「貧道這邊倒是還有些存貨,能夠作為遠古洞天福地遺址的鑰匙。」
臭椿道人笑道:「好個『一些』!」
赫連寶珠輩分低,道齡小,她自然就讓出了座位。
不曾想那老真人笑道:「貧道就不坐了,聊完事情就走。」
臭椿道人說道:「前輩一定猜到了,先前正是貧道設壇作法,口呼真名,泄露天機,將徒弟的生辰八字都以扶乩之法寫在沙盤之上,故意惹來前輩的查探。」
梁爽點點頭,「即便真是龍潭虎穴,貧道也要闖一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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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會那邊,封姨手上挽了個花籃,籃子裡除了幾樣時令鮮花,還有好些用各色玉石雕刻而成的假花,足可以假亂真。
她嘖了一聲,「隔壁宅子,臥虎藏龍。」
化名蘇勘的老車夫,滿臉不以為然道:「除了最後到場的那個臭牛鼻子,道力不弱,其餘幾位,也就那樣。」
封姨瞥了眼人花神廟大殿那邊,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道:「去裡邊燒個香?」
京城這座花神廟,歲月悠久,但是最熟諳京師掌故的文人騷客,都不會清楚最早花錢建造花神廟的大香客,便是這位封姨。
「免了。」
蘇勘覺得好笑,「你們娘們真是記仇。」
你封姨給花神娘娘們燒香?當年是誰禍害得整座百花福地,必須修養百餘年才能對外開放?你去燒什麼香。若說風雨摧折,已經足夠讓百花凋零不堪,再加上自己這位舊雷部斬勘司的餘孽,即便如今神位不正,積威猶在,真不考慮一座花神廟受不受得起?
故而這座花神廟是從不顯靈的,哪怕建了祠,立起了百尊栩栩如生的神女塑像,香火也算旺盛,百花福地的花神們卻將此地視為雷池,不敢擅自「降壇」至此。久而久之,這座大驪京城花神廟便有了兩處不同尋常的地方,一是百位花神的彩繪神像,是人間氣態容貌最為逼真傳神的,再就是由於百花福地的花神經常有升遷貶謫,祠廟也需要跟著更換神名、神像,唯獨這座祠廟,殿內從未更換過塑像,建造之初是哪些花神,如今還是那些花神,例如那位早已被貶謫出百花福地的「曹州夫人」。
封姨冷笑道:「見不得她們一味取媚於人。得了寵,便得意忘形,驕縱恣意,不知天高地厚。」
人間花木,誕生之初,本是供奉愉悅神靈的存在,是大地山河的點綴。
蘇勘嘆了口氣,「何必呢,說到底,你還是遷怒於旁人。」
封姨撇撇嘴,「不否認。」
蘇勘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也該放下舊怨,也該放過她們了。」
封姨嗤笑不已,「這話別人說了,我哪怕不認同也要假裝聽聽看,從你嘴裡跑出來,總覺得像是反話,勸我下狠手。」
蘇勘說道:「當我放了個屁。」
封姨挽著花籃,獨自姍姍然走入花神廟主殿,花神塑像主次分明,有高有低,她們美不勝收,卻是百花福地好久之前的位次了。
早年大驪的浪蕩文人,總喜歡編撰一些某某書生夜訪花神廟、胡謅幾首打油詩便有數美侍寢之類的香艷故事。引得好些地痞流氓經常摸黑翻牆夜闖花神廟,欲想一親芳澤,甚至有些色慾熏天的膽大之輩,想要搬走一尊神像藏在家中,讀書人不是說好些古人也有那「玉人之癖」,實在搬不走,偷不了,那也好辦,反正「她們」實在是太像真正的美人了……所以花神廟的廟祝,不得不花錢長期僱人在這邊守夜,免得被那些登徒子玷污了花神娘娘們。
封姨幽幽嘆息一聲。莫非老秀才說得有幾分道理,女子何苦為難女子?
封姨突然以心聲詢問走出廟會的老車夫,「蘇勘,你在等什麼?」
蘇勘面無表情走在人流漸漸散去的街道,「你我一路貨色,你在等什麼我就在等什麼。」
封姨笑道:「未必吧。」
蘇勘徒步走回私宅,距離篪兒街不遠,期間要途徑幾座歷代皇帝用以祈神的宮殿、廟觀。僻靜小巷的官方名稱是鐵樹胡同,百姓卻喜歡稱呼為宰相巷,因為胡同裡邊有兩戶對門的宅子,都曾是宰相出身,其實大驪王朝不設宰相,能夠加某殿、閣大學士銜的部堂正印官,也會被老百姓俗稱為相爺。但是朝廷自從崔瀺擔任國師以來,在諡號、追贈一事上毫不吝嗇,幾乎從阻攔幾任皇帝、禮部的決議,唯獨加銜一事,屈指可數。
其實年紀遠遠要比這條巷弄更大的老人,打開門鎖,不大的宅子,裡邊別有洞天,層層疊疊的雷法禁制,足可讓世間所有精於雷法一道的大修士都要頭皮發麻,除非天師親臨,否則便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來了,也絕對不敢擅闖這座雷池,只會知難而退。
蘇勘其實喜歡下棋,棋力還不弱,但是因為性格孤僻、身份特殊的關係,都是看看棋譜而已。
像他這類存在,總要找點能夠打發光陰的事情做做,除了獨自打譜,蘇勘還會去釣魚,或是看人下賭棋。
既然搜集各種版本的棋譜,當然是以鄭居中跟崔瀺在白帝城下出的彩雲譜為首。
蘇勘去廚房拿出幾碟京師特色吃食當下酒菜,有那豌豆黃,甜醬姜芽,八寶菜,糖蒜。
不知是不是在人間待得實在太久了,也不知是某種臨別的饋贈,還是震怒的懲罰,遙遠的申飭。
他跟封姨這些遠古天庭的神靈餘孽,好像漸漸擁有了一些原本五至高和十二高位才有的情緒,人性?
從深惡痛絕這座人間,變得開始眷戀人間,漸漸習慣了頭頂一陣陣嗡嗡作響的煩人鴿哨,終於習慣了雙腳踩地看著天。
歲月悠悠,一萬年了。
人性和神性始終糾纏不清,好似一場拔河,更像一盤尚未決出勝負的殘局。
天公不語對枯棋。
老人久久無言,回過神後,抿了一口酒,慢慢嚼著糖蒜,驀然大怒,「換師傅了。還敢提價?!」
封姨繼續遊覽花神廟,在人群中,瞧見有位衣飾素雅的年輕女子,朝她姍姍然施了個萬福。
封姨愣了愣,眯眼而笑,走上前去,揉了揉她的腦袋,打趣道:「大姑娘家家啦。」
畢竟是一位十四境。
「有水分」的新十四,也是十四境啊。
王朱想要刻意隱藏蹤跡,還是很容易的。
當年王朱離開驪珠洞天,跟隨皇子宋集薪一起來到大驪京城,封姨就有暗中護送過少女稚圭,在那之前,婦人看待泥瓶巷的稚圭,也如自己的晚輩。
若說蘇勘,看似押注,實則是在暗中為馬苦玄護道。那麼這位封姨,何嘗不是出於私心,想要格外照拂稚圭幾年?
封姨將花籃遞給王朱,柔聲道:「趕巧,送你了,別嫌棄。」
王朱挽在手中,嫣然笑道:「不會嫌棄,很開心。」
在東海水府躋身了十四境,前塵往事便愈發清晰了。雖然她一直不覺得自己是當年被迫在寶瓶洲南部登岸、一路逃竄至隕落之地的「她」,但是前身所有的人事,情緒,都是如此真實。記憶里的所有美好,已成追思,只有極少數的例外,還有機會觸手可及,比如眼前這位婦人,曾經以艾草點額的封姨,大概就是這座人間長久給予「她」、或者說是她們善意的存在了。之一。
封姨伸出大拇指,輕輕拂過年輕女子永遠微皺的漂亮眉頭,輕聲道:「老夫子不也說了,雖百世仇恨猶可報也,但是要講一個恩怨分明,我們要以德報德以怨報怨。」
王朱嗯了一聲。
未必是封姨的道理說得有多好,可能就只是想要聽一聽她的熟悉嗓音。
封姨笑問道:「能不能借東海水君的官威用一用?」
王朱疑惑不解。
封姨指了指一位還算比較順眼的花神娘娘彩繪神像,「我想要跟她聊幾句。」
王朱白了她一眼。這種小事算得了什麼。再說了,自己有什麼官威,如今浩然修士,看待東海水府,至多就是敬而遠之的心態。即便是修水法的鍊氣士,必須出海修煉,在海上尋一處水運濃郁的古仙島、或是海底宮闕舊址落腳,也多是與其餘三位水君打商量,有意繞開東海水府。
封姨在她額頭敲了一板栗,「老樣子。」
隨後封姨掐訣,駕馭本命神通,藉助風聲跨越山海,要請百花福地裡邊能夠管事的這邊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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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正主都現身了,臭椿道人笑著介紹道:「這位老神仙,正是接替火龍真人擔任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梁爽,梁老真人。」
劉老成立即起身,赫連寶珠也是趕忙行禮,唯獨高冕依舊不動如山。這讓赫連寶珠頭疼不已,都不知道如何幫忙補救,自家老幫主的風骨,也太重了點。
臭椿道人不知為何,主動說起了一樁故事,緩緩道:「當年修道修岔了,出門散心,好的不學學壞的,偏要跟高老兒一般意氣用事,跟人起了爭執,就雪上加霜,傷了大道根本,以至於需要以五雷正法淬鍊飛劍,方可自救。」
「只是龍虎山的山門,豈是我等旁門左道進得去的。何況五雷正法是一家一姓的不傳之秘,龍虎山自有老祖宗的規矩在,就算有心相助,豈能破戒?歷史上多次山上風波,不正因為某位黃紫貴人的宅心仁厚,私傳秘法導致?貧道只是在酒桌上牢騷了幾句,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當時一起喝酒的朋友便藉口去茅廁,回來再戰,不曾想那廝腳底抹油,一走了之。」
聽到這裡,梁爽撫須而笑,聽著很是耳熟。
老道士說道:「約莫隔了半年,這廝厚著臉皮約貧道喝酒,說是這次務必讓他請客,結果他拎來了兩壺市井土燒,貧道等死久矣,反正喝什麼都是喝酒。他丟了一部手寫的秘笈在桌上,信誓旦旦說是被一群愛慕他的仙子追趕,御劍過高,約莫是相貌過於出彩了,天妒英才,挨了雷劈,不料因禍得福,開竅了,一下子就領悟了雷法的無上真意,完全不輸龍虎山的五雷正法,以前欠下的酒債,就當結清了……貧道一邊聽他胡謅,一邊翻看秘笈,確是親筆,那字跡,仿起來很難。」
高冕疑惑道:「他敢送,你也敢收?還敢照著練?!」
問出了赫連寶珠的心聲,這位上了年紀的道門劍仙,真不是老壽星吃砒霜?
老道士笑道:「不管真相如何,貧道憑此渡過一劫。不但劍術精進不少,還額外學成了一門雷法。」
劉老成卻是權衡一番,做好了與梁爽撕破臉皮的準備,顯而易見,梁爽是一路追蹤到寶瓶洲,「清理門戶」追繳秘笈了?要將臭椿道人抓回天師府?臭椿道人找到高冕,高冕喊來他劉老成來到大驪京城?劉老成覺得大致有數了,哪怕高冕此舉有拖他下水的嫌疑,無所謂,說明高冕是真把自己當朋友。一座真境宗的宗主頭銜,還不至於讓劉老成戀棧不去,大不了重新當個山澤野修。
昔年書簡湖,劉志茂之流,只會當野修,一輩子也只能當好野修。仲肅他們則是自視過高,沽名釣譽,手腕有限,難成氣候。
梁爽終於開口,問道:「道友,那本雷法秘籍可在手邊?」
老道士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本泛黃冊子,遞給這位外姓大天師。
梁爽接過冊子,打開瞥了幾眼便合上,說道:「冊子,貧道得收繳了。此外恐怕道友還需要走趟天師府,寬心便是,貧道自會幫忙解釋清楚。事情是小事,卻可不含糊矇混過去。至於誤打誤撞學成的五雷正法……倒也不難,貧道可以舉薦道友當個掛名的供奉,如此一來,就不必還給天師府了。」
老道士看了眼不遠處撅屁股看魚的小道童,笑道:「原來如此。」
梁爽會心道:「緣來如此。」
臭椿道人直截了當說道:「貧道那徒弟,果有仙緣,梁天師只管領走,貧道先前就算出了與這孩子是師徒緣薄的結果,當時還奇怪,孩子心地好,命中也無大的災厄,貧道又不是那種吝嗇壓箱底手藝的人,走南闖北,一直帶在身邊,師徒豈會緣薄。是直到昨天在那村姑渡,貧道才恍然大悟。事已至此,不過是個順水推舟,只求梁天師收了他作徒弟,好好栽培。」
梁爽袖中掐訣,以心聲與臭椿道人大略說了一番自家道統的秘密,臭椿道人大笑不已,「那貧道就吃了顆定心丸!」
梁爽說道:「道友這場護道之恩,貧道總要表示表示,和稀泥,終非美事。道友不妨開個價,當然不是賣徒弟,否則既是羞辱道友,也是貧道羞辱自己。你我皆是道門中人,理當曉得這是了因果斷塵緣的手段。」
臭椿道人搖頭道:「幫忙討要個天師府供奉,足夠了。」
梁爽搖頭道:「不夠,遠遠不夠。非是貧道自誇,也曾是只差一步就能夠功德圓滿的金仙人物……」
臭椿道人截住話頭,說道:「那貧道就獅子大開口了,與梁天師討要兩張接引符,必須是破碎的洞天福地各一,它們還要能夠相互銜接,主人有機會行『開天闢地』之舉。」
梁爽撫掌笑道:「正合吾意。」
說是這麼說,老真人掏袖子取符籙的動作,好像還是顯得不夠利索,拖泥帶水了。
臭椿道人將那小道士喊到跟前,說明緣由,小道士哭得稀里嘩啦,只是不肯改換師父。
這些年跟著老道士行腳萬里,風餐露宿,規矩還多,孩子既覺得太苦了,又很想念家鄉,總要撂下一句自以為最狠的話,總有一天我要換個師父的。
誰想真有這麼一天了,孩子卻是死死抱住那把師父最珍愛的胡琴,眼淚鼻涕糊了臉龐一大把,哪裡捨得換師父。
小道童使勁抹了把臉,「你趕我走,我也不還你胡琴了。」
臭椿道人說道:「本就是要送你的。」
小道童聞言一愣,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撒潑打滾。
臭椿道人頭疼不已,劉老成和赫連寶珠也覺得挺有趣。高冕甚至在那邊拱火,說你這師父實在是太狠心了,剛才如果沒看錯的話,你師父好像收了一大筆錢,建座廟,綽綽有餘……
孩子一聽這個就覺得天都塌了,愈發傷心欲絕,躺在地上,抱著胡琴,蹬腿不已。
梁爽倒是半點不惱,笑眯眯看著倔強孩子的耍賴。
老真人還要忍住不笑,師父啊師父,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當年你是怎麼教道法的,我就怎樣……
想到這裡,老真人抬起一隻道袍袖子,遮了遮臉龐。師父,好久不見。
好一番勸慰,臭椿道人才讓孩子心情平復下來,這還要歸功於梁爽承諾跟他們一起雲遊幾年,攢夠了錢建造一座廟,再換師父。
深山道士,神清氣爽,學究天人。江湖劍客,光明磊落,快意恩仇。
劉老成也覺這棟沒花幾個錢就收入囊中的私宅,今天可謂蓬蓽生輝。
難不成真是一塊可以多住幾次的風水寶地?離京之前,將那道友約來,喝個酒道個謝?
這座院內,梁爽道力最高,眼力最好,老真人眯眼捻須,抬頭望天,好個頭頂三尺有神明。
碧色如洗、淨如一片玻璃的天空中,隱匿的存在,察覺到老道士的窺探,立即便有一雙豎瞳的金色眼眸緩緩轉動,與之對視。
這雙湛然眼眸的主人,是國師府內道號攖寧的宋雲間,負責盯著京城之內大修士的動。宋雲間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提醒。
梁爽微笑道:「道友,能不能捎句話給陳平安?」
宋雲間點點頭,「當然。」
梁爽跨洲遊覽寶瓶洲,是需要跟中土文廟報備的,不過跟以往境況不同,早先是能不批准就絕不批准,現在是能通過就給過。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當然主要是現如今天下形勢不同了,再者跟誰在文廟那邊主持事務也有關係,老秀才確實人情達練,很能通融。
而且寶瓶洲比較例外,除了文廟那邊必須點頭,梁爽還要跟仿白玉京那邊打聲招呼,老真人是如此,先前劉蛻亦然。
梁爽這次蒞臨大驪京城,還有句話要帶到,原來是仿白玉京那邊的老夫子,覺得飛升境過境,以後只要跟國師府報備就可以了。
聽聞此事,宋雲間說道:「我會將老真人這些話轉述給國師,只是此事的結論,還需國師自行定奪。敢問老真人是在京城稍候,等消息,還是讓國師自己去跟仿白玉京那邊溝通?」
梁爽笑道:「貧道一個寶瓶洲外人,就不繼續當傳話筒了,成何體統。」
這位身份神異的攖寧道友,說話還是客氣的。跟如今的文廟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次出關,梁爽也與一二好友,論及此事,都說現在文廟跟他們議事,不管是面談還是書信往來,都是有商有量的,言語措辭極為妥帖。其中一位,更是坦誠笑言受寵若驚。
若說形勢所迫,有求於人,文廟不得不低頭?非也。事實上,現在的中土文廟,才是萬年以來最具權勢的。諸多安排,稍加琢磨,不可謂不強勢,但是大修士對文廟的總體觀感,反而要比以往更好了。界線之清晰,分工之明確,賞罰之分明,策略制定之強勢配合待人接物之柔和……都讓各洲山巔大修士們耳目一新。
高冕突然說道:「我已是廢人一個,想要做些什麼也是有心無力,你則不然,送出徒弟之後,返回金甲洲,不如將那宗門和盤托出,雙手奉上?也算找個好人家嫁了,不說什麼高攀誰,如果真能當個龍象劍宗的下宗,總是不委屈的。你是開山祖師,兩任宗主都是親傳和再傳,這點小事情,總能輕鬆搞定吧?」
臭椿道人咦了一聲,「慷他人之慨,也能說得如此豪氣干雲?」
劉老成心中訝異,如此大手筆?聽高冕的口氣,這位臭椿道人,在金甲洲竟有一座宗門的家業?學那齊老劍仙,也要送出一座宗門當賀禮?不愧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遞劍殺妖不含糊,為人處世也是如此……豪爽的?劉老成心思急轉,盤算起金甲洲那些座宗字頭仙府,
高冕瞪眼道:「與你好好說話不聽勸,非要我滿嘴噴糞你才點頭?」
畢竟是要敲定一座宗門的歸屬,百多號徒子徒孫們的譜牒「遷徙」,臭椿道人好像一時間難以決斷,默不作聲。
高冕說道:「你肯送,也要看人家樂不樂意收。」
臭椿道人點點頭,話糙理不糙。
高冕伸手道:「拿來!」
赫連寶珠一頭霧水。
臭椿道人一邊掏出那兩張符籙,一邊埋怨道:「還沒捂熱。」
高冕得手了符籙,罵罵咧咧,「他娘的這才叫慷他人之慨!」
梁爽嘖嘖稱奇,真是長見識了。
老真人沒來想起一句古詩,淮南一葉落,驚覺洞庭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那麼劍氣長城的風土人情,可想而知。
先前其實梁爽在仿白玉京內稍微坐了一會兒,與那位老夫子小敘片刻,就有聊起當年在書簡湖停步的年輕帳房先生,老夫子說當年陳平安的臉皮,不好說是薄如蟬翼,也遠非今日厚如城牆的光景。所以就提到一事,到底是陳平安將家鄉風氣帶去了劍氣長城,還是在劍氣長城那邊入鄉隨俗?
高冕看了眼臭椿道人,臭椿道人說道:「我離開京城之前,肯定會主動拜訪。」
高冕點點頭,提醒道:「注意說話語氣。」
臭椿道人豎起大拇指,「你說這句話最能服眾。」
高冕一笑置之。
既然年輕隱官去了村妝渡,就等於將那層窗戶紙給捅破了,言外之意,誰都不必裝傻。臭椿道人,之所以挑選這個時間節點去找高冕敘舊,本身就是一種表態。就算陳平安不去村妝渡那邊找高冕,在破廟那邊,碰巧遇到臭椿道人,相信這位金甲洲宗門的開山祖師,也會找機會見一見陳平安,硬著頭皮,與之開誠布公聊一次。
高冕也沒捂熱,就將兩張符籙拋還給臭椿道人,頓了頓,緩緩道:「你反正還要見他一次,記得幫我轉贈給陳平安,就說是我個人的賀禮,與門派無關。」
臭椿道人氣笑道:「脫褲子放屁麼!」
這次輪到高冕默不作聲,臭椿道人到底不是言語無忌的高冕,不忍心戳穿這位好友的心思。
臭椿道人只是試探性說道:「一起見見吧。」
高冕搖搖頭。
臭椿道人也不強求,重重嘆氣道:「也行。」
家鄉是寶瓶洲的末代隱官,卻是在他們的家鄉被天下熟知。
也難怪別洲修士會調侃寶瓶洲一句牆裡開花牆外香。至於寶瓶洲這邊調侃自家人也是不遺餘力,說劍氣長城可得好好感謝阮邛,若不是當年驪珠洞天鐵匠鋪子放這個漏,劍氣長城如何撿漏?
「君從故鄉來」。
他們卻不敢多見,不敢多聊。
高冕和臭椿道人,人名是化名,道號也是自號。
先前,他們很怕那位不事功便註定無法當上末代隱官的年輕人,以大義壓他們,要求他們做點什麼。
但是他們更遺憾那個年輕人沒有這麼做。
不要看年輕人先前與他們見了面,如何和氣,喝酒,笑談。
歸根結底,那叫客氣。
你們也配劍氣長城的隱官與你們談大義?
也許,也許是他們誤會了,年輕人並沒有這麼想,就只是想要跟劍氣長城走出的老人敘舊幾句,也許。
家鄉那邊,許多前輩和晚輩們,恰似荒原上的野草,生死都最炙熱的付諸一炬了。
而他們卻像是花圃里的花木,年復一年,天寒地凍也好,春暖秋涼也罷,既無刀刃相逼,也無頻繁目送,榮辱都在太平世道里。
外人永遠無法理解和體會他們與年輕隱官面對面聊天時的心情。
就像臭椿道人和高冕會忍不住望向年輕人的「背後」。在「那裡」,好像站著很多曾經無比熟悉的故人,他們可能是在談笑風生,相互間嬉笑怒罵,可能是並肩走向一去不回的戰場的背影。最怕那些堂堂正正以純粹劍修身份生於城牆這邊、死於城牆那邊的他們,轉頭回望一眼,好像微笑詢問一句,你們是誰,是劍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