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武俠仙俠> 劍來>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飛升見余斗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飛升見余斗

2024-12-16 17:46:52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甲辰年的芒種日,今天朝會上,頭頂掛著那塊異常精美的盤龍藻井,龍椅上坐著那位正值壯年的大驪皇帝宋和,大殿上站著不同官補子的百官群臣。新任國師所站位置,跟當年崔瀺幾乎是一樣的,與皇帝一樣面對著大驪最有權勢的那撥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掌心托著一方印章,邊刻有五嶽真形,以及齊渡和江河,書簡湖這樣的湖泊當然也在其中,可謂一國山河盡在「壁上」。

  底款是「大驪國師陳平安之印」。

  皇帝親手給出這方朝廷新制的國師印,這場典禮就算完畢。

  這意味著大驪王朝的一國命脈所系,就掌控在他手裡了。

  舊印尚未銷檔,新印就已經給出。

  陳平安一言不發,並沒有參與到任何一項議程的商討。

  但是宋和很清晰發現,今天這些足可稱為國之棟樑的文武官員,都很緊張,開口說話的,往往需要故意提高音量,隊列裡邊沉默的,也在屏息凝神,還有很多假裝不緊張的官員,用眼角餘光快速打量一眼那位身穿朝服的新任國師,希冀著從他臉上的細微神色,找尋出更多的秘密。

  陳平安默默感受著那種靈感通神的玄妙感應,就像他自己形容的,大驪王朝即是一幅飛升合道圖,國即人身。等到他用最是名正言順的方式,擁有了這方印章,幾乎一瞬間,從京城內的帝王廟,欽天監,城隍廟,祈雨的大高玄殿,火神廟……再到京畿之地,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大瀆的流水,五嶽的矗立,不同城池的,道號攖寧的宋雲間,盤踞在大驪京城上空的龍運顯化,一座建在雲海之上的仿白玉京,所有在大驪版圖上流轉的天地氣運,陳平安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一陣陣的脈搏跳動。

  好像都在賀喜,都在欣喜,都要低頭。

  以朝堂作道場,恰似一場玄之又玄的合道。

  陳平安的一粒心神芥子,驀的宛如一尾小魚躍出綠萍中,也似一輪大日猛然升出海面,剎那之間,寶瓶洲上空,就像出現了歷史上第……二尊法相巍峨的神靈,如青天張開一目,俯瞰大驪王朝的人間版圖。

  一瞬間,陳平安心相天地之內,剛剛從混沌一片變成鴻蒙初開的景象,一下子就分出了天地和清濁,開天闢地,那條龍捲隨之轟然散開,無數的金光迸濺開來,就像鑄劍師在鋪子裡邊,高高掄起一錘子狠狠砸下去,使勁捶打一條通紅的劍條胚子,火星滿室,既有數以千萬計的金色文字,也有數以百計法寶靈器煉化再熔合之後的天地靈氣,更有渾厚綿長的武道氣運,如一粒粒種子撒在人身天地間,在心相天地之內顯化出無數的建築,人物,山河草木。

  雙目皆張,心相一眼看己,寶瓶洲雲海一眼看天地,道人的人身小天地與外在大天地,就此架起了一座天人感應的金色長生橋。

  皇帝宋和偶爾會稍稍轉頭,輕聲詢問一句國師有無意見,或是以視線徵詢陳平安的看法,後者都是搖頭。

  朝廷即將并州設道,吏部尚書長孫茂的察計結果,重定陪都六部的官員品秩,從各州抽調二十餘萬兵力增援蠻荒戰場等,一件件一樁樁,都不是什么小事。

  過於安靜沉默的新任國師,若是全不知情的人,都要誤以為他是大驪宋氏的牽線傀儡,就像個聾啞的木頭人杵在朝堂上。

  絕大部分官員都覺得陳平安既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朝會的第一次公開露面,肯定要有一些霹靂手段,大動干戈的舉措。

  其餘一小撮,相對了解陳平安行事作風的,例如吏部曹耕心,刑部趙繇,禮部董湖,或是已經在小朝會見過那張椅子迎來新主人的大驪重臣,他們雖然不認為陳平安需要藉機立威,但是覺得作為新任國師,極有可能會在今日朝會的尾期,說一兩句讓人記憶深刻、甚至是足夠震懾百官的言語?


  可能是第一次身穿官服,略微不自在,陳平安輕輕扯了扯領口,肩頭微動。

  所站位置使然,將那殿內官員的相貌神色,一覽無餘。

  曹侍郎心再大,也不敢在上朝的時候帶著那枚紫皮酒葫蘆。

  趙繇這個連童生功名都無、卻被破格擢升為一部侍郎的文脈師侄,瞧著還是有幾分老成持重的。

  如果不是當年那場變故,按照崔瀺的既定安排,大驪的吏部尚書,本該是兼任披雲山林鹿書院山長的馬瞻。

  今天出現大殿上的,還有一撥大驪宋氏皇族宗親的老人。當中有幾個,這幾年裡邊一直有些小動作,想要在朝堂上邊謀求實權。估計現在已經徹底死心了。在崔瀺手上,宋氏宗親一脈就被打壓得很慘,曾經偶有幾個富有才情的幹練人才,始終在官場邊緣衙門裡邊蹉跎歲月,要麼就是在藩邸養花逗鳥,然後就成了現在的老人。結果新任國師,竟然又是崔瀺的師弟,上哪說理去?

  能夠走出來的,大概就只有上一輩的宋長鏡,和這一代的洛王宋睦。至於外戚,太后南簪這邊,家族連個六品官都沒有,皇后余勉略好點,還是只因為余氏本就是上柱國姓氏,即便如此,就在前幾天的余氏家族內部,名義上是皇后省親,風光無限好,實則秘密召開了一場祠堂議事,一位悄然現身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持一道聖旨。烏壓壓一片跪地接旨,期間余勉的一位大伯和一個堂弟,都是有官身的,被當場帶走,至於被帶去哪裡,可能是詔獄,也可能是在刑部大牢那邊先過一手,天曉得。

  余勉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她只是記起那場心有餘悸的對話,皇帝陛下親口對她說的,如果只是刑部趙繇查到的那兩個案子,他還能幫點忙,但是國師府內部竟然都有姓余的人有膽子勾結外人,試圖矇混過關,太后那邊剛剛還問起了此事。最後神色溫和的皇帝陛下問她,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

  所以那場祠堂議事開了一宿,可謂愁雲慘澹,等她起身走出祠堂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皇后余勉知道從這一天起,與大驪邊軍關係極深的上柱國余氏就要在兩三年之內,開始「有序」退出廟堂,被迫離開邊軍和官場了。二十年,需要再等二十年。大驪官場或明或暗的幾條升官圖之一,這條「官道」就此斷了。但至少皇帝陛下,或者準確說是國師府那邊,給了余氏一份體面。

  作為余氏家主的老人,當時就站在余勉身邊,老人有些感慨,宦海沉浮何等雲詭波譎,沙啞開口道:「想起了一位老朋友,以前總喜歡跟崔國師對著幹,後來他還算全身而退了,跟我說,走在那種涉及一國大勢走向的有些道路,就像喝酒,他喝了半杯酒,知道是毒酒,落了個半死不活,就不喝了。但是也有些人,嘗出了是毒酒,就乾脆把剩下的都喝完。」

  之後老人說了個比喻,讓余勉哭笑不得。

  「後者是不肯回頭的,比年豬還難拉。」

  最後老人看了眼她,笑道:「換桌子換杯酒喝,我是等不到那天了,你們還可以,還有機會。」

  這些內幕,趙繇都是有數的,他看了眼陳平安。他果然說到做到了,一查到底,上不封頂。

  而且趙繇現在手上還有一樁大案子要辦。原來昔年陪都尚書柳清風的書童,如今已經是落魄山修士的柳蓑,私底下交給了陳平安一本冊子,涉及當年寶瓶洲中部大瀆開鑿一事,都是柳清風這個當過大瀆督造官……這個狠人的秘密記錄,牽連到了數十個大小家族的兩百多號王公貴族、官宦子弟,僅僅是與之關聯的京城、陪都權臣和地方疆臣的三品官,就有二十多個,此刻大殿之上,就站著八個,他們可能知情,也可能全不知情。但是趙繇無比確定,國師崔瀺是一清二楚的,與不知為何選擇故意長久瞞報的柳清風,也是心照不宣的。


  在禮部侍郎這個位置上趴窩很多年的董湖,一邊聽著議事內容,一邊熟門熟路開起了小差,參與朝會一事,竅門還是很多的。

  此次大典,朝廷就根本沒有邀請誰觀禮,由此亦可見大驪王朝之自負。

  禮部負責事先確定國師印的字體,通行一洲的館閣體是肯定不行的,模仿前任國師崔瀺的字體,即便陳平安是崔瀺的師弟,禮部這邊仍然難免要犯嘀咕,思來想去,終於琢磨出個比較穩妥的法子,就是從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當中去找這幾個字!

  即便確定了字體,禮部這邊還有個難題,比如先前那方「大驪國師崔瀺之印」,底款剛好是八個字,所以是能工整對仗的。

  新印底款文字的「排兵布陣」,就讓董湖他們頭疼不已,反覆思量,最好只好在「之」字上邊做文章了。

  此間艱辛,甘苦自知吶。不管怎麼說,此次慶典總算是圓滿收場。禮部大小官員,疲憊之餘,深感與有榮焉。

  陳平安再次抬頭看向藻井。

  不知為何,總覺得存在著一層隔閡,天地間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大門,他還差一把鑰匙。

  沉思片刻,陳平安憑空取物,將那舊國師印攥在手中,直接將其碾為齏粉。

  遙想當年,崔瀺在一處山頂,就曾將一方印章,師弟齊靜春贈予學生趙繇的春字印,當場銷毀。

  殿外丹陛一側的女子劍仙竹素,她突然臨時退出那場「閉關」。

  齊廷濟和陸芝都覺得有些意外,謝狗也覺得摸不著頭腦,她是絕不肯將疑惑藏在心裡的,以心聲詢問道:「竹素姐姐,咋回事,只差臨門一腳的事情了,幹嘛將心神退出來,此番煉劍差了點火候,毫釐之差便是天壤之別,雖說不至於功虧一簣,只是下次閉關再煉,可就要事倍功半,白白耗費好些天材地寶了。」

  竹素苦笑說道:「也不知怎的,直覺告訴我必須離開心齋,暫停煉劍。」

  只有寧姚跟小陌兩位十四境,最早察覺到與天地靈氣毫無關係、卻與大驪國運和一洲氣數緊密銜接的那份異象。

  竹素的直覺是對的,她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她必須給更大的「道」,讓路。

  執意不讓,就是……爭道遠遠算不上,就像一種螳臂當車的擋道,竹素必須避其鋒芒,順從大勢。

  卯正三刻,大驪早朝結束,官員們各自返回衙署辦公,有資格參與小朝會的,三三兩兩,各自結伴走向皇帝陛下的御書房。

  那些劍仙們已經提前離開京城,御劍去往落魄山,大驪京城的上空,劍氣如虹,碧空如洗的青天響起一陣震雷的聲響。

  在殿外的官員們幾乎都抬頭看了那幅劍仙御風青天的仙家長卷,久久不肯收回視線。相信今晚回到家中,少不得要被家族晚輩們一番盤問。

  路上的耗時,加上稍作休歇,辰時初刻,一國黃紫公卿齊聚的御書房小朝會開始了。

  不知為何,新任國師陳平安沒有陪同皇帝一起率先走出大殿,也沒有與那撥自家劍仙敘別幾句,而是單獨留在了大殿。

  在這座異常空曠的大殿之內,陳平安獨自徘徊,好像在自家門戶之內的閒庭信步,散步期間,偶爾還搖頭晃腦,蹦跳幾下。

  ————

  花神廟,捻芯開門見山說道:「百花福地與封姨道歉一事,不用討論,若是需要爭這個,就不用聊了。」


  羅浮夢點點頭,「犯了錯自然需要認錯,齊花主與我們,都願意離開福地,具體的時間地點,都由封姨說了算。」

  封姨笑道:「萬事開頭難,這不就一下子豁然開朗了。」

  捻芯轉頭望向那位司職人間風的封姨,說道:「不過隱官思來想去,他還是打算婉拒擔任福地太上客卿一事,趁著羅花神在這裡,有請封姨更換個其它的條件,我們三方開誠布公,聊聊看?」

  封姨皺了皺眉頭,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抵住下巴,沉思不語。

  羅浮夢也有點措手不及,陳平安擔任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可以聊啊,為何婉拒?是皆大歡喜的好事才對。

  只是再一想,羅浮夢驟然心一驚,從水君王朱那邊剛剛得知,陳平安剛剛就任大驪國師?這就有點麻煩了。

  跟王朱差不多,酡顏夫人也是個局外人,只是她的心情卻也不算輕鬆。

  酡顏夫人先前陪著交友遍天下的邵雲岩一起遊歷中土神洲,期間造訪百花福地,她已經轉述了那個好消息,陳平安親口答應,下次做客百花福地,會帶上那枚封姨暫時託付給他看管的「繩結」。不過陳平安也明確給出「歸還一事需要面議」的說法。

  但即便如此,福地花神們依然是面面相覷,不敢置信的表情,甚至有花神雀躍不已,喜極而泣。總之全是真情流露。

  畢竟數千年了。這個「心結」,或者說是「把柄」,一直操控於他人之手,她們甚至不敢去找那位「封姨」。就算去了,苦苦哀求,只要對方不肯相見,她們又能如何?

  封姨讓老秀才帶給陳平安的錦囊裡邊,裝著的那枚彩色繩結,它由百花福地一條條花神命脈、各自一縷精魄煉化而成。

  當時封姨提出的兩個條件,是讓福地花神來這邊跟她這位「封家婢子」道個歉,再讓陳平安藉機成為福地的太上客卿。

  封姨也挑明一事,如果她們不肯低頭認錯,就要反過來輪到陳平安充當護道人了,需要護住山上採花賊不被趕盡殺絕。

  封姨笑眯眯道:「羅花神,我這個人臉皮最薄了,實在不擅長跟人主動開價提條件,不如你來替齊芳開個價,我若是覺得價格合適,就翻篇,今天就敲定了,以後我們作朋友就免了,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就當互相給對方一點面子。價格不合適,也可以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價格偏低,但是可以繼續談,一種價格過低,就是等於再次羞辱我了,而且還是當面,那我可就要新仇舊恨一起結算了。」

  酡顏夫人內心惴惴。連她自己在內,人間百花,誰不是對這位封姨仰其鼻息?

  捻芯說道:「羅花神,可以談談看?」

  羅浮夢心中糾結萬分,這次「降壇」於大驪京城花神廟,花主的本意,就是順水推舟,邀請年輕隱官擔任福地客卿,但是陳平安竟然就在今天正式擔任了大驪國師,反而是天大的意外了,有了這類官身,權勢再顯赫,對於百花福地來說,反而是一種不尷不尬的雞肋。

  羅浮夢是命主花神之一,也是有苦自知,福地這麼多年以來,不是不想要繞過封姨,不要與她硬碰硬,去尋求解開死結的破局之法,例如能否積攢功德,通過文廟那邊幫忙求情,取回繩結。又比如邀請某位大修士擔任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到時候再結伴走趟大驪王朝,既給足封姨面子,也不至於仇上結仇。

  所以上次文廟議事,百花福地的花主,就曾單獨設宴款待柳七郎。


  她的意思很簡單,是想要邀請從青冥天下重返浩然的柳七先生,擔任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

  可惜柳七婉拒了。

  修為境界,才情文章,容貌氣度,名聲清譽,功德無瑕,缺一不可!

  白也當然都是符合的,實在是請不動這位人間最得意。

  事實上,白也擔任牡丹的太上客卿,也是她們「自封」的,白也先生當年不計較罷了。

  柳七不白喝酒,微醺離開宴席之前,他還是笑著說了句「解鈴還須繫鈴人」。

  因此酡顏夫人帶回的消息,才會讓她們那麼激動,至少至少,在這件事上,竟是封姨主動開口了。

  羅浮夢小心翼翼說道:「能否讓我與花主商量一下?」

  封姨點頭道:「當然可以。我如今就待在火神廟那邊,你們商量出了個確切消息,再去那邊找我聊?捻芯姑娘,那就勞煩你多跑一趟了?」

  捻芯笑道:「好說。」

  之後封姨帶著王朱率先一起走出花神廟,王朱說自己再在京城到處隨便逛逛,在廟外門口,封姨停下腳步,婦人再無殿內的冷漠氣息,眼神寵溺,伸手覆住年輕女子的臉龐,輕聲道:「別把這一遭活得太苦了。將來遇到了煩心事,就來找我喝喝酒,聊聊天,未必幫得上你什麼大忙,封姨陪著你一起罵人還是可以的。」

  王朱咧嘴笑道:「次數一多,可別煩啊。」

  婦人捻指輕輕掐了掐王朱的臉頰,「就怕你不煩封姨。」

  王朱娉娉婷婷施了個萬福,告辭離去,走遠了,在街道拐角處,她回頭望去,封姨還面帶笑意站在原地。

  王朱揮揮手,做了個鬼臉,婦人點點頭,回了個笑臉。

  封姨走了一條與老車夫蘇勘差不多的道路,也會路過歷代大驪皇帝國君祈雨的大高玄殿,好像如今兵部有個在千步廊之外最重要的衙署就設置在這邊。封姨是親眼見識過大驪宋氏國勢的潮起潮落的,繡虎擔任國師之前,作為盧氏王朝藩屬之一的國家,內憂外患不止,封姨曾經親眼看著一個垂簾聽政多年的老婦人,牽著個還不到六歲的小皇帝,一起跪在陰惻惻大殿內的蒲團上邊,孩子大概是又餓又冷又困的緣故,哭得稀里嘩啦……早年的菖蒲河,哪有如今的熱鬧繁華光景,封姨也曾親耳聽到,一位作為宗主上國的盧氏官員,大驪禮部和鴻臚寺的兩位主事官員一起在此宴請對方,結果對方非但不領情,他還指著鼻子罵一句,就這麼待客的,你們是真不會做人,這麼個鬼地方,再來就真是有鬼了……這位盧氏王朝不過從五品的官員,只因為沒有喊來幾位長春宮仙子陪酒,就罵過了兩位藩屬的三品官,揚長而去。

  兩位官員一個站在河邊,漲紅了臉,雙手插袖,肩頭微顫。

  一個剛剛在酒宴上自罰三碗作為賠罪的青壯官員,蹲在河邊嘔吐不止,眼眶通紅,大罵一句草他媽。

  不但是封姨清楚,寶瓶洲山上和所有列席小朝會的大驪重臣,都是心知肚明,整個大瀆以南的大王朝,諸國都在等待著、期望著大驪王朝的分崩離析,如此一來,他們就可以飽餐一頓。只要一有機會,就要將那個得位不正的北方蠻子,至今還占據著一洲半壁山河的大驪宋氏,如分屍一般,蠶食殆盡。

  先前的卯時初刻,大驪南方邊境的大瀆北岸,那些劍舟開始南下。

  分別以一到兩艘大驪劍舟作為中樞、數十條大驪邊軍渡船作為輔助的巨大船隊,分出三條路線,緩緩掠過大瀆。


  矗立有一桿大纛的劍舟,率領著一眾軍方渡船,浩浩蕩蕩,劈開重重雲海,以筆直一線的航道,越過諸多仙府的道場。

  它們會在大日居中的白天,往異國的大地山河、城池甚至是別國京城,投下一道道巨大的陰影。

  等到了夜幕,天地沉沉,到了寶瓶洲的更南邊,它們依舊光彩熠熠,宛如一顆顆觸手可及的星辰。

  ————

  大瀆公侯之一的楊花秘密走了一趟皇宮,面見太后娘娘。

  南簪好像變了一個人,拉著楊花喝了點糯米酒釀,雙方第一次不談任何公務,只是與楊花聊了些舊時趣事,臨別之際,太后娘娘不與楊花不兜圈子,只是明明白白告訴她一件事,既然大瀆侯府事務繁忙,那她以後就不用再來自己這邊了。

  楊花走出皇宮,一時間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就這樣簡簡單單與她撇清了關係?

  退朝之後,作為光祿寺卿的晏永豐,還是紫照晏氏的當代家主,他有意無意走到了光祿寺丞邊文茂的身邊,一起閒聊了幾句,晏永豐是需要趕去參加御書房議事的,所以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動作,在有心人眼中就很有嚼頭了。光祿寺是小九卿衙門之一,下轄六署,冷板凳算不上,當然熱灶更算不上,但是當了光祿寺卿,畢竟就是這條線的頂點位置了,此外少卿是副職,寺丞是佐官,鴻臚寺跟禮部職權有一定的重疊,寺卿調任太常寺卿居多,幾乎成為定例,轉任某部侍郎極少。此次朝會,重新厘定了大小九卿衙門的權限界線,明眼人都猜到晏永豐馬上就會升官了,關鍵是極有可能會破格提拔。

  理由很簡單,甚至是有些荒誕,緣於新任國師一直心不在焉似的,好像一直在神遊萬里,唯獨在論及光祿寺的時候,不知是偶然,還是有意,總之的的確確,是投了視線在百官公卿的人堆那邊的。

  晏永豐隨口問道:「文茂,在幾個衙門任過職了?」

  光祿寺畢恭畢敬答道:「先在翰林院編修,隨後去了國子監當過律學助教、主薄、國子學直講,之後轉任太常寺奉禮郎,然後就到了我們光祿寺。」

  邊文茂這次參加早朝,是以處州學政的清貴身份破例列席的,他的本職官還是光祿寺丞。

  晏永豐嗯了一聲,「再加上處州學政,已經在多處衙門都歷練過了。你的性子,還是穩重的。」

  邊文茂壓下激動的心情,微微顫聲道:「已經在光祿寺學到了很多,不過還需要再磨練。」

  晏永豐淡然說道:「各州學政都是四年一屆,記得藉此機會,在地方上多做點實在的事情。能夠在務虛的位置上做出最務實的事情,就是能耐。」

  邊文茂使勁點頭。

  晏永豐輕聲說道:「記得崔國師曾經私下跟我開玩笑,疆臣是可以不要名聲而求利益的,清流和言官是絕對不能求利卻可以得名的。」

  邊文茂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心中快速檢點一番,確認並無任何不符合身份的舉動,自己這個處州學政,當得可謂清瘦至極。

  晏永豐笑了笑,道:「京官有京官的門道,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陋習,文茂,切莫自誤了前程,記得眼光看得長遠些。當官沒個定力,總會被財和色帶入偏門。我也不是嚇唬你,只不過我在地方上待過,拖人下水的路數,五花八門,多了去。你馬上就要離京,勸勉幾句,給你提個醒。」

  邊文茂說道:「下官銘記在心!」


  先前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親臨婚宴,邊文茂和妻子石嘉春,他們所在的兩個家族,就已經驚喜萬分,人人總覺得是在做夢。

  只是哪裡敢想,那個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的青衫男人,如今就是大驪國師了。

  臨近火神廟,封姨耳畔響起王朱的嗓音,「齊芳也到了,身邊還跟著個鬼仙,他們一起見了觀湖書院的崔明皇。」

  封姨聞言笑道:「那鬼物,是大雍王朝的開國皇帝,當年就是他立起了一桿幡子,差點落了個形銷骨立的下場,拼死護著百花福地,才沒有被我一怒之下摧殘殆盡。人不壞的,就是風流多情,天生的。」

  百花福地,只有一位花主,她名為齊芳,不過知曉她閨名「向秀」的修士,屈指可數。

  曾經躲在百花福地的落難之人,後來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就與她有過一段淺淡的情緣。

  外界對竹海洞天的說法,往往聚集在青神山夫人和山神宴一人一事之上。

  但是關於百花福地那類艷而不俗的事跡,可就多了。

  比如白帝城鄭居中的首徒傅噤,便有一位命主花神,心儀於這位姿容氣度、劍術棋術皆是絕頂的「小白帝」。可惜有緣無分,不能成為道侶。而中土大龍湫,那位被尊稱為龍髯仙君的司徒夢鯨,另外一位命主花神,便是他的紅顏知己,雙方曾經一起結伴遊歷西北三洲山河。

  一年四季十二月,便有了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月令花神。命主花神的法袍,可以繡一季之花。唯有花主,才能夠繡滿百花。

  每一位月令花神,都可以邀請一位男子客卿,他們就被譽為男子花神,甚至能夠在此之上,再虛設一位太上客卿。但是此人想要擁有這個頭銜,就不是某位月令花神可以一言決之了,必須獲得整座百花福地的認可,例如牡丹的太上客卿,便是白也先生。

  當然,福地最負盛名的,還是整套的十二花神杯。這簡直是人間所有好酒之人的第一等心頭好。

  各有司署分別燒造,所以每隻酒杯都會有不同的詩文和落款,如同官窯,若有花主和命主花神的私人花押,更是御製。

  按照白髮童子私底下的個人說法,當年隱官老祖在刑官豪素的道場葡萄架下,看著了那些花神杯,就瞧得兩眼放光,虧得讀過聖賢書,曉得君子不奪人所好的老理兒,才沒有硬搶。

  上次文廟議事,某位列席湊數的,也厚著臉皮到處討要,湊齊了好幾套的花神杯,等到出了文廟,轉手一賣,立即還清了好幾筆酒債。

  龍虎山天師府內也有一座極負盛名的百花園。

  見封姨並不當回事,王朱便不再言語,此刻街道已經不那麼擁堵,但是整座京城還沉浸在一種無以言表的熱烈情緒當中。

  曾幾何時,天寒地凍時節,夜幕沉沉時分,一條積雪厚重的陋巷,有人蜷縮在門外,有人在屋內點亮了油燈。

  後者睡覺淺,聽聞門外的動靜,貧寒瘦弱的孤兒,既擔心是隔壁鄰居遭了翻牆賊,也擔心是不是哪位醉漢倒在了巷弄裡邊。

  王朱至今還是不願意承認,人間天籟不過是個「誰」字。

  外城一座小而精巧的官邸花園,齊芳來了大驪京城這邊,當她得知陳平安已經是大驪國師,反倒是猶豫了。

  如果陳平安沒有這個世俗身份,而是在文廟那邊,追求三不朽。比如有朝一日,當那學宮祭酒?該有多好。


  有小道消息說文廟即將在一個叫營丘的地方,增設一座稷下學宮,要做誰的學問,顯而易見。

  那麼將來稷下學宮的祭酒和司業,花落誰家?文聖一脈的護犢子,是幾座天下都公認的,陳平安又是文聖的關門弟子。

  坐鎮避暑行宮調兵遣將,為浩然天下多贏得了三年時間,再以末代隱官身份,獨自鎮守半截劍氣長城,如果這還不算立功,怎麼才算?

  一襲青衫在山巔敲鼓,為天下迎春。

  此後僅憑一己之力補缺桐葉洲地利。

  在中土文廟那邊都是有功德記錄的。

  那麼是不是說,這位文聖一脈的續香火者,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就只差「立言」一事了?

  擔任了稷下學宮的祭酒,是不是就可以立言了?

  比如百花福地的護道人,崔檢就曾開了一句玩笑話,我若是文廟真正管事的,非要讓陳隱官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

  齊芳身邊,坐著喝酒的這個中年容貌的男人,雖然穿著素雅,但是無法掩飾他身上那股雍容華貴的天然氣質,男人來自中土神洲的大雍王朝,舉國簪花的習俗,便源於他這位開國皇帝,姓崔名檢。

  他跟桌對面的崔明皇,兩人都姓崔,不過大雍崔氏跟寶瓶洲崔氏並無淵源。雖說各國科舉都有探花郎,但是沒有任何一個王朝,會像大雍王朝這麼重視新科探花郎,以至於變成了崔氏的祖宗家法,每一位探花的年紀,相貌,以及才情,能否作詩,都有嚴格的要求。

  崔明皇是現在崔氏的頂樑柱,未來家族的家主不二人選,早就擁有君子頭銜了,剛剛升任觀湖書院副山長。

  寶瓶洲崔氏,是一個世代簪纓的豪閥大族。但是不知為何,寶瓶洲只有寥寥無幾的山巔人物,才能知道繡虎崔瀺跟崔氏家族的關係。至於崔誠,就算是如今崔氏內部的年輕子弟們,都已經不太清楚這位老人是誰了,好像這位百年前的家主,只在族譜上邊,有個孤零零的名字。

  先前那場聲勢浩大的中土文廟議事,期間舉辦過三場雅集。發起人,分別是皚皚洲劉氏,玄密王朝郁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齊芳。

  其中花主齊芳便邀請到了鄭居中,蘇子,淥水坑青鍾夫人,懷蔭,韋瀅,吳殳等貴客。

  白帝城鄭居中就不去說了。

  只說蘇子如今已經躋身十四境,當時青鍾夫人很快就一舉榮升為陸地水運之主,前不久又傳出消息,吳殳已經在蠻荒戰場之上,躋身神到一層。

  修士,神靈,武夫,各有大機緣。

  不愧是百花福地花主做東的雅集。真是一處福地!

  如果不是封姨臨時改變主意,主動「翻舊帳」,在花神廟喊來羅浮夢她們,陳平安確實是打算走一趟百花福地的,只說朱斂得知自家山主以後肯定要走一趟百花福地,可能會送出那枚形若花錢的彩色繩結,老廚子就讓山主幫忙求證一事,志怪書上的某些說法,真假如何,比如花神廟司番尉是否真的能夠掌管花信,福地內有無男子仙官。

  附庸風雅?朱斂和風雅,誰附庸誰還不好說呢。

  空蕩蕩的大殿之內,陳平安終於站定。

  官道驛路和大瀆江河就像人體的經絡,城池和湖泊便是大驪境內各條龍脈的結穴所在。

  氣血雄壯,精神昂然,身強則體健,一國民心如一。觀道者憑此證道,正是道法如龍,飛升在天。


  年少時便最能體會人生無常一事,所以極少有那種意氣風發的時候,得手的,總怕留不住,未曾得到的,也不敢如何憧憬。

  好像人生的每個明天總是灰濛濛的,很難有那種書上所謂天光眛爽的感受。

  但是陳平安也確實有過寥寥幾次眉眼飛揚、直抒胸臆的場景,比如少年遊俠時與宋雨燒並肩作戰。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頂替寧姚,與離真捉對廝殺。在牢獄內口出狂言,與觀想而出的白玉京問拳兼問劍。返回浩然,夜航船中,陣斬兵家初祖的姜赦。

  霎時間整座京城微微震動,只是片刻之後便恢復平靜。

  巨大的氣數漣漪一閃而過,「淹沒」整座大驪版圖,甚至猶有餘力,往寶瓶洲南邊涌去,只是在大瀆那邊明顯停頓了。

  花神廟的不遠處私宅內,劉老成察覺到不對勁,高冕如今才是金丹境,對待天地異象便遲鈍了,並無感知。

  老真人梁爽咦了一聲,硬著頭皮掐指一算,指尖很快便呲呲作響,冒青煙了,使勁晃了晃手,讚嘆道:「好大氣魄。」

  一人之輕身舉形在即,尚未真正證道,竟然就已經帶得動一國半洲的氣運了?

  如果誰來當國師,都有這等天大的好處,那貧道不得趕緊多當幾個王朝的國師?

  國師府,桃樹下,宋雲間抬頭望向天幕,撫掌而笑,「良辰美日上升地,證道結果見青天。」

  已經將新舊兩方印章都煉化,陳平安收斂心神,對劉饗直呼其名。

  身為浩然天下大道顯化的存在,隱居於一處鄉野的劉饗,立即給予最大的回應。

  但是還不夠。

  已經登天的老瞎子,恢復真實容貌道身的之祠,往遙遠的人間伸手一抓,再往上猛地一提。

  好像強行拖拽了誰一把。

  與此同時,半座劍氣長城開始轟隆隆震動不已,如平地驚雷滾動,頃刻間半座城頭竟然拔地而起,轉瞬間就與光陰長河衝撞在一起,激盪起一陣陣無與倫比的輝煌光彩,半截長城如世間最為巨大的一把飛劍,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洗劍煉劍,脫胎換骨,這把長劍不斷粉碎,化作塵埃,紛紛散落在無垠的大海之上,最終凝練為一把真正意義上的長劍。

  劍至寶瓶洲,至大驪京城,至皇宮大殿,陳平安伸手接劍。

  持劍在手。

  一名劍修三尺氣概千古風流萬年凜然豪傑氣。

  一副真身留在原地,一尊縹緲法相,一衝而起,飛升境飛升青天。

  竟是直接跨越了兩座天下,遊歷青冥天下。

  任你白玉京再高,總還有青天在上。

  整座天下的大道都要隨之震動,極高處,天幕響起一陣如絲帛撕裂的刺耳聲音,只見一雙巨手好似硬生生掰開了青天。

  那人探出頭來,一雙粹然的金色眼眸,俯瞰整座白玉京。無數道官仰頭見天,這位背劍遠遊者,低頭與抬頭的余斗對視。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