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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大江流

2025-01-09 04:12:36 作者: 烽火戲諸侯
  寶瓶洲北嶽地界,大夜彌天的昏暗異象,只是一閃而逝,瞬間就重見光明。

  老鶯湖湖邊,被死死掐住脖子的大綬王朝皇帝殷績,瞬間滿臉漲紅,很快轉為鐵青色,「陳國師,都是誤會。」

  皇子殷邈是位武夫,他這個皇帝卻是尋常人。殷績每次喉結微動,如觸刀刃,疼痛難當,煎熬至極,生平受辱之大無以復加。

  陳平安說道:「殷績,我在問你名字。事不過三,悠著點。」

  宋集薪繃著臉忍住笑,這位大驪藩王內心的某個死結,不曾想是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解開。

  殷績,被人掐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想來更不好受的,還是被人一邊喊著你的名字,一邊問你叫什麼?

  宮艷手持那柄紈扇掩了半張嬌艷如花的臉龐,哎呦,此刻的年輕隱官,瞧著英俊極了。

  雖然殷績當下處境尷尬得……能讓一般人都覺得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李拔卻是對殷績評價不低,先前跟洛王宋睦說的那幾句話,真是誅心。

  如果藩王宋睦就此想要更進一步?皇帝宋和就此有了什麼想法?最厲害之處,即便宋睦自己沒有生出這種藩王戴白帽的僭越念頭,宋和也堅信自己應該繼續放權給陪都,可以讓宋集薪在叔叔宋長鏡那邊待著,本就不錯的叔侄關係變得更好也無妨。但是至少他們相互間恐怕都要猜測對方,我是這麼想的,但是他內心深處到底有沒有想法?

  需知大驪京城和陪都洛京之間的關係,何等微妙。同父同母的一雙同胞兄弟,皇帝「宋和」和藩王「宋睦」,又是何其微妙?

  任你藩王宋睦權勢再大,在寶瓶洲山上口碑再好,在大驪民間威望再高,你終究只是一位藩王,而非皇帝。

  李拔心知肚明,殷績一旦返回大綬王朝,大綬殷氏跟大驪王朝的這個梁子就算結下了。本是結盟而來,卻是結仇而返?

  一次次被羞辱的殷績,無比艱難介紹自己,略顯含糊不清,「我叫殷績,現任大綬王朝皇帝。」

  皇帝眼眶充血,臉色已經從青轉紫,呼吸都是一種奢望。

  陳平安疑惑道:「誤會?酒桌上誤會,院外湖邊是誤會,現在你落在我手上,又是誤會,殷績,你們大綬王朝開誤會鋪子的?」

  確實是字面意思上的落在他「手上」了。

  殷績已經說不出話來,奄奄一息。當然不是假裝,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還可以跌幾境或出山或走江湖,他殷績一副肉體凡胎,有什麼可作偽的。

  遠在中土神洲的大綬王朝,所有為殷氏扶龍、或是附龍的山巔修士,都是道心一震再震,紛紛心驚開始推衍起來,整座欽天監更是嚇傻了,原本氣勢如虹、穩如山嶽的一國氣運長柱,為何頃刻間搖搖欲墜?!

  陳平安有意無意看了眼皇宮那邊,好像有些毫不掩飾的不耐煩了。

  宋集薪也是有些煩躁,雖然他們倆隔壁鄰居,在泥瓶巷那邊從小就關係一般,但是至少知根知底,真是那種誰在自家院子放個屁隔壁就能聽著的。

  皇帝殷績身後不遠處,那個始終雲淡風輕的曹略,他是大綬王朝唯一的外人。在桌上就坐在殷績身邊的曹略,此次來到寶瓶洲,是個人喜好。

  他剛想要開口說什麼。

  卻被年輕隱官眯眼斜睨,好像在說個道理,這裡有你說話的份?


  你一個大端王朝的外人,此刻就只是寶瓶洲的遊客,確定自己分量足夠,有從中斡旋當和事佬的資格?

  曹略只好暫時把話咽回肚子。

  宋集薪猶豫了一下,說道:「國師,最好別給他殉國的機會。君王殉國,在史書上和百姓心目中,總能加分不少,可以按罪減一等算。不如要他當一個隔三岔五就下罪己詔的著名皇帝。」

  國讎與私怨,能分開算就分清楚,分不開就忍著。宋集薪自認當了這麼多年的陪都藩王,涵養修心這塊,還是有點長進的。

  宋集薪提醒道:「陳平安,再掐下去,這哥們就真死了。」

  陳平安斜眼看藩王。

  宋集薪惱火道:「你斜眼個什麼勁兒,我是有切身體會的過來人,比你有經驗!」

  陳平安好像一愣,隨之斂了斂心緒。他啞然失笑,只是略微鬆了松力道,依舊不肯放手就是了,落我手上還想跑?

  宮艷和黃幔只覺得這話說得有趣,李拔則是立即高看藩王宋睦一眼。

  宋集薪心中卻是大為鬆了口氣,他倒不是捨不得殷績死,說實話,論私心,他巴不得陳平安把這個老東西的脖子捏碎了,陳平安從小就記仇,他宋集薪便大度了?只是陳平安也好,藩王宋睦也罷,欲想預謀大事,畢其功於一役,現在,至少此刻,還不是你我的最佳時機。

  蔡玉繕竟是位仙人,被年輕國師隨手打爛了嘴巴,他沒有還手之力,更沒有銜恨的想法,只是一手藏在袖中掐訣,運轉家學秘法,再抬臂伸手遮掩面龐,很快就有細密血絲在傷口處蠕動,以經絡生發白骨,繼而白骨生肉,肌膚恢復如初,很快就補上了一張嘴巴,但是傷痕累累,觸目驚心。

  陳平安稍微轉移視線,望向那個化名崔佶的殷邈貼身侍女。

  她察覺到大驪國師的視線,心懷巨大怨懟的崔佶立即藏好眼中恨意,心思急轉,「陳國師,我錯了。」

  大概是崔佶覺得自己僅是嘴上道歉誠意不夠,一邊說了句我真的錯了,一邊就要自己打自己一巴掌。

  陳平安此刻一手掐住殷績的脖子,還有一隻手是閒著的,就朝她做出個遙遙一巴掌摔耳光的手勢。

  約莫是一個不小心,沒掌握有力道,就將崔佶的腦袋都給拍掉了,她當場斃命。砰一聲,女子嬌軀如花瓶,腦袋開了花。

  那就下輩子好好改錯。

  先前崔佶走去給少女「道歉」,陳溪終究是凡俗少女,她只能看出崔佶眼中的濃重譏諷,不屑,還有一種惋惜。

  但是修道之人,或者是公門中人,卻都知道崔佶,當時是在告訴少女一個不必她說出口的真相,這件事沒完。

  崔佶之所有流露出惋惜的眼神,當然不是她有什麼憐憫之心,只是這位皇子殷邈身邊的貼身侍女兼死士扈從,因為她實在是太熟悉一些「規矩」了,說不得你們東家魏浹和園子大把事,他們自己就會用一種很乾淨的方式,把你「送走」。一片無根浮萍之沉淪稀爛,誰會追問,誰跟在意?但是如此一來,讓「崔佶」如何感到滿意,如何抵消心頭之恨?

  侍女崔佶身邊杵著的高弒被濺了一臉鮮血。

  這位既是武學宗師、又有一件仙家重寶的九境瓶頸武夫,不敢動,他甚至不敢擦拭臉上的血跡。

  高弒腰間挎著的那把綠鞘長刀,曾經殺過一個半的玉璞境。


  「半個」是因為對方憑藉遁法跑掉了,半死的下場,沒死透而已。

  陳平安問道:「蔡玉繕,你不是很會說話嗎,怎麼不說幾句大義凜然的公道話,例如不分青紅皂白,濫殺無辜?」

  「永泰縣知縣王涌金信了,你再看看我會不會信?」

  「蔡玉繕,蔡大學士,可能性不大,總要試試看。」

  別說是知縣王涌金,多年以來被譽為大驪縣官裡邊的文膽、脊梁骨的他身體如篩子抖著。

  所有跟著知縣來這邊辦差的永泰縣官吏,覺得天塌了。

  蔡玉繕戰戰兢兢,哪敢提這茬,趕忙作揖勸說道:「陳國師,不如先把我們陛下放下來?一起進了屋子好好聊?」

  陳平安說道:「蔡玉繕,我再給你一個好好說話的機會,記得想好了再說。」

  蔡玉繕硬著頭皮,以心聲說道:「陳國師,終究是各為其主,斗膽懇請體諒幾分……」

  砰一聲。

  蔡玉繕當場肉身粉碎。

  高弒又見血了,這次是被濺了滿身鮮血。

  先前眼睛都沒眨一下,現在高弒眼皮子微顫。

  他作為殷邈的貼身扈從,當然曉得這位皇子肚子裡邊的那點小九九。

  而大學生蔡玉繕是鐵了心要扶小皇子殷邈作龍、當那下任真龍天子的。

  殷績是一頭老謀深算的老狐狸,未必沒有想要將兒子們當蠱養的想法。

  勝出者,光明正大也好,不擇手段也罷,就是大綬皇帝!

  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排在第六,現任國師極為年輕,他叫林君璧,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的出身。

  有個編過棋譜的棋壇名宿,邵元王朝的第一國手,曾經教過林君璧下棋,也教過別國一位天才少年如何下棋,後者就是大綬王朝最受寵的小皇子,殷邈。

  大綬王朝如今是浩然第四。

  但是自從林君璧從他先生晁朴手上接任國師之後,原本關係不錯的邵元王朝與大綬王朝就漸行漸遠,漸漸無國書往來了。

  至於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在十大王朝當中墊底。

  但是墊底,終究還是十大王朝之一,況且盧鈞已經是大源朝的太子,所以殷邈先前才會那麼「客氣」,不肯節外生枝。

  作為北俱蘆洲唯一登榜的王朝,殷邈除非真是個傻子,才會去撩撥幾下。那可是讓無數山上過江龍都隕落沉底的北俱蘆洲。

  陳平安驟然鬆開手。

  殷績雙腳落地,低頭彎腰,大口喘氣。中土神洲的一國之君,面對寶瓶洲一國國師,好像不得不低頭。

  這位大綬王朝的皇帝陛下,如同一尾剛剛從老鶯湖甩到岸上的土鯽魚。

  陳平安問道:「那我宰掉殷邈,是不是誤會?」

  殷績以眼角餘光瞥了眼一個方向,伸手只敢輕輕揉著火辣辣疼的脖子,抬起頭,沙啞開口道:「必然是誤會。」

  陳平安繼續問道:「如果依舊不是,做掉你,總該是誤會了吧?」

  殷績無奈道:「陳國師,我方才說必然是誤會。」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示意這位大綬王朝的皇帝,崔佶認錯了嗎?既然她沒有,你說不是誤會,算個屁?那我做掉你,有何不妥?


  殷績因為劇痛而臉龐扭曲,一隻手始終捂著脖子,艱難說道:「陳國師,我是來與你們大驪王朝締結盟約的。」

  宋集薪滿臉奇怪道:「國師,還有這種密事要商量?如果今晚有御書房討論此事,我第一個反對。」

  陳平安說道:「你一個被殷績認作無權促成結盟的廢物藩王,反對有鳥用。」

  宋集薪笑道:「我當然是成事不足,但是我敗事有餘啊。」

  陳平安說道:「我在跟殷績商量正事,你少打岔。死了個殷邈是誤會,能不能活著返回大綬王朝才是大事,結不結盟是小事。」

  殷績被氣得熱血翻湧,頓時頭暈目眩起來,卻仍然不敢說什麼你陳平安當真敢殺人之類的,說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宋集薪冷笑道:「你們大綬王朝膽子不小,假借締結盟約的名義,竟敢暗中勾連青冥天下白玉京,坑害大驪國運,不怕貽誤蠻荒戰機?」

  宋集薪繼續說道:「相較之下,想要讓大驪王朝新任國師當天飛升當天跌境,鬧個笑話給人看,確實是小事了。」

  殷績身形踉蹌,伸手捂住腦袋,瞠目怒視宋集薪,「洛王宋睦,你休要血口噴人!」

  宋集薪嗤笑道:「裝,繼續裝,不就是在拖時間,想要等那頭被分屍的女鬼,來救你一救嗎?」

  就你跟殷邈的這點道行的演技,擱我們家鄉那邊,別說末流,根本不入流好不好。若說吵架,簡直就跟還沒投胎差不多。

  陳平安轉頭看向高弒。

  高弒咽了口唾沫。陳隱官,真的只是咽口水,我可沒動!

  陳平安問道:「知道我沒有第一個宰掉你嗎?」

  高弒搖搖頭。我命大?

  陳平安皺眉不言。

  有殺氣!高弒立即說道:「意遲巷魏浹欠揍,跟外人合起伙來欺負自家人,打他一頓丟入老鶯湖,都是輕的了。」

  陳平安問道:「那你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嗎?」

  高弒立即答道:「不該由我這種外人動手!」

  高弒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腦子轉得快,如此聰明過。

  不夠武學宗師,不夠鐵骨錚錚,不夠忠肝義膽……換你來試試看?

  我高弒甚至可以跟任何一個王朝的國師嘴硬幾句,可我跟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橫個什麼勁兒?!

  陳平安眯眼問道:「接下來怎麼說?」

  高弒立即說道:「立刻離開大綬王朝,轉投大驪王朝,我可以去大瀆附近的邊境某州投軍,衝鋒陷陣,立功贖罪,絕無二話!」

  去蠻荒,真不敢。國師若是將我丟到那邊去,我今天點頭也會點頭,但是肯定一有機會就跑路,偷溜回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底子干不乾淨?想要進入大驪邊軍,按例需要勘驗履歷,可別讓我去刑部或是北衙大牢去撈你。」

  高弒嗓音如雷道:「肯定不太乾淨,但是絕非為非作歹之輩。我是公認的武痴,喜歡問拳,也喜歡對付神仙,檔案好查的。」

  陳平安說道:「一邊站著去。」

  高弒大步離開,果真去牆邊站著去了。

  直到這一刻,高弒才敢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


  劫後餘生的高弒百感交集,終於活下來了。

  水榭裡邊,貌似一位翩翩美少年的少女,她已經蹦跳上了長椅,翹首伸手扶住樑柱眺望那邊的景象。

  許謐眉眼飛揚,真是痛快!

  如同炎炎夏日酷暑難當的時節,一股腦兒喝了大碗冰鎮梅子酒。

  關於她家清風城許氏,跟落魄山,還有龍泉劍宗之間的恩怨糾葛,她是一清二楚的。之前她還覺得落魄山行事風格,既是太霸道了,手段也過於陰險了,竟然直接就在許氏的眼皮子底下撬走了整座狐國。

  許謐此時想來,若她是清風城許氏家主,能夠被這種人物欺負得那麼慘,也認了。雖敗猶榮麼。

  我們好歹與他實打實掰過手腕,旁人敢嗎?

  哦,今天的大綬王朝殷氏也是同道中人,結果就是死了一個又一個。

  看那先前神色居高顧盼自雄的武學宗師,挎刀的壯漢,這會兒去牆角根站著,跟學塾犯錯的蒙童差不多……許謐掩嘴嬌笑不已。

  洪崇本提醒道:「別光顧著感嘆和幸災樂禍,這就是事功學問根祇之一,兼用王霸。」

  許謐疑惑道:「先生,霸道得無以復加了,王道何在?」

  洪崇本說道:「在你,在我,在我們,在大驪王朝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又比什麼都更要實實在在的民心。」

  老夫子輕輕握拳,卻是忍不住重重拍打胸口幾下,「都在我們的這裡了。」

  方才如果不是國師府容魚搶先出手了,老人最多就是不惜搬出上柱國袁氏客卿身份,去從魏浹和大把事手上截下那個小姑娘,將她帶回山中,保護起來。小姑娘留在京城的話,只要不是待在意遲巷袁氏府邸之內,就都是不穩當的,但是袁氏未必敢收留啊。老人也能理解,此事牽涉過大了,以袁崇的性格,他多半肯收留,家族那邊怎麼辦,家族祠堂議事一場?他就不讓袁崇為難了。

  就算剛才是自己救下了她。

  但是大驪王朝境內,百餘州外加二十餘藩屬,在昨天和明天,就在此時此刻,有多少個「她」?是苦出身,卻不敢哭出聲?

  你陳平安身為大驪王朝的新任國師,你該怎麼做?你會怎麼做?!

  老夫子自言自語道:「我年輕那會兒,其實也是這樣的暴脾氣,就是跟陳國師相較之下,我能耐小了點,說話沒那麼到門?」

  許謐轉頭笑道:「先生,你總說一個人不要有口頭禪,顯得學識不夠,還一口一個『到門』,不是驪珠洞天的方言麼?」

  洪崇本笑道:「活學活用罷了。如今世道不都說讀書人說的話你也信啊?」

  許謐輕聲道:「為何不信呢。」

  洪崇本嘆了口氣,「總歸是不對的。」

  就像今天的這場風波,作為國師,他是急不得。若想小題大做,就必須以小見大,以小見多。小姑娘要救,國勢民心也要挽救!

  但是對於正值青壯年齡的官員韓禕、王涌金,以及那些院落屋子裡邊的大驪年輕人來說,你們是慢不得啊。

  許謐說道:「先生,我再算算看?」

  洪崇本笑道:「算什麼算,接下來的大勢,是你能算的?看你的熱鬧就行了。」

  許謐搖頭晃腦,這熱鬧,終於不憋屈窩囊了,著實好看呀!


  李拔始終站在藩王宋睦和那頭女鬼的「屍體遺骸」之間。

  方才李拔想要以心聲提醒這位年輕國師,結果他驚駭發現竟是完全無法做到。如天地有隔,山水有別。

  李拔以心聲說道:「洛王,要小心這頭女鬼,她來頭極其厲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況且是她。」

  宋集薪答道:「焠掌道友先前已經提醒過我一次了。」

  李拔說道:「我說不定等會兒還要再提醒你一次。」

  宋集薪說道:「別了,我是能挪步離場還是能撒腿跑路啊?」

  宮艷捂嘴嬌笑不已,此時此景她當然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她只是由衷覺得洛王說話確實好聽,可解乏,能解膩。

  至於那位年輕隱官,她可不敢湊到跟前去,這種男人,實在是太危險了。只說此時,好像他一顆道心造就出了一座廣袤無垠卻殺機四伏的天地,旁人膽敢觸之即碎。這只是一種女子獨有的直覺。

  當過國師的李拔,他太知道眾口鑠金的厲害之處了,太知道了。

  因為關起門來的酒桌上被罵了幾句,見著了一位少女的委屈,立即憤而出手,你是打他們幾個耳光好,還是打斷侍女崔佶的手?或是請他們一起去刑部吃牢飯更解氣?

  更何談後邊的接連殺掉一國皇子殷邈,貼身侍女,學士蔡玉繕?你當你是誰?你大驪王朝當自己是誰?

  這就是大驪王朝的廟堂?這就是浩然天下的那支大驪鐵騎幕後之人?大端王朝皇帝的腦袋,是不是一不合心意,也去摘掉?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皇帝殷績先引出來,京師巡城兵馬司洪霽先聲奪人,藩王宋睦後邊跟上,終究是做到了。

  但是只要皇帝殷績現身了,那就「對等」,那就不是小事!那就真正關涉到了兩大王朝的國體!

  不曾混過官場,是很難體會其中三昧的。

  市井出身、靠讀書在官場一路青雲直步的王涌金,在想如何才能自救。

  魏浹已經癱軟在地,他已經完全可以想像意遲巷家族祠堂那邊的場景了。

  宋集薪一直在等個確切的說法。

  藩王在等小朝會那邊議論出來的最終結果。

  皇帝宋和的種種舉措,哪怕是在崔瀺離去、陳平安尚未繼任的國師空懸期間。

  大有一種「我自非庸碌皇帝,你若造反成功了,便該是你來坐龍椅」的氣魄。

  你是叔叔宋長鏡親自從驪珠洞天帶到大驪京城的,我不但讓你當陪都藩王,讓你在山上和軍中、民間不斷積累戰功和聲望!

  陳平安與你是鄰居,我依舊請他當我們大驪王朝的國師!

  宋集薪,或者準確說來是被大驪宋氏宗人府改名為「宋睦」。

  你皇帝「宋和」都這樣了,我還有臉翻什麼案?你繼續當你的皇帝,當你的兄長。

  但是今天的事情,是一個極為關鍵的轉機,宋集薪確實被那殷績的那句話,給「說動」了。

  如果大驪皇帝宋和御書房朝會接下來給出的回應,也讓宋集薪覺得「不過爾爾」,將來如何,恐怕就要兩說了!

  殷績恢復了幾分皇帝威嚴,說道:「陳國師,就此收手,所有事情都還可以商量。」


  陳平安問道:「否則?」

  殷績說道:「否則就是從此兩國交惡,絕無第二種可能性了。」

  陳平安看似默不作聲。

  大概只有面對面的皇帝殷績,能夠看到對方眼中的巨大嘲諷,以及那種極為克制了依舊難以完全掩飾的不耐煩。

  宋集薪看了眼陳平安。

  已經擰斷皇子殷邈的脖子,打掉侍女崔佶的腦袋,摧毀學士蔡玉繕的肉身,連殺大綬王朝三人了。

  宋集薪當下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小時候自己好像沒有說錯,他就是註定吃苦的命。

  比如既然選擇了這條飛升道路,那他就會承載著所有大驪百姓、舉國生靈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宋集薪一個衝動,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陳平安,我若是換個位置,你繼續當國師,只管放開手腳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當年繡虎能做的,你能做,繡虎不能做的,你也能做!

  藩王宋睦總算是忍住了衝動,將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咽回肚子。

  外城的城頭那邊,宋雲間已經不止是道心無法控制,就連身形都不由自主地飄蕩起來。

  虧得是小陌以劍氣強行將其「釘在」城頭這邊,否則宋雲間就會被強行拖拽向老鶯湖。

  浩然天下,中土文廟。

  一場規格高到不能再高的臨時議事。

  不光是住持浩然文廟事務的文聖,還有正副三位文廟教主,各大學宮祭酒、司業,也都在場。

  就連負責蠻荒戰事的亞聖都以秘法現身中土文廟。

  甚至連在天外盯著那條青道軌跡的禮聖都「現身」此地。

  從頭到尾,老秀才不吵不鬧,沒有說什麼。

  但是誰都知道,死皮賴臉撒潑打滾的老秀才,別看他氣呼呼罵這罵那,其實還是好商量的,但是一言不發的老秀才,就是文聖!

  當然,他們聚在一起,也沒有過多說誰說事情,甚至沒有提及具體的人名。

  這撥浩然天下功名最高的讀書人,他們現在的看的景象,也不是寶瓶洲大驪王朝京城的那座老鶯湖。

  而是一張書桌。

  上邊堆放著一些抽調而來的諸洲地理檔案秘錄,和兩大摞早就準備好了、卻依舊經常塗抹、修改文字的親筆手稿。

  手稿分兩份,一份是受扶搖洲淶源書院副山長、大君子高玄度的邀請,要去那邊講解劍氣長城攻守戰的得與失,細節的對與錯。

  另外一份是某人即將去一趟大驪王朝的春山書院,他要以大驪新任國師的身份,要為在那邊求學的儒生們親自講課。

  他要講一講自家文聖一脈的學問,與亞聖一脈的異同。

  手稿的主人,開篇講什麼的內容編撰好了,但是以括號圈起來,顯然他還在猶豫這麼開場白,合不合適,故而暫時並未作定論。

  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開篇竟然不是說自己的文脈,不是自己的先生文聖,而是與亞聖有關,更竟然不是貶低之言語。

  他要詢問那些在春山書院治學的儒生們一個問題。

  「假若撇開可以修行的鍊氣士不談,你們覺得最驕傲的讀書人,他們是如何看待富貴功名的,醇儒的心境,理該如何?」


  「一介書生,當以一身所學橫行天下,帝王昏庸,我即帝王師,帝王英明,我便是帝王友!」

  「我的先生,學問當然極高極高,唯獨在『年少立志』這件事上,就比亞聖遜色多了。」

  「先生在場,我也會這麼說的。反正他不在場。」

  在這之後,便是手稿的正文了。

  期間有許多內容之外的批註旁白,何時該停頓,該怎麼詢問學子,以及假設他們會詢問什麼,自己該如何作答。

  手稿的最後一句話。沒有加以括號,顯然是沒有任何猶豫心情的。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吾善養浩然氣,天下不能盪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藉此聖賢語,與諸君共勉。」

  此刻中土文廟這邊,既有看老秀才的,也有看亞聖的。

  他們都清楚了,

  手稿的主人,他是想要試試看,至少是嘗試一下,他要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去縫補昔年那場三四之爭結束過後、就再沒有緩和過來「兩家」裂痕,那是中土文廟、乃至於整個儒家道統內部的巨大割裂。

  陳平安願意作那個跨出第一步的人。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默然。

  就算給小師弟什麼君子頭銜,陳平安也不會要的。

  這何止是他一個人的想法,事實上,就連酈老夫子都看得很清楚了,甚至就連大雍王朝的開國皇帝,百花福地的護花者崔檢等等,他們都心知肚明。

  所以先前在台階上,酈老夫子才會抽著旱菸,看似與老秀才說了句「客氣話」。

  因為「文廟副教主」的說法,其實是一個用意頗深的提法,只要你那關門弟子在中土文廟的位置足夠高,那他就不止是你們文聖一脈的讀書人而已了。他就反而可以更加自由,宛如一座廣袤高原之上,再起高峰,終究依舊在那片學問道統的大地之上,但是已經不需要你老秀才去替他遮風擋雨了,因為他自身就是一座大岳!

  跟隨花主齊芳一起來到大驪京城花神廟的崔檢,同樣有過一番看似玩笑的話語。

  「我若是文廟真正管事的,非要讓陳隱官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

  之後到了火神廟,在封姨那邊,崔檢還是一樣的說法。

  崔檢除了這趟遊歷,出乎為百花福地護道的私心考慮,何嘗不是一種一種拐彎抹角的旁敲側擊,算是對陳平安善意提醒的私心?

  只要你陳平安進了武廟,哪怕跟文廟、與你先生都保持適當距離,那麼就可以大大方方,既保持文聖一脈的道統身份,同時也再不至於過於束手束腳了,誰跟你好好聊,你就與之進道理。誰不跟你好好講道理,喜歡以所謂的大義來壓你,那你陳平安就換個身份,用武廟陪祀聖人的身份,跟對方講一講符合身份的道理!

  崔檢開創的中土神洲大雍王朝,雖然如今沒有躋身十大王朝之列,卻也是一個不容小覷的一流強國,可以稱之為候補之一。

  老秀才淡然道:「你們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我那幾位學生當中,從小就最想要讀書的人,是被關在閣樓的崔瀺嗎?是從小憧憬江湖的齊靜春嗎?是左右嗎?是劉十六嗎?

  好,現在他鐵了心要當一個窮兵黷武的王朝國師了,極有可能要一條道走到黑只走崔瀺的事功道路了。


  這就是你們文廟的願景,文廟的初衷,對吧?是也不是?!

  老秀才嘿了一聲,自顧自笑了起來,小齊啊小齊,也許你不該代師收徒的……是也不是呢。

  殷績好像突然間變了一個人,微笑道:「天下大勢都不管了?」

  陳平安伸手抹了把嘴巴。

  天下大勢?

  劍氣長城,文廟議事,還有「天上」,有你殷績的份?

  既然雙方明擺著談不了什麼大勢,才只好跟你聊點「小事」了。

  陳平安再次將殷績的脖頸高高提起,不打算再等了。

  關於殷績你,真就是人間最不值得計較的一件小事。

  一間屋子,宋連輕聲試探性問道:「哥,不跟著出去看看?」

  宋賡重新盤腿坐回榻上,「既然剛才沒膽子露面,現在走出去做什麼?除了只會被二叔和陳國師看得更輕,沒有其它用處了。」

  宋連神色黯然。

  二叔你再生氣,那句當著宋賡的面說「不立儲君是對的」,說得也太重了些。

  宋賡重新剝開一隻柑橘,笑道:「你卻是可以去看看的。去吧,記得關門。」

  宋連輕聲問道:「哥,你沒事吧?」

  宋賡指了指屋子的滿地狼藉,笑道:「也不曉得留幾件東西給我砸,現在好了,我還能摔什麼?」

  宋連愧疚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拉著你來外邊散心,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

  宋賡搖搖頭,「一個看似措手不及的偶然出現,必然事先就有其無數個必然造就而來。」

  慢慢嚼著柑橘,宋賡此刻的心境,當然沒有臉色這麼平靜。

  我以前覺得自己已經很明白這個道理,吃透了的,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懂個什麼呢。

  水榭。

  好像有意不想讓少女看到那邊的血腥場面,那個方向的湖面始終霧蒙蒙的,教人看不真切。

  容魚與少女肩並肩坐在水榭長椅上。

  陳溪已經稍微緩過來了,她現在只是有些擔心那個自稱姓陳的青衫男人,會不會因為她而惹事。

  再偷偷想著,若是真能拿到一筆醫藥費用?一千兩銀子是絕對想都不敢想的,五十兩,三十兩?已經夠多啦,那她就可以將積蓄一併寄給在學塾讀書的弟弟、學女紅添補家用的妹妹了,還能有些閒余的零錢呢。

  容魚也沒跟少女說些腌臢事,不願提起。

  不用魏浹親口發話,他這種熟諳官場內幕的意遲巷子弟,也絕對不會讓自己落下什麼把柄,老鶯湖園子的大把事,自會動手。

  當然,後者已經死了。

  容魚望向水榭那邊,輕聲笑道:「都進來坐吧,站在外邊有點不像話。」

  韓禕搖搖頭,不敢。

  韋赹更不敢,他直到現在還摸不著頭腦,那「曹沫」是吃皇糧的,肯定不假,否則韓禕方才也不會自稱屬下。

  莫非是上柱國曹氏子弟?可他韋家別管是不是家道中落,總被魏浹之流的同齡人,私底下嘲諷為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韋赹他們家畢竟家底還是有些的。別的家族不好說,曹氏子弟有誰發跡了、去哪個衙門哪個州當官了,韋赹還是比較清楚的。


  容魚一直輕輕攥著少女的手,收回視線,不再看他們,只是淡然說道:「我讓韓縣令和韋掌柜進來坐。」

  韓禕一下子頭皮發麻,再不廢話半句,快步進了水榭,默然坐在臨近台階的最角落位置。

  宰相門房三品官,是在跟你開玩笑嗎?

  更何況國師府兩位侍女之一的容魚,她父親是誰?一個只要在戰場上活下來就可以獲封巡狩使的功勳武將!

  意遲巷和篪兒街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意遲巷的文官老爺們誰敢說她一句不是,篪兒街肯定就要同仇敵愾,如果布滿將種子弟的篪兒街誰敢說她一句什麼,那就叫清理門戶!

  大驪邊軍近些年私底下流傳著一個說法。巡狩使蘇高山之戰死,是為大驪底層寒素子弟開闢出了一條通往廟堂的青雲大道。

  只要稍微變通一點、便完全可以不死的征字頭大將容驛,一位驛丞之子,讓一輩子難入清流的全國胥吏,都敢有了個念想。

  巡狩使蘇高山已經為我們開道,容驛好像留下一句遺言給整座大驪朝堂。

  讓那條我們人人憑藉功勳往上走的升官路登山道,給老子變得再寬闊一些!

  我容驛反正是看不見了,我們大驪朝,不管文官武將,你們都莫要讓人失望。

  容驛在妻子去世之後就再沒有續弦,所以他死了,就只留下一個孤女,她就是容魚,被崔瀺帶去了國師府,她在那一天天長大。

  沒敢跟著挪步的韋赹看了眼韓禕,我當真合適進去嗎?韓禕輕輕點頭,韋赹這才躡手躡腳進了水榭,挨著韓禕落座。

  容魚指了指對面正襟危坐的韓禕,轉頭柔聲與少女陳溪笑著解釋道:「先前那個王涌金,是永泰縣知縣,這位叫韓禕,是長寧縣的署理知縣,品秩是一樣的,當官卻是不一樣的當,韓禕要好些。剛才你被園子大把事強行帶走,韓禕卻是衝上去了,冒著丟了官帽子的風險,也想要為你討要個公道。」

  少女驚訝不已,她先將那隻受傷的手往身後繞去,慌慌張張就要起身與這位韓縣令致謝,卻被容魚輕輕往回拉了拉,大概是讓少女不用這麼做。

  陳溪卻是執意要站起身,掙扎了一下,容魚便立即鬆開了手。

  容魚鬆開手,看著韓禕。

  少女畢竟在這園子做著伺候人的活計,平時接觸的客人也都是非富即貴,所以她聽說過官場上那個天下第一縣令的說法。

  她施了個萬福,與韓縣令道謝。

  見到這一幕,韓禕的腦殼都快炸了。

  趕緊站起身,韓禕沉默片刻,緩緩說道:「陳溪姑娘,我若是個白身,不當官,那我今天可以大大方方,當得起你的一聲謝。但我既然是長寧縣的署理知縣,受之有愧。」

  陳溪茫然。

  唉,當官的,說話就是這麼彎彎繞繞的,老百姓總是聽了也聽不明白。不過她感覺這位韓縣令,與那王縣令確實不太一樣。

  大概,真是個好官吧?

  容魚說道:「韓禕,可以坐下說話了。」

  韓禕不敢有任何如釋重負的心情,只是依舊揪著心落座,如坐針氈。

  容魚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決定說道:「陳溪,其實……我們公子很快就看到這邊的事情了,很早就看到了。至於為何沒有立即現身,這裡邊的緣由,我有必要跟你解釋……」


  陳溪聞言有些慌張,趕緊搶過話頭說道:「容魚姐姐,我曉得的,常聽人說貴人語遲的說法,說話慢些,聲音也不大,做事情更是要多想想的。」

  說實話,現在的處境,讓少女迷迷糊糊的,可能感覺就像是小時候跟著爹娘正月里去走親戚,家族裡邊在縣衙裡邊,最有出息的

  對他們很客氣,也很好,但是親戚長輩們的熱情,會讓她也覺得有些緊張,比如打了個一兩銀子的大紅包給她,她眼饞,爹娘卻都是不敢收的。因為收下了,都不知道將來該怎麼還禮。

  容魚苦笑著搖搖頭,竟是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了。

  好像被少女的說法給歪打正著了,其實對,也不對。這裡邊牽扯到事務,實在是太複雜了。

  即便是韓禕這種意遲巷豪門出身的大驪朝第一縣令,他所知道的,也不過是一幅長卷的一角,序都未必算得上。

  韋赹總覺得「容魚」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只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意遲巷同齡人就沒誰喜歡帶他一起玩唄。比如韓六兒當上了長寧縣的署理知縣,他還是去自家酒樓給人敬酒的時候,從那張桌上聽來的消息。不過當時敬酒之後,那天韋赹還是自個兒把自己喝高了,只要朋友混得牛氣了,混得越來越好,他就真心覺得高興,哪怕他們跟自己肯定會變得越來越沒得聊。

  韋赹試探性問道:「容姑娘,你家公子在千步廊哪座衙門高就啊?」

  韓禕倒抽一口冷氣,一腳就踩在韋胖子的靴子上,實在是過於著急,沒心思掌握什麼力道。韋胖子吃疼不已,悶哼一聲,憋著,穩了穩肩頭,到底還曉不得不能在這邊大呼小叫的,可別連累韓六兒難做人。可實在是忍不住,韓禕那一腳疼是真疼啊,韋赹破功了,殺豬似的喊出聲,然後胖子趕緊伸手捂住嘴巴,只敢提起那隻靴子,偷偷蹭了蹭小腿。

  少女看得目瞪口呆,臉上有些笑意。好像這樣的場景,她才是比較熟悉的,能夠稍微安心的。

  容魚敏銳察覺到少女的心境變化,看那韋赹就順眼幾分,她主動笑著開口道:「聽說你在菖蒲河開酒樓,生意比較一般?」

  韋赹可憐兮兮看了眼韓禕,韓禕不動聲色,韋赹再看,韓禕只好硬著頭皮小聲道:「容魚姑娘問你話,你就照實說。」

  韋赹還真就放心了,說道:「生意比不得老鶯湖園子哦,差老遠了,我那大伯就擔心酒樓會不會開不下去,估計是怕我回家啃老本,沒法子,說實話,咱們家祖上真是積德卻不攢錢啊,我那大伯就幫忙出了個餿主意,讓我穿戲服去唱戲,我臉皮自然是夠的,就身段差了點,不然老老實實掙錢,唱戲咋了,清清白白靠真本事討個賞錢,不磕磣!」

  少女不敢笑話那個說話有趣的胖子,她只好眯起雙眼,使勁點頭。

  韋胖子挑了挑眉頭,丟了個眼神給那少女,姑娘你懂的,得空兒去我酒樓捧個人場就成,吃飯喝酒,哥哥我不收你一文錢……

  汗流浹背的韓禕已經快崩潰了。韋胖子,韋大爺,韋祖宗,你就給我閉嘴吧你。

  你知不知道整個意遲巷、篪兒街極有可能就在今晚,就都要翻天了?!街坊鄰居之間,要少掉好些舊面孔,多些新面孔?!

  韋胖子當然不知道。

  容魚始終輕輕握著少女的手,拍了拍手背,「他叫韋赹,也是意遲巷出身的公子哥。看著不像個好人,良心跟體重一樣多?」

  國力強弱如何,終究是沙場上見生死,分勝負。這是誰都可以瞧得真切分明的,打了個勝仗還是敗仗,老百姓都能大致知曉。

  沙場上朝敵國軍伍捅刀子。除了比拼誰的刀子多,出刀子自然還要快准狠。

  此外,刀尖也要朝內。而這一點,恰恰老百姓是很難清除內幕、其中曲折的。

  老鶯湖園子的大門外邊。

  年輕校尉騎在馬背上,冷冷看著那些熱鍋上螞蟻一般的兩衙官員,文官嘛,遇到點事情就跟火燒屁股似的。

  鴻臚寺和禮部的兩撥官員,確實急得團團轉了。但是沒奈何,碰上了北衙的將卒,沒轍是真沒轍。

  北衙「官吏」,既是京師地面什麼都能管上一管的「親民官」,除了衙門裡邊數量不多的那撥文書胥吏,其餘更是當之無愧從沙場抽調過來的驕兵悍將,當然,若是說得刻薄一點,也可以說成是天子鷹犬。

  寧在千步廊罵街,也別去三個地方喝茶。這是大驪官場的共識。

  這三個地方,就是連天上神仙事務都可以一併管了的刑部,還有袁崇職掌多年的都察院,再就是洪霽的北衙。

  這支騎軍衝出巡城兵馬司衙署之前,洪統領就說了,以禮部和鴻臚寺的尿性,肯定要扯些大道理給你聽,只管先把門堵住。

  他們這些文官老爺,終究是不咋的

  到時候你小子就直接問他們,進了園子做什麼,如果是配合北衙一起抓人,就放行。如果是東拉西扯的,就賞他們個閉門羹。

  有個鴻臚寺中年官員顯然是氣急了,「司徒校尉,裡邊只要大鬧起來,尤其是一旦鬧出了人命,就從械鬥糾紛上升無數個台階,直接變成兩國糾紛,如何是好?你們既然是北衙的,就給皇帝陛下省省心吧……」

  旁邊禮部一位年輕官員也是火氣不小,「就算北衙要抓人,按照大驪規章制度走個流程,總是要走的吧?我們只要在場,北衙還能省去許多文書記錄。」

  年輕校尉伸手抵住北衙制式腰刀,「跟我說不著這些繁文縟節,我只聽洪統領的吩咐,現在就是個看大門的。看不住,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明兒就要滾出北衙。」

  那位鴻臚寺官員怒極反笑,「司徒殿武,那我給你磕個頭?求求你這個大爺高抬貴手,給我們放行?」

  司徒殿武攥緊手中那根裹有一段明黃雲紋錦緞的北衙特製馬鞭,面無表情道:「磕。」

  這位年輕校尉隨即扯了扯嘴角,補了一句,「磕了也不給進。」

  那人怒道:「司徒殿武,你個小兔崽子,我跟你爹一起在鄆州剿匪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玩泥巴……」

  年輕校尉殺氣騰騰,眯眼道:「滾你媽的。逢年過節,陪著我爹走門串戶,喊你一聲世伯,占了便宜差不多點就得了,你擱這兒跟誰攀親戚呢?!」

  老鶯湖大門外,一時間鴉雀無聲。

  司徒殿武不擔心這位「世伯」的秋後算帳,年輕校尉只是既期待又憂心忡忡,遙遙看了眼皇城國師府那邊。

  你個剛剛當上了大驪國師的人,可千萬別當縮頭烏龜,跟這些文官似的喜歡搗漿糊啊!

  北衙將卒,除了極少數文官,幾乎都是大驪邊軍出身,像他司徒殿武自己,就是從死人堆里走出來的,還有更多沒能走出來的。


  附近有一騎,年齡稍長司徒殿武幾歲,叫秦驃。是一名給司徒殿武擔任副手的同秩校尉,秦驃就是從大瀆以南的地方來的,來了就沒走的那種,不但他自己沒走,甚至還將家眷都一起帶到了大驪京城,在這邊安家了。這傢伙可是是洪統領身邊的大紅人,跟在外邊偷摸相認的私生子差不多了。就連秦驃的媳婦,都是洪霽一位沙場好友、過命兄弟的家中晚輩,洪霽親自當的牽線月老,之後秦驃購置宅子,當證婚人,都給包辦了……仗打完了,我們都是大驪王朝人氏了。

  秦驃一直沒有說話,跟司徒殿武一比,好像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北衙陪襯。

  我們認大驪邊軍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澤,也認你們治國有方、能夠抵禦妖族的大驪宋氏,

  但是這些年來,你們大驪官場自己都有本土和外地的說法,那也就別奇怪我們為何會不得不抱團。北衙內部還好,都是生死兄弟,別的衙門呢,地方上的諸州郡府呢?

  秦驃這些年也認識了些北衙外邊比較投緣的朋友,他們幾乎都會問個共同的問題,你為何不留在家鄉那邊,這會兒估計別說官升好多級,肯定都可以每天朝會見著坐龍椅的皇帝了,類似咱麼這兒的小朝會,有你秦驃的一把椅子。

  秦驃每次總說既然他媳婦是這邊的人,就怕她去了自己的家鄉,會吃不慣住不慣待不慣,沒法子的事情嘛。

  真正的原因,是秦驃喜歡大驪王朝骨子裡的那股子勁,就像最烈的好酒!

  帶兵的武將,不賣自家的崽兒,將軍不捅沙場的刀,文官不會在朝堂、衙署用筆刀捅武將的後背。

  我秦驃若是哪天在沙場戰死了,那就是我帶兵打仗的本事不濟,我不會問那些亂七八糟的「為什麼」,不擔心身後的朝廷,忘記我和我的兵,不擔心我的長輩無人養老,不擔心我的子女,會沒了爹之後,反而被人瞧不起。

  我秦驃喜歡這樣的大驪王朝!

  但是就在去年的年底,他試探性詢問媳婦一句,要不要去他家鄉那邊看看,就只是去那邊遊覽山川。媳婦呆了很久,說好的。

  司徒殿武瞬間眼眶通紅。

  沙場殺敵也好,京師巡城也罷,都是我們該做的!但是你們,總得講點為人的道理,不要只顧著當官,當大官!

  就在陳平安即將掐斷殷績脖子的那一刻。

  一位背劍的年輕人出現在牆頭,「國師。陛下說了,可殺。」

  劍修宋續,地支一脈修士的領頭人,大驪王朝皇帝陛下的二子。

  他還有十一位同道和同僚,其中唯獨周海鏡是九境武夫,大驪王朝四大武評宗師之一,雖是暫時墊底,但她還年輕。等她做掉魚虹那個老匹夫,他娘的好像還是墊底。

  宋集薪幽幽嘆息一聲,好,皇帝陛下,你贏了。

  宋續神采奕奕,加重語氣說道:「可以殺!」

  宋續繼續說道:「陛下說了,一旦宣戰,那就連同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在內,一起跟大綬王朝打,往死里打!」

  殷績這一刻好像終於徹底絕望了。

  咔嚓一聲。

  大綬王朝的皇帝脖子就這麼斷了。

  雲深處多神仙,天壤間全是悲歡離合,碎了猶肯補、掉了再不肯要回來的一支小花簪,也許就是大驪王朝的一份民心,它既可以大浪滔天洪澇翻湧,也可以浩浩蕩蕩大江流。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就這麼結束的時候。

  陳平安大袖飄搖,劍氣瞬間瀰漫天地間,淡然道:「地支修士聽命,隨我白日斬鬼。」

  逃遁便是,只管跑。

  也不欺負你一頭大綬鬼物,就只以大驪實力殺大綬十四境於大驪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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