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堯疑惑地伸手在梁士祁面前晃了晃:「貴客,您莫非有什麼暗疾在身,這是發病了?」
梁士祁猛地回過神來,往後退了兩步撞到屏風上。
他借著擦拭額頭冷汗的動作用眼角餘光偷偷瞥向陳慶,內心越發確信無疑。
面容、氣度、神采、身材,世間不可能找出兩個如此相似之人。
既然如此,那他一定是漢皇本人無疑!
「梁某……忽然頭暈目眩,心悸氣短。」
「或許是初來乍到,水土不服。」
「我這去找家醫館問診把脈,先告辭了。」
梁士祁急急忙忙收拾好東西,在眾人疑惑的眼神匆匆離去。
「老先生,在下言語唐突,還望恕罪。」
快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梁士祁又繞回來,深深地向陳慶行了一禮。
「無礙的。」
「老夫隨口那麼一說,你就順耳那麼一聽,無須放在心上。」
陳慶舉著茶杯示意對方退下。
「多謝長者寬厚仁慈。」
梁士祁如逢大赦,再次行禮後才慌慌張張下了二樓。
「誒,這怎麼回事?」
「說走就走了呢。」
「咱們說錯哪句話冒犯到他啦?」
嵇堯不明所以,皺起眉頭朝著陳慶的方向張望。
周圍的人也同樣如此,暗中不停揣測這位精神矍鑠的老人與海商梁士祁之間的關係。
莫非他是什麼不顯山不露水的大人物?
否則怎麼可能一句話就把梁士祁給嚇跑了。
沒多久,二樓重新恢復了寧靜。
茶客們小聲嘀嘀咕咕各自回到原先的位置。
老學究給學生打了個眼色,準備去跟陳慶打聲招呼。
「老先生,您的茶。」
沒想到嵇堯搶先一步,拎著茶壺恭敬地侍立在陳慶身旁。
「老夫的茶在桌上,沒點第二壺。」
陳慶沒好氣地說道。
「這是本少……後生晚輩的一點心意。」
「還望老先生笑納。」
嵇堯討好地笑著,提起茶壺就往杯里添。
陳慶伸出手指抵在壺嘴的下方,阻止了他的動作。
「我一個賦閒在家的老頭兒,豈敢無端受人恩惠。」
「免了吧。」
嵇堯往下壓了壓茶壺,發現對方的態度十分堅決,頓時訕訕地收回手。
「老先生,之前多有得罪,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陳慶不耐煩地擺擺手:「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
嵇堯的不悅之色一閃而逝,陪著笑臉說:「老先生,您是不是在海上有什麼路子?」
「能不能……提攜一下晚輩。」
「您放心,規矩我懂的。」
「頭一年,無論賺多賺少,你七我三。」
「第二年,咱們六四分帳。第三年,咱們對半分。」
「即使往後晚輩出師單幹了,逢年過節孝敬也少不了您的。」
陳慶愈發確定一件事。
這小子腦袋真的有點毛病,而且是無藥可救的那種。
「老夫一輩子在內陸行走,連海都沒見過。」
「你找錯人啦。」
陳慶懶懶地回答。
「老先生您就別謙虛啦。」
「本少爺從小在茶樓里幫忙,什麼樣的人也瞞不過我這雙招子。」
嵇堯比劃著名自己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問道:「您是哪邊的?」
「扶桑?漢國?」
陳慶眯起眼睛:「你看我像是哪邊的?」
嵇堯試探著說:「扶桑……不太像。」
「莫非您是漢國派來的?」
陳慶點了點頭:「嗯,沒錯。」
「你去報官吧,能領不少賞錢。」
嵇堯放下茶壺,振奮地坐在他的對面:「老先生別拿晚輩說笑了。」
「我報官幹嘛呀?」
「實不相瞞,晚輩久聞漢國物華天寶、靈山秀水,神往久矣。」
「您若是方便的話,可否指引一二?」
陳慶不耐煩地說:「大洋又沒加蓋,也沒人攔著你,想去自己去,何必勞煩外人?」
嵇堯苦笑道:「老先生譏諷晚輩作甚。」
「俗話說的好,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大洋之上風波險惡,群雄匯聚。」
「沒個引路人,我怕出去就回不來啦!」
陳慶指著大門的方向說道:「那你去找那位梁氏海商呀,他不就是現成的引路人嗎?」
嵇堯搖了搖頭:「他連你都怕,不像是什麼根基深厚的樣子。」
「大海雖然無邊無垠,可早就被各方勢力瓜分乾淨了。」
「東海各郡跑的是朝鮮、扶桑這條線。」
「東南各郡跑的是南洋諸島以及荊州、月氏等地。」
「唯有實力強橫的武裝商團,方才有底氣跨越大洋,行商萬里。」
「晚輩苦於出身內陸,無人引薦,一心想涉足海貿生意,卻百般無果。」
陳慶聽得直想笑。
你知道海貿不是什麼人都能幹的,還想去分一杯羹?
無緣無故的,別人憑什麼帶你?
「老先生,咱們相逢即是有緣。」
「您看……」
嵇堯趁陳慶不注意,趕忙給他添上滿滿一杯熱茶。
「年輕人有志向是好事,可更難能可貴的是有自知之明。」
陳慶無奈地嘆了口氣:「秦國有句話,在家是商,出門是匪。其實放之海外道理也是一樣。」
「海商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嵇堯連連點頭:「老先生請講,晚輩洗耳恭聽。」
陳慶接著說道:「一類是以親族、地域為紐帶,抱團合夥,互為依仗。」
「此類大多局限於一隅,占據了部分航線後就精心耕耘,逐步發展壯大。」
「第二類,大多是從海貿中賺得豐厚身家,已經嶄露頭角。」
「彼輩就像你說的那樣,在國中是豪商巨賈,根深葉茂,與官府牽連極深。出了海則是一方霸主,占地稱王,蓄養私兵,麾下效力者以萬計,大小戰船不下百數。」
嵇堯興奮地插口道:「項氏就是這樣發家的。」
「我要是早生幾十年,未必不能在海外闖出一番名堂。」
陳慶驚得目瞪口呆。
不是,小伙汁,你還有點逼數沒有?
楚霸王能行,我上我也行?
項羽本人有萬夫莫敵之勇,項氏族眾人才輩出。
數萬人出海南下,經過幾十年經營才在荊州(澳大利亞)站穩腳跟,還不得不附從於大秦,尊其為上國宗主。
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就想學楚霸王自立為王了?
陳慶轉念一想,願意冒險出海的,不都是嵇堯這樣的人嗎?
聽聞了別人發家致富的故事,腦袋一熱挎著包袱就登上了出海的大船。
一個字——干!
只要不死總會出頭!
「老先生,您還沒說第三類呢。」
嵇堯興致勃勃地追問。
「第三類,是半官半商。」
「譬如秦國、漢國設立的大型貿易商團,地方官府、豪強設立的合資商號。」
「彼輩實力雄厚,有官方背書。縱橫四海暢通無阻,尋常海匪見了也要退避三舍。」
陳慶抿了一口茶:「你三樣皆不沾,就別想什麼海貿生意了。」
嵇堯卻不死心,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老先生,您是哪一類?」
他此刻無比期盼對方說自己是第三類。
唯有跨洋貿易才有十幾倍、數十倍的暴利!
但凡能讓他蹭個名號,跑個三五年差不多能把整個代縣買下來!
「之前跟你說過,老夫不過是個賦閒在家的老頭兒而已。」
「按照漢國那邊的說法,叫做退休了。」
「退休老頭,懂嗎?」
陳慶搖了搖頭:「茶樓里來客人了,你還不去招待?」
嵇堯躊躕著站起身:「老先生,您在這裡的花費我包了。」
「晚輩也不求什麼報償,就當是為之前的不敬之舉致歉。」
他起身行禮後,這才滿懷不甘地離去。
陳慶知道無法勸服對方。
這是一個充滿冒險與激情,財富和夢想的年代。
換言之,屬於華夏的大航海時代來臨了。
海外如此廣袤,金錢、美人、權勢應有盡有。
只要你足夠幸運,它會滿足你的任何願望。
——
察覺到師生二人似乎有上前搭話的意圖,陳慶留下一枚金幣,微笑著下了樓梯。
「唉。」
「前輩不欲理會我等。」
老學究失望地嘆了口氣。
「明天他還會來的。」
「這位老前輩似乎在等什麼人,日日守候於此。」
「屆時老師您去探探話,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年輕人對這位神秘的老人愈發好奇。
海商可不是什麼善類。
別看在茶樓里與眾人和顏悅色,有說有笑。
到了茫茫大海上,說不定他就換了副嘴臉,殺人劫船眼都不眨。
輕飄飄一句話就能驚走對方的,必然擁有極為不俗的背景。
「老先生留步!」
「項氏後生晚輩有禮了。」
陳慶出了茶樓剛拐進一條小巷,身後就傳來尾隨而至的腳步聲。
兩邊的高牆上眨眼間竄出十餘個精悍的侍衛,齊刷刷舉起上弦的精鐵短弩,瞄準了梁士祁和他的兩位隨從。
巷口兩側又冒出二三十名神色冷肅的青年,截斷了對方的退路,一步步向前逼近。
梁士祁僅僅抬頭瞄了一眼,就認出了持弩者的身份。
殷人侍衛!
絕對是漢皇無誤了!
想不到他竟然來了秦國!
項士祁心中掀起了滔天波瀾,久久無法回神。
「項氏晚輩?」
「項梁是你什麼人?」
陳慶淡淡地一揮手,讓附近的侍衛退了回去。
「項梁是晚輩曾祖。」
「昔年士祁經商時踏足漢國,在新京瞻仰過陛下風采。」
項士祁連都不敢抬,滔滔不絕地道明出身來歷。
「哦……」
「原來是故人之後。」
「你來代縣做什麼?」
陳慶完全沒懷疑對方意圖不軌。
如前言所述,他只是個退休老頭而已。
行刺他、綁架他又有什麼用呢?
再者,荊州與秦國的關係若即若離,在海上更需要仰秦、漢兩國之鼻息。
借項士祁熊心豹子膽,他也不敢對自己不利。
「晚輩生來不喜拘束,鍾情於遊覽名山大川。」
「此次來秦國洽談商貿,途經代郡,一時意動便想尋訪陛下當年的發跡之所。」
「未曾想,陛下竟然也在此地。」
項士祁恭敬地低頭回答。
「看完了沒有?」
「有何感想?」
陳慶笑眯眯地問。
項士祁沉思片刻後回答:「天地氤氳,造化神奇,非俗人所能領會。」
陳慶調侃道:「你是想說平平無奇一座小城,怎麼就蹦出這樣一個怪胎呢?」
項士祁把腰身壓得更低:「晚輩不敢。」
扶桑是秦漢兩國交流的中轉站,荊州商隊也有涉足此地。
通過層層匯報來的消息,項氏族人一直對當年之事耿耿於懷。
如果不是他攛掇扶蘇前往故楚之地,項家哪會遠走海外。
苦苦尋覓得來的荊州大島雖然是一塊寶地,但是相比漢國占據的遼闊領土卻相差甚遠。
據說項羽晚年的時候時常鬱鬱不樂。
論勇武、論韜略,他哪點比不上扶蘇、陳慶二人?
最後卻只能屈居於荊州之地,領土不及秦漢廣闊,治下子民不如秦漢眾多。
連他最引以為傲的武備也遠遠落後於秦漢兩國。
蒼天不公,厚此薄彼。
恨!恨!恨!
「秦國不是久留之地,儘早遠離免得生出是非。」
「代朕向項家長輩問好。」
「去吧。」
陳慶擺了擺手。
項士祁鄭重行禮後,帶著隨從緩緩退下。
直到走出百餘步,一陣微風吹來,他的後背陣陣發涼,這時候大腦才重新恢復了清明。
「漢皇重返秦國,必然是有不得不來的緣由。」
「會是什麼呢?」
「難道兩國要重歸於好了?」
項士祁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根據家中長輩所言,扶蘇身為秦國太子,陳慶位居內務府府令時,兩人好得簡直同穿一條褲子。
始皇帝駕崩後,扶蘇又違背先皇遺詔,並未興師討伐漢國,反而施行休養生息的國策。
數十年以來,漢國四下出擊,滅國無數。
殷人或滅族,或遭擄掠,還有不少部族直接降服於漢國,與之融為一體。
可以說沒有扶蘇的姑息放縱,漢國絕對沒有今日之風光。
「走,立刻返回荊州。」
項士祁憂心忡忡,急忙朝著下榻的居所趕去。
今日之所見,對荊州來說絕對是天大的噩耗!
項氏兩代族人苦心經營,才有了現在的光景。
秦漢和好,讓我等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