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往往比物種之間的差距都大。
有人15歲的時候在埋頭苦學,為了爭一個公辦高中的入學名額廢寢忘食。
有人15歲的時候品學優異,已經立下了非985不入的崇高理想。
還有的人……
十五歲參加中考,六門課五門滿分,剩下的一門僅扣了一分。
高中讀了兩個星期後,由教育局批准破格參加高考。
填報志願的隨手填個清華、北大、科大少年班。
等成績出來一看,好像還湊合。
也就離清北、中科大的錄取線差那麼一兩分。
再後來西工大盛情招攬,在入讀高中一個月後,揮揮手與同學告別:「拜拜啦,我要去上大學了!」
季安毫無疑問屬於此類特殊物種。
十三歲的時候,田舟把他帶到陳慶面前,呈上一本厚厚的手稿:「陛下,微臣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他的了。」
十八歲的時候,季安以傑出的成就入選漢國科學院,站在一眾師叔輩的青年才俊中,笑容格外燦爛。
二十九歲的時候,陳慶以大漢皇帝的身份,任命季安為漢國首席科學家。消息傳至秦國時,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憑藉紮實的數學基礎、超乎常人的天賦,季安的科研生涯幾乎無往而不利。
陳慶提出問題,指出正確答案。
而季安負責解題過程,將理論轉化為成果。
譬如近年來的風帆鐵甲戰列艦與全金屬蒸汽戰列艦之爭,在秦漢兩國上層一直爭議不斷。
風帆鐵甲戰列艦有著明顯的優勢——造價低、技術成熟、維護簡單成本低。
而全金屬蒸汽戰列艦的缺點比比皆是——造價高昂,技術困難、養護成本高、補給困難。
陳慶明確地告知季安,未來一定是全金屬蒸汽戰艦的天下。
只要持之以恆的投入,蒸汽機的功率、可靠性會迅速提升,滿足船舶動力的需求。
補給養護的問題會隨著海軍的勢力擴張,擁有全球性的補給基地,解決它也不是難事。
有了正確的方向、堅韌不拔的意志、獨步天下的科研團隊、不計成本的資金物力投入,漢國在二十年不到的時間,走完了原本歷史中上百年的歷程。
秦國當初繼承了內務府的全部資產,並且還有相里奚這樣的工造宗師,以及後續培養的眾多優秀弟子,底子其實也不差。
然而大量時間都被浪費在一次次的朝堂奏對、兵部和民部來回扯皮、風帆派和蒸汽派互相攻訐謾罵之中。
海上的風是不花錢的,蒸汽機燒的煤卻消耗極大。
光是圍繞這個問題,贊成方和反對方就爭吵了四五年,各說各的理,至今都沒個定論。
「殿下與我一樣功成身退,無須再掛心這些俗務啦。」
「漢國有的,秦國也會有,早早晚晚而已。」
「你若是心急的話,我讓人把蒸汽戰列艦的圖紙送過來。」
「有個三五年功夫,琢磨透了其中要領,很快就能追上了。」
陳慶漫不經心地說著,再次給茶碗中添滿酒水。
扶蘇憤憤地盯著他:「不用你的圖紙,秦國就造不出蒸汽戰艦了嗎?」
「朕這些年勵精圖治、奮發圖強,君民上下無一日懈怠。」
「秦國鐵甲戰列艦的建造工藝已經爐火純青,無非審時度勢,暫時把蒸汽戰艦擱置了而已。」
陳慶緩緩點頭:「對對對,殿下說得有理。」
「其實蒸汽戰艦也沒那麼好,再過二十年風帆鐵甲艦也不會落伍。」
「何必舍易求難呢?」
扶蘇猶豫片刻,小聲問道:「蒸汽戰艦的圖紙,你真捨得送給秦國?」
陳慶搖了搖頭:「送給殿下,我自然心甘情願,分文不取。」
「可闞兒似乎對漢國成見極大,眼下江山是他做主,我要是將圖紙拱手送上,他造出蒸汽戰艦反過頭來沖我興兵動武怎麼辦?」
扶蘇語塞片刻,吞吞吐吐地說:「闞兒並非對漢國有什麼成見,而是……」
陳慶微笑著補上他的話:「不甘落後於人是吧?」
「秦國乃華夏正統,自當威加海內、傲視四方。」
「無論哪一點比不過漢國,都會讓他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扶蘇口是心非地說:「闞兒沒那么小肚雞腸。」
陳慶輕輕頷首:「不是小肚雞腸,而是身為九五之尊,萬眾所望,他必須這麼做。」
「但凡有一絲雄心壯志,都會有同樣的想法。」
扶蘇沉默了很久,專注地凝視著他。
「先生,朕到底做錯了什麼?」
「自從登基以來,您留下的哪一樣事物都未曾荒廢。」
「內務府越做越大,比當年起碼繁盛上百倍!」
「採煤、冶鐵、開礦、鍛造、修路築橋、推廣海外良種、削減稅賦……」
「江山社稷的各方各面,全是按照您當初留下的五年發展計劃去做的!」
「可……」
要讓一個秦國人承認落後漢國是很難的事情,更何況是秦國皇室。
陳慶痛快地飲盡茶碗中的酒水,然後向對方遞過去。
「你看到碗上的花色了沒有?」
「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可惜上面有個黑點,應當是釉料篩選時漏掉的砂礫。」
「要想彌補這點瑕疵,該怎麼辦呢?」
扶蘇端詳了一會兒,不確定地說:「磨去凸起的砂礫,重新打磨平整,粉刷釉料,再送入窯爐中燒制一回。」
陳慶笑意盈然:「對,正是如此。」
「可燒好了之後你發現,別的圖案因為高溫炙烤顏色大變,與新修補的地方格格不入,反而還不如之前了。」
「這下該如何是好呢?」
扶蘇張了張嘴,忽然意識到什麼。
「秦國就如同這隻茶碗,無論怎麼修修補補,始終難掩本質上的缺陷。」
陳慶一鬆手,茶碗瞬間墜地,噹啷一聲摔成幾瓣。
「塗塗抹抹,費時費力,結果還不如人意。」
「索性砸碎了它,推翻重來。」
「你看,換一隻碗可比修好它容易多了。」
他從旁邊的碗碟中拿起嶄新的茶碗,在扶蘇眼前晃了晃。
沉默,還是沉默。
種種紛雜的思緒浮上心頭,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陳慶有矩子令在手,漢國的臣子幾乎全是秦墨出身,自然如臂使指,隨心所欲。
相比之下,秦國的狀況要複雜得多。
哪怕在他臨走之前將公卿世家屠戮一空,依然有各種各樣的麻煩難以處置。
別的不說,光是因為這些年海貿日益興盛,關中勛貴與楚地豪商的矛盾就越來越尖銳,時常讓他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朕其實知道……」
「皇位是你讓給朕的。」
「當年若是你再進一步,江山唾手可得!」
「你沒有,你不要它!」
「所以我才成了皇帝。」
扶蘇的語氣越來越低沉,眼眸中的情緒複雜到無法言喻。
「殿下,你我都這把年紀了,怎麼又犯老毛病啦?」
陳慶唏噓地勸慰:「我要是打進咸陽宮,過不了多少時日勤王大軍蜂擁而至,吊著我的腳腕給我掛到路燈杆上,現在骨頭都爛沒了。」
「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天下人奉你為君,所以你才成了皇帝。」
「再說,咱們一家人犯得著計較這些嗎?」
「如今不也挺好,你是皇帝,我也是皇帝。」
「大家坐在一起喝喝酒,暢聊生平,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扶蘇的心情平復了些許,一口飲盡碗中的酒水。
「單純與我重敘舊誼的話,你犯不著乘坐蒸汽戰艦過來。」
「有什麼想法儘管道來。」
「趁著咱們兩個還有口氣在,能解決的都解決了吧。」
陳慶臉上浮現出笑容:「那可就多嘍!」
「第一樁事,秦、漢兩國正式建立邦交。」
「你罵了我那麼多年賊酋、逆首,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咱們還是按照以前的姻親關係來論。」
「你是我大舅哥,所以秦國是兄長之國。」
扶蘇無奈地搖了搖頭。
是我想罵你嗎?
朝廷通傳天下的詔書,還能怎麼稱呼?
「此事牽涉眾多,須得朝堂商議後再做決策。」
「闞兒那裡我會說服他。」
「還有什麼?」
陳慶幽幽地嘆了口氣:「殿下,您應當清楚,秦、漢相爭,或許會葬送了你我一生苦心經營的成果。」
「咱們兩個該同心協力,竭盡所能地避免同室操戈。」
「世界很大,完全可以容納兩個大國。」
「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道理大家都懂的。」
扶蘇正色道:「這不是你我之間的事,而是秦、漢兩國的國政要務,非是三言兩語能決定下來的。」
陳慶搖了搖頭:「我跟你講情分,你跟我講國政,還能不能聊下去啦?」
扶蘇尷尬地笑了笑:「聊,有什麼不能聊的。」
「你不是要完成昔日約定,與我在歐羅巴舉杯共飲嗎?」
「那咱們回程的時候,我順道去漢國遊覽一番。」
「國政是國政,人情是人情。」
「你們漢國的功勳老臣,以前大部分都在我麾下任事呢!」
「許多年未見,也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我。」
陳慶這才滿意,接著說道:「第二樁事,趁著咱們兩個還在人世,給孩子們把家業分了吧。」
扶蘇詫異地問:「什麼家業?」
陳慶招招手:「拿天下輿圖過來。」
殷人侍衛恭敬地上前清理好茶桌,把捲軸緩緩展開。
「你是我大舅哥,所以讓你先挑。」
「劃一道吧。」
陳慶掏出兜里的鋼筆遞給對方。
「這是……」
扶蘇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忍俊不禁道:「我要是取了臨近漢國的土地,你能給嗎?」
陳慶理所當然地說:「給啊,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豈有食言之理。」
「不過你劃完之後,可就該我劃了。」
「咱倆誰都不能反悔。」
扶蘇低下頭盯著輿圖反覆端詳。
他隨手一筆,劃分的可是方圓幾百甚至上千里的廣袤土地。
「據傳月氏王是你的後人。」
「這裡怎麼分?」
扶蘇用筆尖戳著輿圖,語氣不快地問道。
陳慶不慌不忙地瞄了一眼:「給他留塊地方吧,大不了你補你一塊就是了。」
「從歐羅巴那裡切,可以嗎?」
扶蘇禁不住問道:「你就那麼有信心拿下歐羅巴?」
陳慶爽快地說:「如果你看到漢國工部呈上來的報表,你會比我的信心更強大。」
「最多五十年,漢國的鋼鐵洪流必將橫掃整個歐羅巴。」
「不過你我恐怕是等不到捷報傳來的那一天嘍。」
扶蘇感慨片刻,思索著用鋼筆在地圖上勾畫。
「秦漢合力,當世無人能敵。」
「所以……」
他先沿著亞洲大陸劃了個圈,連太平洋都囊括了一半。
接下來就是歐羅巴,扶蘇又心安理得的圈進去臨近秦國的部分。
再之後……
他對著非洲橫看豎看,比比劃劃,結果把陳慶惹急眼了:「你怎麼多吃多占呢?」
「總共才多大的地方,都快被你圈進去七成了。」
「那裡荒僻不毛,你要來幹什麼?」
「我也得對國人有個交代啊!」
「把筆給我,你老眼昏花的不中用。」
陳慶伸手去搶奪他的鋼筆。
「先生,明明是你讓我先劃的。」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也是你說的。」
「哪有食言毀諾的道理。」
扶蘇左右躲閃著不肯把筆給他。
「拿過來。」
「我早有腹案,先劃給你看。」
「不行咱們倆再商量。」
陳慶前傾著身子抓住他的手臂不放。
「我先劃完再說。」
「你拿過來吧。」
「等等……」
樓下的櫃檯內,嵇堯撐著腮幫子津津有味地觀望著樓上的動靜。
「嘿,你說樓上那倆老頭幹嘛呢?」
「我看著都快打起來了,要不要上去勸個架?」
掌柜抽空仰頭觀察了一會兒:「是在勸酒吧?」
「不,好像是爭什麼東西。」
「他們身邊帶著好些人呢,用不著咱們多此一舉。」
嵇堯坐直了身體:「這倆老頭也是有意思。」
「什麼寶貝值得你們爭來爭去的?」
「要是鬧個不好誰犯了病,咱們茶樓說不清呀!」
「不行,我得去瞧瞧。」
掌柜的剛要阻攔,嵇堯已經興沖沖地朝著樓梯奔去。
「少東家!」
「少東家!」
他連喚了兩聲,嵇堯卻頭也不回。
「唉!」
「萬一人家是爭房子爭地,你不是自找沒趣嗎?」
掌柜的連連嘆息,心裡也不免好奇。
兩位花甲老人到底在爭什麼,吵得臉紅脖子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