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伏威,人如其名,他媽的,挫而復起,折而不撓,當真堅韌威重,真是個英雄之士!」
南邊傳來的義軍消息,仍是關於杜伏威的。
聽完這個消息後,李善道又敬又佩,忍不住地稱讚說道。
卻是上個月,亦即元月間,杜伏威的老對手,原光祿大夫、不久前因軍功而升遷為右御衛將軍的陳稜率部再次進討杜伏威。
這個陳稜也堪謂名將,他主要的作戰區域是在江淮之間,也就是江都左近。他與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等的交手,早在去年夏時就已開始。他的兵馬亦不算很多,楊廣只撥給了他八千宿衛江都的府兵,不過俱是精卒。一向來,他連戰連勝,轉戰三部義軍間,往往克捷。
而在上月,他再次進擊杜伏威的此戰中,他卻竟被先後經歷了兩次重挫的杜伏威反而擊敗了!
整個的戰鬥過程,說來也很簡單,幾句話就能了之。
陳稜兵到六合杜伏威的兵營外以後,杜伏威主動率眾迎擊。陳稜見杜伏威居然敢主動迎戰,觀其軍勢,似是已經完全從前邊的兩次挫敗中恢復了過來,遂未接戰,而是堅壁自守。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陳稜本意是想等杜伏威部的士氣「再衰、三竭」的時候,再作進擊。然不意杜伏威卻是想一鼓克勝的,兼之杜伏威料定了陳稜因其此前的數勝,必會輕視於己,乃杜伏威效諸葛亮之遺計,送了套婦人的衣服給陳稜,又命將士大呼,呼陳稜「陳姥」。陳稜這下忍不住了,大怒至極,於是率部出戰。
杜伏威早已布置妥當,親麾眾奮出,其帳下猛將王雄誕、闞棱等,引帶「上募」等精卒,盡奮勇進擊。一場大戰,陳稜兵敗,幾全軍覆沒,數千精銳毀於一旦,他僅以身免。
接連兩次的重挫之後,杜伏威再度威震江南。
他趁勢北上,攻取了江都縣北邊的高郵,又順勢南下,占據了歷陽郡。南與林士弘所部遙相呼應,他自號總管,以輔公祏為長史,然後分遣諸將徇屬縣,所至輒下,江淮間小盜爭附之。
李善道設身處地,把自己代入杜伏威,想了一想。
若換做是他,兩次重挫以後,自己還能堅韌不拔、百折不撓地再度崛起麼?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儘管李善道不敢說自己是個「明智」之士,但對自己,他認為還是有所理解的,就性格來說,他肯定不會像楊廣似的,一遇到重挫,就自暴自棄,他一定是會想辦法重振的,但是能不能在較短的時間內,就像杜伏威,便能再度崛起?他卻無把握。
這道消息中提到了「上募」一詞,字面上的意思自可理解,具體含義,李善道不大清楚。
他叫來了康三藏,詢問這個詞代表的意思。
瓦崗義軍的主力下山時,康三藏等僕婢、肉票都被留在了寨中,於下翟讓已是丟掉了回寨的念頭,至少一段時日內,他是不打算回寨了,康三藏等便都被翟讓遣兵,從寨中押來了軍中。
肉票之類,繼續向他們各自的家人索要贖金;康三藏之流,則還給了李善道等。
被留在寨中的日子,兩餐不繼,康三藏餓瘦了許多,他諂媚地說道:「回郎君的話,杜伏威部中的『上募』,小奴還真是知道些。」
「你給我說說,何為『上募』?」
康三藏說道:「顧名思義,『上募』也者,俱杜伏威從其全軍中挑選出來的上等精銳,無不亡命之徒,渾不以性命為念的悍賊,……,不,不是『悍賊』,是這個、這個『義軍』。杜伏威待他們極是厚養,凡他們日常、戰時所獲之資財,與別部不同,杜伏威分毫不取,悉數分給他們自得。『上募』中的將士,如有陣亡者,陣亡者的妻、妾,杜伏威盡以徇葬。寵遇既厚,杜伏威對他們的軍紀要求也很嚴格,每次戰後,都會閱視他們中的傷者,只要是有傷在背者,當即殺之,以其退而被擊故也。由是,這些『上募』,每到戰時,人自為戰,所向無敵。」
等於是厚養了一批敢死隊。
李善道琢磨了會兒杜伏威厚養、嚴格要求這些「上募」的條件,自忖心道:「此術,我可用之麼?」好像能用,又好像與他的道德觀有點違和,他摸著短髭,考慮多時,想道,「這事兒倒也不急,且等與敬嗣、沐陽、敬兒、伯常、老侯、張老道等商議一下,再做決定不遲。」
且先將此事放將一邊,又問康三藏,說道,「杜伏威部的『上募』,你可知共有幾何?」
「小奴曾有聽聞,言有數千之數,現有多少,小奴並不知曉了。」
此前可能有數千,現在有多少,確是不好估摸了,畢竟杜伏威連著經歷了兩次重挫,此前的「上募」估計已經損失殆盡,現下之『上募』,當是他新近募得的,能有多少,比較難說。
李善道換了個問題,說道:「王雄誕,我早前就聽你說過,月前聞聽到杜伏威之前的消息時,也聽到了王雄誕其名。卻這闞棱,其何人也?」
康三藏說道:「回郎君的話,闞棱此人,亦是個猛士。他與王雄誕一樣,俱是杜伏威的養子。王雄誕是曹州濟陰人,闞棱則與杜伏威是同鄉,是齊郡人。王雄誕膂力絕人,在杜伏威部中頗有計謀之稱;闞棱善用大刀,長一丈,兩面開刃,號為『陌刀』,此刀據說重二十斤……」
「你等一下。」
康三藏趕忙止住了滔滔不絕,賠笑說道:「是,是。敢問郎君,可是小奴哪裡說錯了麼?……是了,二十斤未免也是太重,只是傳言聽聞,以常理揣測,二十斤確實是不太可能。」
今制的二十斤,相當於後世的三十斤。
三十斤的大刀,一般人拿都不好拿起來,更別說戰場上揮動殺敵了。
須知,在戰場上揮刀殺敵,不是一時片刻的事兒,有的戰鬥,持續的時間是比較長的,作為勇將、銳士,需要多次反覆地沖戰,這就不但要有勇力,還得有足夠的耐力才成。
「我不是說這個,老康,你說闞棱善用的大刀,名為何也?」
康三藏答道:「回郎君的話,名為『陌刀』。」
來到這個時代以來,李善道一直有個疑惑。
他前世讀書時,對唐時的一種兵器印象深刻,便是「當者披靡,人馬俱碎」的「陌刀」,按理講說,隋唐相接,唐的「陌刀」,是不是當該隋就已有?可卻不僅瓦崗義軍中,並官兵中,他也不曾見有兵器名「陌刀」的!直到今日,康三藏不經意的一句話中,他聽到了此刀之名!
看出了李善道的異狀,康三藏不知緣故,頓了下,補充說道:「郎君,此刀又名『拍刃』,因此刀殺傷巨大,小奴倒是曾請教過知者。據說此刀,蓋即漢之斬馬劍也,鑄造之工藝則是系源自漢之拍髀,故而本名為『拍刃』,『拍』、『陌』二字近似,後因又轉稱『陌刀』。」
「劍」與「刀」的區別在於,劍是兩面開刃,刀是一面開刃。
「斬馬劍」這種漢時的兵器,與尋常的劍又有區別,是一種長劍。
康三藏的這通話,大概地向李善道解釋清楚了「陌刀」的淵源。此刀,實便是融合了漢之斬馬劍長而雙刃的特點,及拍髀的鑄造技術而造出來的一種雙刃刀,是刀中之異制。
李善道點頭說道:「原來如此。」贊康三藏,說道,「老康,不枉你走商南北,見聞果廣。」
「不敢,不敢。」
李善道沉吟了下,問道:「這陌刀的形制,怎麼打造,你可知道?」
這可就為難住康三藏了。
他一個胡商,買賣東西,他是專長,打造兵器卻非其能。
康三藏滿臉自責地說道:「都怪小奴,小奴無能!早前倒是曾有機會,學學這鑄冶之法,奈何小奴懶惰,嫌它煙燻火燎,竟是未學。早知今日郎君有需,小奴當年,說甚麼也要把這鑄冶之法給學到才是!」問李善道,說道,「敢問郎君,是想打造出幾柄陌刀看看麼?」
「是有此意。」
康三藏說道:「這闞棱所用之陌刀,原產何處,小奴不知,但闞棱是齊郡人,現在江淮,常理料之,他所用的這陌刀,要麼是原產齊地,要麼便當是原產江淮。齊地,小奴不熟;江淮,小奴熟得很!郎君若是信得過小奴,小奴願為郎君前赴江南,搜尋購買此物!」
李善道似笑非笑地瞅著他,說道:「江南現下兵荒馬亂,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林士弘等各據地自雄,狗皇帝現也在江南,互相之間打成了一片亂麻也似!老康,你不怕危險?」
「為郎君辦事,談何懼怕危險?郎君待小奴,情深義重,小奴捨身以報,理所應當!」
李善道哈哈大笑,說道:「好吧!」
康三藏驚喜不已,強將驚喜壓住,生怕露出,被李善道看出,說道:「敢問郎君,可是允了?」
「老康啊,你對我來說,好比一物。」
康三藏問道:「敢問郎君,何物也?」
李善道是在吃飯時,把康三藏召來問話的,這會兒飯已吃好,剩下了一口胡餅尚未吃掉,他將這一小塊胡餅,蘸了蘸醬,丟入口中,吃了以後,笑道:「你,就好比這胡餅。一日不食,尚可;兩日不食,亦馬馬虎虎;三日、四日不食,腹內將飢餓難耐。」
康三藏沒太聽懂,問道:「小奴愚鈍,敢問郎君此話何意?」
「此去江南路遠,三四日間,你焉能轉回?你卻是去不得也。」
康三藏張了張嘴,說道:「小奴竟能與胡餅相比,實是令小奴、實是令小奴,……受寵若驚。」
「你再把闞棱,與我介紹說來。」
康三藏驚喜不敢露,此時的失望也不敢露,依舊陪著笑,恭恭敬敬地接著向李善道介紹他所知的闞棱之其人、其事。別的也就罷了,唯有闞棱的一事,聽入進李善道耳中,他頗是嗟嘆。
闞棱、王雄誕,在杜伏威軍中,並稱雙雄,是杜伏威一干養子中最有能力的兩人。
杜伏威軍中的部曲將士,不呼他倆之名,分各尊稱他兩人為大將軍、小將軍。
此兩人,俱是不但武勇絕倫,尤為難得的是,還都有謀略。
杜伏威起兵以後,臨敵進戰,多用王雄誕之議,而凡是只要採用了王雄誕的計策,戰多克勝。
闞棱在用兵的謀略上,可能稍遜於王雄誕,可闞棱在治軍上卻有一套。杜伏威的部曲和翟讓的部曲相同,皆出自群賊,原先悉為「盜賊」之屬,類多放縱,哪怕是杜伏威、王雄誕,有時也不好約束部屬,唯獨闞棱,治軍嚴明,軍紀嚴肅,其部曲只要有相侵奪者,即使是闞棱的親人、故人,他也絕不徇私,必然殺之。遂其所部,令行禁止,居然達到路不拾遺的程度。
卻闞棱的這個故事聽了,李善道嗟嘆連連。
「杜伏威所以能威稱江淮,自是有其因也!王雄誕、闞棱此輩,著實英傑,卻皆甘心為杜伏威所用,杜伏威又怎能不會在江淮成事呢?自古以今,大凡英雄成事之要,首在得士,既已得傑出之士,何愁事之不成?我可斷言,只看杜伏威能使王雄誕、闞棱此輩俯首稱臣,忠心為用,江淮此地,今雖猶數家分據,早晚必會盡歸之於杜伏威!」
李善道揉著肚子,一邊在帳中踱步,一邊感慨地說道。
撫肚再三,他又嘆道:「老康,胡餅雖佳,只堪充飢。欲成美宴,非有膾、炙不可。你來說說,卻也不知,我部之中,有誰人可比雄誕、闞棱?」
康三藏眨巴著眼睛,揣摩了稍頃,道出了兩人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