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者儘管年已花甲,須髯豐美,體態健碩,身量極高,長達八尺,——折合後世計長單位,兩米四了,在一干簇擁他的文武官員中,當真是鶴立雞群,便是金紫光祿大夫段達。
簇擁著他的這數十個文武官員,皆是東都朝中的留守官吏。
站得離他近的幾人,分是太府卿元文都、代理民部尚書韋津、右武衛將軍皇甫無逸、右司郎盧楚等,他們是奉了越王楊侗之令,來此檢閱這些將要出戰、往討瓦崗賊眾的官兵將士的。
隨從段達來檢閱將士的文武官員雖多,元文都、韋津、皇甫無逸、盧楚四人權位最貴。
而又四人中,現居軍職的只有皇甫無逸。
皇甫無逸是安定人,漢時名將皇甫嵩之族裔,其族亦是北地的名族之一了。
既是四人中唯一居軍職的,又是身出將門,那麼最有資格回答段達此問者,當然就是皇甫無逸了。他撫須笑道:「瓦崗賊眾,烏合之屬,盜米之飢賊也,李法主昔雖有高名,今亡命江湖之一匹夫耳,至若翟讓諸輩,更宵小之輩。今王師軍容雄盛,兵強馬壯,劉將軍等無不善戰之將,上賴聖上之威靈,下賴越王、段公之廟算籌謀,將士齊心,疾往擊之,勝當易哉!」
卻這皇甫無逸在朝為官,最以忠貞、謹慎為稱,連他都這麼有自信,餘下諸人對於這一場即將打響的「討伐瓦崗賊眾」的戰鬥是怎麼看待的,也就可料而知矣。
段達顧看從在他身邊的兩人,笑道:「劉將軍、房君,對於此戰,你倆可有信心?」
「劉將軍」,即皇甫無逸口中的那位「劉將軍」,名劉長恭。
「房君」,名房崱。
他兩人是楊侗、段達等經過商議而定下的此戰的主將。
劉長恭三十多歲年紀,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披掛著鎧甲,手托兜鍪,往前了幾步,轉向面對段達、皇甫無逸等人,行了個軍禮,赳赳然地應道:「明公、諸公盡請放心,末將此往,一定竭智盡勇,為朝廷殲滅瓦崗賊眾,擒得李密、翟讓來獻!」
「好!『竭智盡勇』,說得好啊!打仗靠的不是蠻力,是廟算,是謀定而後動。智與勇間,理應智在勇前。長恭,越王為了此戰,大出宮、府庫藏,廣募洛陽壯士,而洛陽之英傑、勇壯踴躍投軍者亦甚眾也。越王對你是深寄厚望,你此戰可務必要以智馭勇,勿負越王之望。」
皇甫無逸「瓦崗賊眾,烏合之屬,盜米之飢賊也」的這個判斷,是東都留守朝廷諸臣的共同判斷,眾人都認為這一場仗,定然「馬到功成」。是以,在主將的擇選上,段達等留守朝中的貴臣們,便俱想用自己的親信。此位劉長恭便是段達的人。四年前,大業九年時,段達曾奉旨討山西義軍魏刀兒部,當時劉長恭就是他的部將之一,深得他的信任。
劉長恭恭聲應道:「明公放心,末將必不負越王、明公與諸公之望。」
房崱不是武臣,現任官光祿少卿。
光祿寺在漢魏時,負責的是宮廷宿衛,長吏名光祿勛,系侍從皇帝的諸郎官之長,北齊以後,其職改為了負責皇室的膳食。光祿少卿此職,是北周時所增置,為光祿寺的二把手,本是一員,楊廣繼位後,把之增為了兩員。另一個光祿少卿和光祿寺的長吏,現名光祿寺卿者,而下都在江都,侍奉楊廣,房崱是專被楊廣留在洛陽,負責越王楊侗的日常飲食的。
飲食,是一件事關人身安全的要緊之事,而且就算貴為皇帝、諸侯王,每天也離不開吃飯,一天甚至四五頓,則負責飲食的官員,自也就能夠總是見到皇帝、諸侯王,因此,這位房崱,實是楊侗的心腹之臣。也所以,他雖現是個負責膳食的官兒,楊侗卻任他做了此戰的副將。
光祿少卿此官,為從四品,亦五品以上的官職。
房崱因穿的也是紫色的官袍,他與房彥藻算是同族,但他不是出自青齊房氏,他是清河房氏的子弟,年紀和劉長恭相仿,亦三十多歲,然膚色比劉長恭白皙得多,形貌也文雅得多。
他叉手為禮,笑道:「段公、諸公,誠如皇甫將軍所言,此戰『上賴聖上之威靈,下賴越王、段公之廟算籌謀』,王師上下,我等齊心用命,李密亡命之匹夫、翟讓宵小之盜徒,何足能為我王師之敵?我王師必勝!便敢請段公、諸公陪侍越王,在朝中稍候,旬日間,捷報定到!」
段達敬房崱是楊侗的心腹,待他很客氣,溫語說道:「房君足智多謀,朝之棟樑,乃越王親自點的君的將,有君在軍中,我等都放心得很。」從邊上的人堆中,找到了一個年輕人,喚之上前,令道,「汝一心報國,自願從軍討賊,固是甚好,來日戰時,卻有一點,須當牢記,務要凜守長恭、房君的軍令。汝需知,軍中非尋常之地,若觸軍法,吾亦救不得汝!」
這個年輕人是段達的從子,他應了聲諾。
皇甫無逸等見狀,也都各從人群中把自家從軍的子弟召出,亦同樣地叮囑了一通。
段達是洛陽留守朝中的首位大臣,責任重、壓力大,儘管此戰有克勝的信心,但該需交代劉長恭、房崱的話,他仍是得說,乃等這些從軍的各家子弟都應諾後,他又叮囑劉長恭、房崱了一句,說道:「已傳聖上旨意,令裴仁基等部出汜水,自西掩擊瓦崗賊眾後。裴仁基久經沙場,驍健能戰,張須陀之餘部精銳,今且皆在其麾下,長恭、房君,你們到了興洛倉倉城外後,可先與裴仁基聯絡,將具體的進戰戰法議定下後,再做進戰。」
段達和皇甫無逸一樣,也是北地人,家在武威,是出自武威段氏,——漢末時兩位名將,一個皇甫嵩,一個段熲,皇甫嵩是皇甫無逸的祖輩,段熲則是段達的祖輩,段達亦將門之後,他善於騎射,體貌也著實雄魁,但在用兵上,他稱不上名將。
在討魏刀兒部前,段達奉旨,還曾討過已投翟讓的郝孝德部,及已被楊義臣殲滅的張金稱部,但他不夠果決敢戰,結果卻非郝孝德、張金稱等的對手,數為張金稱等所挫,亡失甚多。郝孝德、張金稱等都很輕視他,戲稱他為「段姥」。最後還是靠了楊善會的計策,才打了勝仗。
其後,又於討魏刀兒部時,他雖起先打了場勝仗,卻因魏刀兒等部勢眾,隋軍士氣不高之故,他又猶豫怯戰,不能因機決勝,只持重自守,遂致頓兵饋糧,多無克獲,更被時評以為怯懦。
對於段達過往帶兵打仗的經歷,房崱再清楚不過。
即便房崱此前沒有過軍旅的經驗,可你這麼一個怯懦之人所交代的話,有甚可聽的價值?
但畢竟段達是留守朝中的首臣,隋室的兩朝元老,不以其交代為意的態度,房崱不能流露出來,他便微微笑著,隨著劉長恭,一起應道:「謹遵明公之囑。」
肚皮里,房崱少不了的卻忍不住想道,「瓦崗賊眾的情況,打探得明明白白。儘管靠著倉糧,募集部曲,現號稱十萬眾,可部無約束、軍無甲械,老少婦孺雜居紛亂,相附翟賊的諸盜之中,還不時有自相火拼者,說是烏合之屬,半點不錯!今我王師兩萬餘,器械修整,旌旗鉦鼓甚盛,國子三館學士、洛陽貴勝親戚爭相來募在軍,將有虎賁之勇,謀有如雨之士,以此往討烏合之群盜,一戰焉可不勝!段公卻還有這如此交代,……『段姥』之號,不為虛也。」
——何止段達等認為此戰必勝,洛陽士民也都是這般認為,因乃前時募兵之際,洛陽士民爭來應募,便連國子三館的學士、貴勝們的親戚也都皆來從軍。段達、皇甫無逸等剛才專門叫出來,囑命要謹從劉長恭、房崱軍令的那些他們各家的子弟,即是「貴勝親戚」中的部分。
房崱的腹誹,段達自是不知。
交代罷了他兩人,段達與元文都、皇甫無逸等隨之觀台下的官兵演練了幾個陣型,耳入鼓聲震天,眼見步騎盪塵,又見應募在軍的那些鮮衣怒馬的貴勝親戚或在各軍陣前、或在台下四周,儘是昂然英氣,士氣十分振奮,段達等各是滿意,對此戰取勝之信心,眾臣亦就更足了。
便傳楊侗旨意,犒賞三軍。
傍晚時,段達等離開城郊,還回洛陽城中。
楊侗在宮中等之已久,段達等入宮覲見,將檢閱見到的場景,稟與了楊侗知曉。
見段達、元文都、皇甫無逸等個個保證,此一往討瓦崗賊眾之戰必定克勝,楊侗多日來的焦慮、憂心,稍微得到了緩解,眉目如畫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點笑容。
兩天後,第三天上午,劉長恭、房崱辭拜過楊侗、段達等後,率引步騎兵馬共計兩萬五千餘,便出洛陽兵營,沿洛水西北而上,開向百餘里外的興洛倉倉城。
當天下午,興洛倉倉城、鞏縣東邊的汜水縣外,裴仁基也開始集合部隊,準備出發。
——劉長恭、裴仁基兩部已約定好了在興洛倉倉城南會合的日期,洛陽離興洛倉遠,汜水離興洛倉近,故而裴仁基部不必著急啟程,可先等在上一兩天。
卻說劉長恭、房崱率引王師,一路行來,旗幟鮮明、衣甲奪目,兩萬多的將士、數千的民夫,沿著河道拉出十餘里長的隊伍,驚動得沿途百姓飛奔相告,成群結隊地擁攘遠望。
行軍數日,到了鞏縣境。
是夜築營,作些休整,劉長恭遣派斥候,往去倉城打探瓦崗賊眾的動靜。
一夜無話,翌日早上,斥候疾馳還回。
瓦崗賊眾已出倉城,在東邊十幾里外的石子河東聚集。
聞得此訊,劉長恭忙請房崱等前來計議。
房崱才剛睡醒,打著哈欠聽完劉長恭的轉述,睡意頓消,臉色頓變,說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