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暫時是守住了。
單雄信,也確實勇猛,亦突出了圍困。
但隋軍的主力,現下不僅是已經盡數壓上,而且占據了戰場的主動。
因此,王儒信、黃君漢兩隊的生力軍,趕達戰場以後,卻沒有能如翟讓等的預期那般,改變戰場的態勢。——說到底,生力軍的兵力太少了,且多步卒,兩千來步卒投入到兩萬多敵人步騎進攻的戰場上,不說就像是杯水車薪,也是很快地就被不斷層層湧來的敵人給稀疏了。
李善道苦戰多時,已經脫力,高曦則也受了傷。
兩人分在高延霸、劉黑闥等的攙扶下,退出了前線戰場,來到了徐世績處。
「郎君,黃、王兩位頭領雖率部援到,可形勢仍是不利於我軍啊!」李善道等到時,羅孝德、聶黑獺亦是剛從前線撤下,羅孝德的衣甲上滿是血跡,他仍尚累得氣息不勻,喘著氣說道。
最危急的時候,徐世績也上陣了,甲上也是血污斑斑。
他拄著馬槊,望了望聚在他周圍的這些本部的將校們,抬起眼,又望了望前邊敵我在拼死搏殺、喊聲震耳的戰場和後邊吶喊衝鋒著,陸續進入戰場的王儒信、黃君漢兩隊的將士。
論個頭,徐世績不算很高,比之兩米多的高延霸,那更是矮了一兩頭;論魁壯,他也不如劉黑闥、羅孝德等,然在此刻,眾將環繞之中,後備兵力已經投上,而戰場形勢不見好轉之際,只才二十多歲的他,披甲拄槊,穩穩噹噹地站著,神態沉穩,卻儼然已有大將的風範。
臉上沾的也有敵人的血,乃至絡腮鬍上都被沾上了些,但這血跡,反更襯得他多了點剽悍。
「慌什麼?蒲山公營的兩隊精銳不還沒有到麼?只要蒲山公營兩隊到了,我軍必勝!」
羅孝德說道:「大郎,蒲山公營的兩隊,也不過才兩千人,便是到了,復有何用?」
徐世績正待要回答他,瞧見李善道、劉黑闥皆露出若有所思之狀,便舍下話頭,改問他兩人,說道:「二郎、劉將軍,你倆何意?」
劉黑闥後投之人,又非徐世績本部,自不會先作回答,只亦看向了李善道。
李善道答道:「蒲山公營兩隊的兵馬雖亦不多,總計兩千人,然多精騎。」
適才從前線撤下來時,他一邊撤,一邊觀察了整個戰場的局勢,說到這裡,便指向戰場,接著說道,「大郎、兄等請看,目前我義軍雖似處於劣勢,然賊官兵整個的陣型其實已亂!各陣之間,彼此頗有相脫。較遠陣的賊官兵,為爭功,……你們看,就左邊、右邊那幾個陣的賊官兵,正在飛奔跑來,更是隊形大亂,一窩蜂也似。蒲山公營的精騎一到,縱騎沖之,賊官兵勢必就會因亂而潰!我義軍趁勢反殺,誠如大郎所料,我義軍今日此戰,必然大勝!」
「劉將軍,你以為呢?」
劉黑闥看了下李善道,揉了揉頷下的短髭,說道:「不敢隱瞞將軍,黑闥愚見,正與二郎同!」
這話,眾人都能聽出,是劉黑闥的實話,絕非是敷衍之言。
李善道且從他看向自己的這一眼中,感覺出了點別的東西,——這一眼,像有惺惺相惜之意?
徐世績環顧羅孝德等將,說道:「不錯!諸兄,劉將軍與二郎所見相同,俺與二郎亦所見相同!而下我軍雖尚處劣勢,兄等且稍候之,待蒲山公營的精騎殺到,即我等反殺克勝之時!」
羅孝德、聶黑獺等猶半信半疑,限於徐世績在本部軍中的威望,沒人再置疑了而已。
但這戰場形勢的發展,隨著李密營騎兵的渡河完畢,加入戰中,卻果然是如李善道的推斷!
常何、李君羨兩將,各引百人精騎,首先過了石子河,投入進了戰場。
原本長達十餘里的隋兵陣地,這個時候,為了爭功,已經收縮成了不到四五里長。四五里寬的地界上,儘是隋兵的步騎兵馬!何止是各個分陣的隊形早已大亂,並是密麻擁擠。
騎兵沖戰,最喜歡的敵人,就是這樣的敵人。
一群群的隋兵步卒擁擠著,拉不開陣型做有效的阻擊;一隊隊的隋兵騎兵因地方狹窄,也是放不開手腳,沒法做反衝鋒。一時之間,僅只兩百騎的常何、李君羨兩隊,養精蓄銳已足下,殺入進隋兵陣中,直如入無人之境,向前突進、向兩邊攪殺,先是撼動了圍攻徐世績、單雄信兩隊的數千隋兵,繼而隨著這數千隋兵的混亂四潰,又使得餘下的隋兵頓然間進退失據!
遙望在隋軍陣中所向無敵,勢如破竹的常何、李君羨及其他兩人各率的百人甲騎。
羅孝德等將紛紛驚喜。
高曦從這兩百騎甲騎沖陣的隊形、隊形的轉換等上頭,瞧出了這兩百騎定俱是原本府兵出身的精銳,不覺感嘆說道:「張大使帶兵,確有一手,此兩百騎,進轉如意,真能戰之精銳也!」
高延霸艷羨不已,卻是啐了口,嘟噥了句。
李善道沒聽清他嘟噥的啥,隱約聽見了「蒲山公」三字,問他說道:「丑奴,你說的什麼?」
張了張邊上,沒有外人。
高延霸說道:「郎君,小奴說,拼死拼活,打苦仗的是咱,到頭來,顯威風、出風頭的卻是蒲山公!哎呀,郎君,要是讓蒲山公營的兵士先斗,這會兒顯威風的,可不就應是咱們了麼?」
此話入耳,李善道心頭一動。
要不是高延霸這一說,現今滿心思都是等待這場仗獲勝的李善道,還真沒想到這點!
可不就是麼?
打苦仗、打硬仗的是他們,但結果最終出風頭的卻是李密!
「此一戰,翟讓主動要求先戰,其所為者,不用說,當然是想漂漂亮亮地打贏這一場仗,從而壓一壓李密從殲滅張須陀、攻下興洛倉這兩戰中得出的在軍中現有之聲望,可人算不如天算,……又或者說,這本來就是翟讓思慮不周,末了吃苦頭的是我等,顯威風的則仍是李密!」
李善道心中想道。
他扭臉去看徐世績。
徐世績眺望著殺進戰團、勢不可擋的常何、李君羨兩隊騎兵,臉上既有若釋重負的神情,一雙眼裡,卻亦有若非有心人,便看不出來的隱隱的「別有所思」之樣。
「看來老徐也想到此處了。」李善道心道,他摸著短髭,嘿然了下,搖了搖頭,「翟讓此戰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白費了勁,半點好處沒能討到,相反,更振了李密威名。……卻翟讓推舉李密為主,不知是在何時?會不會?」他沉吟琢磨,「……會不會就是在此戰之後?如果是?」
如果是的話,則李密殺翟讓這件事,恐怕再過不了不久,就會發生了!
敵我的廝殺聲中,知道這場戰鬥,瓦崗義軍一定是能獲勝,而自身又已從前線撤下來,不會再有危險了的李善道,思緒居然是在此際,不由自主地散漫開去,想到了翟讓被殺此事。
再回頭時,越過本陣、越過一兩里地距離,豎在了石子河西岸的翟讓的將旗招展,落入眼中。
當此之際,暮色漸至。
漫天紅霞,風涼拂面,石子河滾滾南流,總是一身大紅袍、粗樸重義的翟讓想像腦中,卻忽然的,李善道覺得,他的這面將旗,在慘烈廝殺的這片戰場的背景下,在李密營的餘下步騎,隨著常何、李君羨兩隊相繼過了河,投入戰場,這場戰鬥當即將取勝的這一刻,透滿了淒涼。
李密的將旗,跟著入了眼。
也渡過了石子河。
就豎立在了翟讓的將旗的南邊不遠。
暮風將李密的將旗吹起,颯颯翻轉,「蒲山公」三個斗大的金字,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橫雕弓鞍前,跨據馬上,錦袍玉帶,三縷長須,從娘胎裡帶出來的貴公子氣,縱是亡命多年造成的古銅色膚色,亦難以掩住的李密的形象,也出現在了李善道的腦海想像中。
可以想見,當見到本部精騎投入戰場後,一點點地扭轉了戰場的形勢,這場戰鬥已是勝券在握,身在他招搖的大纛下的李密,於此時刻,會是何等的歡喜無限,意氣風發!
然他的意氣風發,又能延續多久?
今日一戰,帶來參戰的本部精銳兩百,李善道適才已經問過傷亡,傷亡了泰半,但好在興洛倉城外的本營中,還有自己這些時精心招募來的部曲數千,——自不能說是羽翼已豐,但比之剛投瓦崗入伙時,已是強得太多,數千部曲,也算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了。
那麼,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
是仍如此前的決定,仍然抱徐世績的大腿,即便翟讓被殺了,也還繼續跟著李密,直到李密敗亡?還是另外尋個出路?剛在激戰時,看到的那些戰死的年輕的敵我兵士,浮現在了李善道的眼前:「是啊,我不能只為求活而投瓦崗;也不能只為求活而就跟著徐世績、跟著李密!」
可若不能只為求活,而就繼續跟著已知最終未有成事的李密,另尋出路的話,另外的出路又在何處?
「郎君,郎君,徐郎君在喊你。」高延霸小聲地說道。
李善道回過神來,起身應道:「末將在!」
徐世績把剛問的話,再問了一遍:「二郎,尚能戰否?」
「回大郎的話,力氣已經歇回來了!還能戰!」
徐世績說道:「好!既尚能戰,帶你本部,與劉將軍、蕭郎等,配合黃兄、王兄兩隊、蒲山公部,再殺一陣!二郎,俺知你久戰,或許尚疲,然此令你、劉將軍、蕭郎等再戰,俺實是在為你等著想。賊官兵潰勢已露,我軍大勝就在當前!此再接再厲,再立大功之良機也!良機焉可坐失?」親手擦掉了李善道臉頰上的血污,鼓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勉之!」
「諾!」
伴隨著四面八方傳來的李密營步騎的喊殺聲,伴隨著因李密營精騎加入戰場,扭轉過來了戰場態勢後紛紛發動反擊的徐世績、單雄信兩隊,以及王儒信、黃君漢兩隊的將士們的喊殺聲,李善道、劉黑闥、蕭裕等各領本部餘下的戰士,奮起餘力,再次殺進了戰場。
兩萬多隋兵一則因飢疲,二則因陣亂,三則因李密營精騎的衝擊,已是抵擋無力,潰敗後逃。
夕陽西落,偌大的戰場上,一夥伙的隋兵丟盔棄甲,倉皇奔退。
留下了戰場上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四下顧眺,翟讓營、李密營的各隊將士的軍旗,就像是一支支利箭,追著逃散的隋兵不放。
直到將入夜時,追趕隋兵追到了洛水東岸,各隊的瓦崗義軍猶不肯罷休。
渡石子河時,是瓦崗義軍的鮮血染紅了石子河的水面,昏暗的天光里,現是洛水上被隋兵的鮮血染赤,夕陽的餘暉灑下,分不清到底何為暮光,何為血色!
李密、翟讓沒有隨著部曲追擊。
比之隋兵餓了一天,瓦崗義軍戰前的確是吃得飽飽的。
可仗打了大半天了,李密亦是難免餓了,打仗的時候他沒空吃東西,這當口有空吃了,他簡單地吃了點胡餅,喝了幾口奶酪,瞧瞧天色,令道:「傳令各部,追到洛水,便不要再追了。」
房彥藻興高采烈,拜倒在地:「恭喜明公!」
李密撫須笑道:「劉長恭本非名將,今日此戰克勝,本在我等料中,孝朗,何賀喜之有?」
「所以恭喜明公者,非為此戰之勝。」
李密「哦」了聲,說道:「不為此戰之勝?孝朗,那你是為何?」
「楊侗遣數萬洛陽精銳來犯,而為明公以六千精銳敗之!此戰既勝,明公之威德,愈發振於軍中和海內矣!彥藻之所恭喜者,是恭喜明公之威名將愈振軍中、遠揚海內!」
李密微微一笑,從馬紮上站起,顧了下北邊翟讓的將旗,說道:「卿等隨吾去謁翟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