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君忠的建議,可能是一個辦法。
但李善道此前雖沒領過部曲,絕非莽夫,至少「恩威並施」的道理,他是懂得的,一味「用威」強壓,那是不行的,則當然不會真的就按費君忠「大棒只顧打下去」的建議去做。
那麼,具體該怎麼辦?
聚義堂上領罷「旅帥」的職務後,李善道其實就在想這個問題了,只是一直都有別的事,他不能靜心沉氣地思考,故到現下,還沒有一個成熟的想法。
卻也無妨,這事無須著急。
一邊招呼這百十漢子進山谷,他一邊決定,且先觀察上兩天,然後再做主意。
這個小山谷的位置有點偏僻,附近也沒有水源,地方亦不大,所以到今仍尚空著,沒有寨里的好漢們來住。
儘管十幾天前,剛投進寨中時,徐世績就把這塊山谷撥給了李善道,可今天是李善道頭次來。
才從谷口進去,行不幾步,就被雜草、荊棘擋住了去路。舉目望之,山谷占地數百步方圓,三面山壁,獨此一個出口。谷內雜草叢生,野樹枝蔓,間有怪石坐落,喜在野花簇簇,稍添風致。受他們驚動,幾隻山雀、鷓鴣啼叫著飛走,兩三隻狐兔於草間竄行逃去。
李善道叉腰打量,看了片刻,笑顧與秦敬嗣、王須達等說道:「這片山谷瞧著還不錯,夠容咱住,就是草木太多,得好生地拾掇一番才行。」
王須達說道:「郎君,咱們人手多,拾掇起來也快。」
紅輪低墜,玉鏡將明。
夕陽將落下西山,漫天彩霞,色亦轉黯淡,已快是入夜時分了。
李善道說道:「今晚是沒法在谷中睡了。我看這谷外還算平整,就在谷外將歇一夜吧。明天咱們一起動手,將這谷中清理乾淨,然後搭上茅屋、窩棚,便可入住了。兄等以為何如?」
「兄等」,問的是王須達、陳敬兒、羅忠三人。
三人無有不肯之理,皆道:「悉從郎君吩咐。」
眾人隨從李善道,又從谷中出來。
谷口外是片平地,然亦有雜草、荊棘、碎石,不用李善道再下令,王須達、陳敬兒、羅忠各指揮部曲,拽草藤、拔荊棘、搬碎石,很快,就把這些雜物清除掉了。
王須達知事,已令手下在先清出來的一個好位置搭成了個棚子,便來請李善道入坐歇息。
清理的時候,李善道也動手幹了,乾的還挺賣勁,手都被雜草割傷了。
姚阿貴從遠處取來了水,李善道正在洗手、洗臉。
洗完,他笑道:「賢兄,翟公今晚設宴,為單公、徐大郎慶功,令我和丑奴也去。定的是初更開宴,已快到時辰,我得抓緊趕去,就先不去棚里坐,與兄等敘話了。我見你們帶的有乾糧,今晚湊乎湊乎,先把乾糧吃了。明日我請徐大郎給咱撥些口糧,再買些酒肉,再做痛飲。」
才說到「口糧」,七八人擔著擔子,唱著歌兒,順著山道下來,早已到了山谷口。
放下擔子,為頭的是李善道相識人,便是徐世績的親隨劉胡兒。
他做個禮,與李善道說道:「二郎,俺家大郎令俺們給你送吃食來。」
七八副擔子,多半裝的是米麵;剩下的是熟食,有餅有肉,還有兩桶酒,酒肉香氣撲鼻。
李善道謝過他,摸出兩三個金豆子,塞到了他手裡,說道:「大郎端得周到!我等感恩。有勞兄等辛苦,小小意思,不成意思。」
劉胡兒不要,笑道:「二郎,咱是縣裡人,往常縣中亦多見,你客氣個甚?大郎令俺與你說,快到初更了,請你安置好部曲,緊些動身,他在宅里等你,同往去赴翟公的宴。」
李善道應道:「好,好。賢兄請先回,我這就去。」
劉胡兒等留了擔子,自去了。
王須達等在旁,聽到了劉胡兒和李善道的對話。
他們已知他們被撥入的這個「鳳凰衛」的「鳳凰」兩字,指的是西邊的鳳凰山分寨,徐世績是鳳凰山分寨的寨主,乃他們的「最高上官」。
王須達因帶著感激,感嘆說道:「不等郎君去請,糧肉就送來了,徐寨主當真體恤部曲!當然,這也定是因徐寨主看重郎君之故。俺們仰慕翟公、徐寨主和郎君的義名,專從汲北投來,真是沒有投錯!郎君不知,俺們在汲北的日子著實難過!總算以後的日子能過得舒心些了。」
李善道的一身衣衫,從日前下山去劫康三藏的商船到現在,已是穿了小半個月,晚上住在劉家莊等地時,澡有沖洗,唯衣衫一直未換,髒得很了。
高丑奴從他們上山投寨時帶的行李中,拿了乾淨的幞頭、汗衫、袍衫和鞋襪給他。
在場的都是男兒,沒有婦人,李善道也不扭捏,便脫的赤條條的,去掉髒衣,換上新衫。
一面換,他一面笑道:「我有什麼義名可言?兄等可能已知,我實也是才進寨未久,比你們早不幾時。」隨口問道,「怎麼?兄在汲北的日子不好過?怎不好過?」
王須達賠笑說道:「郎君雖也新近入伙,與俺們卻大不同。郎君是徐寨主的縣裡人,貼心貼意;剛投到寨里,前幾天便又與這位高賢兄為寨里立下大功,翟公親口授的旅帥此職,怎是俺們敢比!俺們甚麼東西?蠢頭蠢腦的夯貨罷了!尚敢請郎君莫嫌俺們愚苯哩!」
這話說的可不「愚笨」。
李善道笑道:「其它不提,只就老兄相撲的這手能耐,日後閒下,還要多向老兄請教。」
「郎君也好相撲麼?」
李善道說道:「好是好,不精通。我連十三郎,——便剛與你撲的那位,連他都撲不過。」
「相撲是粗苯功夫,說不上能耐。郎君若好,改日垂詢俺時,必不敢有所藏私。」
話一扯開,把李善道「兄在汲北的日子怎不好過」這句問話給扯過去了。李善道衣衫已然換好,便也沒再追問。高丑奴也換了身衣服。兩人收拾停當,夜色已至。
李善道吩咐秦敬嗣、王須達等說道:「我與丑奴赴宴,徐大郎送來的酒肉、胡餅,你們吃了填肚吧。若不飽時,米麵再做些。卻兩點需記:一不可吃醉,二看好了火,不可走水。」
秦敬嗣、王須達等恭敬應諾。
點了火把,李善道與高丑奴各執一根,遂沿山路北上,先去與徐世績、單雄信會合。
直把他倆送出一里多山路,秦敬嗣等乃才折回。
投寨入伙的時候,李善道等是沒有帶鍋碗瓢勺的,王須達、陳敬兒兩伙也沒帶,羅忠這夥人卻是帶的有。就按李善道的吩咐,用羅忠他們帶來的破鐵鍋,眾人分出幾個年少位卑的,生火煮飯;餘下的按伙分坐,把那酒肉、胡餅取來,就著篝火,先自吃喝。
端著酒,王須達、陳敬兒、羅忠結伴,敬秦敬嗣、焦彥郎、姚阿貴等了幾碗,告個罪,三人退去一邊。沒有立即就各還本伙手下的坐處,三個人竊竊私語,說了會兒話。
羅忠說道:「須達,你和李郎君說話的時候,俺在邊上看著。李郎君雖有根腳,是徐寨主的同鄉,不像個刻薄難伺候的,說話挺和氣。往後咱們跟在他的手下,興許不會受多少為難。」
王須達摸了摸鬍子,沒說話。
陳敬兒笑道:「怎麼?王兄,你咋不說話?是了,你是在擔心那位焦十三郎尋你麻煩?」
王須達嘿嘿一笑,說道:「這個俺倒不擔心。話頭說及相撲,是他非要與俺比試,又不是俺要與他撲的!再說,俺已手下留情。他還能咋尋俺麻煩?」
陳敬兒問道:「那你為何不說話?」
王須達說道:「俺是在尋思,李郎君固然如羅賢兄所言,是個和氣的,可咱們畢竟是外地投來的新人,以後要想在寨里站住腳,只靠李郎君和氣,恐還不夠。」
陳敬兒和羅忠對視了眼,兩人覺著王須達的這話說得不錯。
羅忠問道:「須達,那你是咋想的?」
王須達說道:「俺尋思著,這頭一條,就是咱們幾伙人得齊心,不能自鬧彆扭;這第二條,往常通過伯當兄得進寨中的還有旁人,咱們餘暇時,不妨備份禮,去見見他們,一則,他們進寨比咱們早,有啥需要注意的地方,咱們可向他們討教;二則,咱都是通過伯當兄進寨的,也算是『同保』了,日後若碰到啥事,彼此能有個照應。還有第三。這第三嘛,李郎君是咱們的主官,咱們得把他奉承好了!俺暫先就想到的就這三條,羅賢兄、敬兒,你倆覺得怎樣?」
——正如李善道剛到瓦崗時,黃君漢與他說的那話,聚眾落草,這乾的是掉腦袋的勾當,決不是隨便誰都能投寨入伙的,一般情況下,得需有人介紹、擔保。瓦崗就在這裡,按王伯當的話說,王須達等既然想投瓦崗,那他們為何自不來投,偏要再費個事,去請王伯當做個中介,然後他們才來投?原因就在於此。是故,王須達有「同保」一語。
陳敬兒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不懸!俺看行。」
羅忠點點頭,說道:「須達,你思慮周詳,以後有啥事,你多拿主意。」
「嗐,羅賢兄、敬兒,咱們之前雖不熟,也都算認識,現今既同投到了瓦崗,自當是齊心協力,真要遇到啥事,咱們一起商量著來辦,有謀的出謀,有力的出力,說不上俺多拿主意。」
陳敬兒、羅忠都應道:「好!」
王須達注意到秦敬嗣已往他們這裡瞅了兩三眼,便說道:「羅賢兄、敬兒,先說到這兒吧。咱領上咱各伙的棚頭,讓他們也去給秦大兄等敬杯酒。」
「棚頭」,一個窩棚的頭,小頭目的別稱。
陳敬兒、羅忠應是,三人便叫上各自本伙的小頭目們,又去到秦敬嗣等的坐處,給他們敬酒。
秦敬嗣並不託大,便是小頭目,只要酒敬過來,也都幹了。
酒敬罷,王須達等各回本伙吃喝。
劉胡兒等送來的酒肉不少,奈何這些漢子都是大肚漢,風捲殘雲也似,肉、餅已盡,煮的飯也吃得乾乾淨淨,這才各自腹飽。——那幾個煮飯的少年煙燻火燎的,忙乎了半晌,卻是連一口肉都沒吃上,略吃了點飯罷了。
秦敬嗣牢記李善道的囑咐,肉、飯隨他們吃,酒沒讓他們多喝。
待都飯飽,秦敬嗣又一個火堆、一個火堆的滅過去,將所有的火堆盡都滅掉。
隨後,各伙各選出了兩三人值夜,秦敬嗣這邊則由秦敬嗣值前半夜的班,余者皆就睡了。
前半夜的值夜,是秦敬嗣主動攬下的,他值著夜,等李善道回來。
本以為李善道最晚三更就能回來,直等到四更,才見兩人借兩支火把照亮,於夜中,沿山路行下。秦敬嗣捉著刀,近前去迎,是李善道和高丑奴還回了。
還刀入鞘,秦敬嗣迎住李善道,稍做打看,不見他有喝醉的樣,乃接下他拿的火把,笑問說道:「二郎,咋回來的這麼晚?俺都以為是二郎醉了,在大郎宅里睡下了。」
「說來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