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績是寨里的大頭領,寨里沒有固定的官廨,他住的地方就是他辦公的地方,常有人來找他,加上有單雄信等亦常來尋他,不夠清淨,所以在知道徐蓋要上山後,徐世績就命人在他住處的不甚遠處,再造一個宅院。這個宅院已經造成,徐蓋、徐蘭、徐世感昨天搬過去住了。
今天李善道來找徐世績的時候,徐蓋三人已不在徐世績的住處。
但徐世績也不在。
等了他半晌,終於見他回來,單雄信與他一道。
見過禮,諸人落座。
李善道笑道:「聽劉兄說,翟公召大郎和單公去聚義堂了?」
單雄信說道:「召俺們過去,兩個事兒。一個送李玄英,再一個,翟公同意了大郎和俺的建議,決定請李密進寨了。」
儘管早就知道,李密進寨是肯定的事,並且也已經想好,李密和翟讓之後的內訌,是自己管不了的,只能隨之由之,自己只要抱好徐世績的大腿就行了,但單雄信的此話入耳,李善道的心頭還是「咯噔」地跳了一下,他說道:「翟公願納李密入伙了?」
「暫時也談不上入伙吧,只是說,願意請李密進寨。」
這和願意納李密入伙已無區別。
翟讓現在可能還對要不要接納李密入伙存有疑慮,但只要李密一進寨,那李密隨之的入伙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李善道下意識地往屋外望了眼。
陰雲密布,壓在青翠的山巔,細雨迷濛,飄灑於天地之間。
他收回視線,說道:「翟公對李密進寨,一直都懷猶豫,怎忽然轉變主意了?」
單雄信笑道:「李密這次得能進寨,有兩個人得感謝,一個是大郎,一個是李玄英。」
「李玄英?」
單雄信說道:「這李玄英,是個洛陽的老道,前幾天投到了寨中,說是來尋李密。翟公聞得,就喚他去見,問他尋李密作甚。這老道唱了首洛陽的童謠與翟公聽,甚麼『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裡。勿浪語,誰道許?』唱完了,與翟公解釋,『桃』者,逃也,『桃李子』,即逃亡的李氏之子;『勿浪語,誰道許』,密之意,因他以為,這首童謠唱的便是李密。他聽說李密現在這一帶,於是就從洛陽大老遠地跑來,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亂尋李密。」
「單公,『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裡』,是什麼意思?」
單雄信說道:「『皇』是皇帝,『後』,是皇后,李玄英說,這句的意思是皇帝和皇后迷失在揚州,不得返都。總而言之吧,這老道認為隋家的天下已經完了,李密是新的應天命之人。」
「翟公信了?」
單雄信撫須笑道:「二郎,你信不信?」
「啊?」
單雄信說道:「這老道所言,你信不信?」
「我?這……」
徐世績放下茶碗,說道:「二郎,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嘛,不必遲疑。這老道的話,你信麼?」
李善道當然不信,問題是他不知道徐世績、單雄信信不信。
他躊躇了下,決定實話實說,說道:「大郎、單公,這老道所言,不好置評。但這老道『李密是新的應天命之人』的這個結論是從童謠得出的,我要不就說說我對童謠的觀點吧。」
徐世績點點頭,說道:「你說。」
「以我愚見,也不僅僅是這老道引用的這一首洛陽童謠,大凡與所謂天命有關的海內童謠,都是不可信,但也不可完全不信。」
徐世績問道:「哦?此話怎講?已不可信,怎又不可完全不信?」
李善道說道:「天命是甚麼?僅是天的旨意麼?我之愚見,並非如此。民意感天,天才會有命。這也就是說,天命其實就是民意。因此,童謠歌者,不足信也。若只憑一首歌謠,就能斷定誰是得天命之人,這天命豈不也太輕易了麼?
「但話又說回來,從另個角度來說的話,童謠,尤其是傳唱得廣的童謠,在一定程度上,倒卻可說是代表了部分的民心、民意,由此來講,又不可完全不信。」
徐世績給他總結了下,摸著絡腮鬍,說道:「你的意思是,天命是民意,天命的歸屬實是由民意決定的,所以童謠不足信,但童謠背後代表的民意,不可完全不信。」
李善道說道:「大郎,我正此意。」
徐世績沉吟稍頃,頷首說道:「二郎總有高見,你這番議論有些見地。」
單雄信卻道:「二郎,你說童謠不足信,但洛陽的這首童謠,照那老道分析,唱的確就是李密,可李密現不在洛陽,且是亡命之身,而洛陽孩童卻傳唱此謠,這若不是天意,何以解釋?」
李善道說道:「單公,你也說了,是照那老道的分析,這童謠唱的才是李密。那若不照那老道分析呢?有道是:『各花入各眼。』也許在別人眼中,這首童謠唱的是別人呢?」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單公、大郎,在我看來,這童謠說不定唱的就是我。」
這簡直匪夷所聞了,單雄信愕然說道:「唱的是你?此話怎講?」
「『桃李子』,單公與大郎尚未去過我住的山谷,那谷中,便在我住的茅屋邊上,有一大桃樹,我也姓李,則這『桃李子』的李,緣何不能是我的李?『勿浪語,誰道許』,不要亂說,不要說空話,我名『善道』,善道也者,自非亂說、空話,則這一句,又緣何不能是我之名?且則,那老道所言之『逃亡的李氏子』,還是把『桃』諧音成了逃,我這個『桃李子』,卻不用諧音,是不是比那老道所言更加貼切,更貼合這首洛陽童謠之所唱?」
單雄信哈哈大笑,指著李善道,與徐世績說道:「二郎人如其名,果然善道!」
徐世績撫摸著絡腮鬍子,亦是哈哈大笑。
不得不承認,按李善道這麼一解釋,這首洛陽童謠好像真的也是在唱他。
但要說就是李善道得了天命?
單雄信和徐世績當然不會相信。
單雄信笑了陣,說道:「如此說來,這童謠確如二郎所說,不可全信。」
李善道在旁陪笑,見他倆相繼收起了笑聲,便自也把笑收起,重又問道:「單公、大郎,那翟公是怎說的?」
單雄信答道:「翟公半信半疑。不過這老道確有能耐,賈軍師與他談論了兩天的風角占卜,對他讚不絕口。因賈軍師也又進勸翟公,說不論這首童謠是不是真的應對了李密,不妨先把李密請入寨中,與他結個善緣,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翟公由是動心,遂乃決定請李密進寨。」
李善道說道:「原來如此!接李密進寨的人已經下山了麼?」
單雄信喝了口蜜水,答道:「翟公把接李密的事派給了元真。元真已與那老道一同下山。」
李善道算了算路程,說道:「李密現在王寨主的寨子裡,離咱寨百十里遠,這般說來,快則五六日,李密就能到咱寨了。」
「差不多吧。」送李玄英、翟讓決定接李密進山的事已經說完,單雄信轉開了話題,問李善道,說道,「二郎,胡兒說你已等大郎多時,你有啥事稟他?」
李善道離席起身,向徐世績下揖行禮,說道:「大郎,我有一事相求。」
徐世績叫他起身,笑道:「你先別說,讓俺猜猜。」
「……猜猜?大郎能猜出來麼?」
徐世績摸著絡腮鬍,笑道:「你是不是來向俺討兵械的?」
「討兵械?」
徐世績說道:「俺聽說你這兩天在你谷中,忙著給你旅的部曲編伍、操練。想來應是你編伍已成,卻兵械不足,故來向俺討要兵械?」
這徐世績,他怎麼知道自己這兩天在忙著編伍?
李善道愣了下,趕忙笑道:「什麼都瞞不過大郎!回大郎的話,敢請大郎知道,我這兩天確是在忙著給部曲編伍,昨天剛將隊伍編成。不過今日求見大郎,所為者,本意不是為兵械。」
「不是為兵械?」
李善道說道:「謹遵大郎的指教,編伍既然已成,底下我就準備著,接著再把辨金鼓旗幟練起來。旗幟好說,縫製幾面即可,金鼓兩物,卻不好辦,故我尋思著,也不知大郎這裡有沒有空餘的?若有,求討些許。」頓了下,又笑道,「但大郎既提及了兵械,不瞞大郎,兵械實也缺,特別弓弩箭矢,十分缺少,大郎處若有閒剩,便斗膽敢乞大郎一併撥些。」
單雄信呵呵笑道:「你這二郎!順著杆子往上爬。」
徐世績說道:「金鼓是有的,你若要,撥給你些無礙。不過弓弩箭矢,俺分寨也缺,給你不了多少。這樣吧,二郎,金鼓各給你三面;弓給你十張,駑給你兩張,箭矢各若干。此外,再撥給你矛、刀、盾各一些,鎧甲一套,如何?」
李善道喜出望外,沒想到鎧甲還有!
他叉手禮道:「多謝大郎!大郎恩情,不知何以回報!」
徐世績笑道:「你不用回報俺,俺還要回報你哩。二郎,你坐下說話。」
李善道只當徐世績這是玩笑話,又陪著他笑了兩聲,回席上坐下。
不料徐世績那話卻不是玩笑話。
等李善道坐定,他說道:「二郎,俺阿耶細問俺你到寨中後的事,好生責備俺,問俺為何不給你安排個好職事。這的確是俺的疏忽。俺考慮了下,要說好職事的話,咱寨中差事,最好的無過於票房的職事了。俺已稟過翟公,為你討了個票房協管的職事,你明天就可上任了。」
說著,他向侍候屋下的劉胡兒招了招手。
劉胡兒掏出個東西,捧在手裡,呈到李善道面前。
李善道看之,是個與他旅帥令符類似的符令,不消說,必是票房協防此差的令牌了。
他沒有接,再起身來,下揖說道:「大郎美意,我感激不盡,但此令牌,不敢受。」
居然是委婉拒絕了此任!
單雄信詫異不已,說道:「二郎,你是不是不知票房是作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