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士信部的主陣,在北邊對面三四里外。
兩陣之間的空地上,現共有兩處戰團。
一處是步戰的戰團,在西面,便是魏夜叉、聶黑獺等與羅軍步卒,還有殺至的羅士信等數騎相鬥的戰團。
一處是騎戰的戰團,在東面,即是單雄信一人一馬,與陳道恭等一二十輕騎相鬥的戰團。
李善道旅在瓦崗陣中的位置,處在步卒陣的最右邊,也就是最東邊。要想接應魏夜叉、聶黑獺等還陣,他們必須先從單雄信和陳道恭等的這個騎戰的戰團邊上經過。
太陽曬了半晌,甲被曬滾熱,內雖穿有襯衣,亦能感覺到熱,汗水不斷地從額頭往下流淌,李善道右手持矛,一邊往前跑,一邊將流到眼角的汗擦掉,奔到騎戰戰團南邊外側時,他向單雄信的方向大喊了聲:「單公!徐大郎叫你趕緊回陣,不要戀戰了!」
也不知單雄信聽見沒有,沒聽見,他也沒空再喊了。
過了騎戰戰團,再又奔行數十步,已到步戰戰團的南邊外圍。
高丑奴是緊跟著他的,秦敬嗣、陳敬兒等略微落後。
等秦敬嗣、陳敬兒跑到,李善道已把步戰戰團的局面看得清楚了。
他提矛指點,說道:「你們看,賊官兵分成三面,在對魏小郎、聶兄他們做夾擊。正面和左面的也就罷了,都是步卒,右面的是羅士信和他的那幾個從騎,他媽的,咱怕不是羅士信的對手,……要想把魏小郎和聶兄接回來,咱只能從左面動手,將左面的這支賊官兵擊退。
「咱也採用夾擊的辦法進戰。三郎,你帶你隊從這支賊官兵的西邊殺進去;四郎、五郎,你倆隨我從他們的南邊殺進去!敬嗣,你領你火的人橫在戰團外,一則等我等接下魏小郎、聶兄後,接應我們後撤;二者,預備阻攔羅士信等來追趕!」
說完,他問諸人,「聽明白了麼?」
秦敬嗣、陳敬兒、羅忠先後應諾。
王須達遲疑說道:「郎君,咱甲械已經不如賊官兵,如果再做分兵,進行夾擊,不太行吧?不如咱們合成一股,全從左邊這股賊官兵的南邊殺進去?」
剛才王須達兩次說對了羅士信部的戰法,他的意見不能不加考慮。
李善道問秦敬嗣等:「你們說呢?」
陳敬兒說道:「只從一面殺的話,他們中有披甲的,只需把披甲的分出些許,組成堅陣,也許就能把咱攔住,還是郎君的辦法好,兩面夾擊,最為保險。」
「那就按我說的來!」注意到王、陳兩隊的嘍囉裡邊頗有害怕的,再看秦敬嗣火,亦有程跛蹄、張伏生等顯出懼態,李善道將矛雙手握住,自己雖也撲通撲通地胸口亂跳,卻強自拿出慷慨的氣勢,大聲說道,「他媽的!有道是:『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他也兩隻手,咱也兩隻手,後邊還有咱的兩千精卒,兄弟們,怕個逑!跟我沖!功勞立下,大家得賞快活!」
陳敬兒帶頭,百餘人應著李善道的話,發了聲喊:「得賞快活!」
李善道掃了眼南邊一兩里外本軍陣中,豎立飄揚的徐世績的將旗,狠下心來,掉轉身形,大喊一聲:「殺!」挺著長矛,邁步前奔,百忙中,招呼高丑奴,「跟緊老子!」
街頭鬥毆,或即使是如上次劫船,高丑奴自是不懼,當此際卻不一樣,是與正規官軍拼殺,並且那羅士信威名在外,他卻亦難免慌張,急忙攥著兩鐵鐧,擺開兩條腿,跟上了李善道。
陳敬兒、羅忠帶著右一隊的嘍囉,從於其後。
王須達領左一隊的嘍囉,繞向左面那支官兵的西邊。
秦敬嗣領其本火,行了一段後,停將住,擺開陣型,預備接應李善道等還,及攔截羅士信等。
李善道正一面時而用餘光旁顧右邊魏夜叉等正在與敵人激戰的戰團,尋找魏夜叉、聶黑獺兩個人的身影,一面鼓足了勇氣,帶頭往前跑。
眼看著離左邊的那支官兵已是越來越近,將不到一二十步的距離,而於這時,忽然聽到「啪嗒」一聲,緊接著幾聲叫喚。
他抽空急往後看了眼,是羅忠伙的一人摔倒在了地上,連帶著邊上的幾人也險些摔倒,——已做好殺人準備的時候,血氣最盛,他不禁大怒,罵道:「他媽的!回去再收拾你這狗日的!」
高丑奴叫道:「二郎小心!」
李善道忙不迭轉回頭,乃是對面左邊那支官兵中,分出了七八個甲士,或捉晃人眼的長矛,或持滴著血的橫刀,惡狠狠地殺迎了上來。
這七八個甲士不是散漫著殺來的,組成了個三角形的銳陣。
陣的最前,是一個持刀的壯漢。
兩邊都在飛奔,一二十步的距離,兩三個呼吸,就雙方接觸了。
李善道的腦中,這個時候,所有的雜念全都消失,已是變成了一片空白,右手不遠處的大戰團中傳出的喊殺聲,像是縹緲地從極遠處傳來,本已因緊張和連續奔跑兩重原因而略微發軟的腿也不覺得軟了,他眼中,只剩下了這個壯漢和他手中的刀。
是他自己的喊聲麼?還是對面壯漢也在喊?他都分不清楚了。
大喊聲中,他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照准了這壯漢,長矛用力地猛刺出去!
那壯漢似是輕蔑地笑了笑,橫刀側撥,撥開了李善道刺來的長矛,奔勢不停,舉刀斜劈,帶著風聲,直向李善道的脖頸砍下!
李善道隨著自己長矛刺出的勁兒,踉蹌向前,待要躲這一刀時,已是躲不開了,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只覺血往上沖,渾身汗出如雨,雙耳轟鳴。
空白的腦海中,一個念頭浮上來。
「他媽的,我命休矣。」
高丑奴的瓮聲,再度在他耳邊響起:「休傷俺郎君!」
火花四濺,鐵鐧與橫刀碰撞,摩擦出刺耳的聲音。
那壯漢的這一刀,被高丑奴的鐵鐧打走。
李善道踉踉蹌蹌的,又往前沖了三四步,乃才止住身形,尚未回過神來,身已處在隨於那壯漢後的甲士們的近側,那幾個甲士矛搠、刀砍,皆往他身上落來。
這一次,李善道聽出來了,大喊聲的確是他發出來的,透著垂死掙扎的決絕,或者說是近似絕望,那喊聲愴厲的像是狼叫,他喊的是:「他媽的!狗賊,殺我!殺我!」
將長矛亂揮,盪開了兩支敵矛,一刀刺中他的胸口,刺耳的摩擦聲又一次響起,他渾然不覺。
極度的恐懼下,表現出來的樣子卻反是勇往直前,因與那幾個甲士距離太近,他索性將長矛朝一個甲士頭上砸了下後,把矛丟掉,抽出刀來,奮力劈砍,無有招式可言,然刀刀凌厲!
所謂是「一人投命,足懼千夫」。
那幾個甲士都是老卒,但被李善道這麼一冒著矛、刀刺斫,不退反進,卻是搞得陣型頓亂。
高丑奴殺退了那壯漢,與陳敬兒等趕上來,眾人合力進斗,這幾個甲士難以抵擋,節節敗退。
再往前進,就殺到左邊這支官兵的近處了。
這支官兵的主將見勢不妙,慌引三四勇士,脫開圍攻魏夜叉、聶黑獺等的戰團,返身來迎斗李善道等。未及近前,這軍將的叱聲已到:「第二火,改方陣!退一步者,斬!」
第二火,就是被李善道等殺退的這七八個甲士所屬的火。
隨著軍令,這幾個甲士雖接連兩三人被陳敬兒等的矛、棒打到,不敢再退,勉力招架,在被高丑奴殺退的那個壯漢的組織下,重新組成了陣,便是方陣,遠以矛刺、近則刀斫,彼此相助,互相支應,迎對李善道等數十人的沖攻,竟然是慢慢地扭轉了敗退,不再後退了。
那軍將已殺將到至,與從他來的那三四勇士,卻是自則又組成了個銳陣,從這幾個甲士改換組成的方陣側邊而過,向著李善道等的右前側位置,尖刀也似的迅猛地撲殺了上來。
李善道剛才死裡求生,一通奮戰,已把力氣使了個差不多,這會兒剛才的上頭勁兒下來,手腳酸軟,要非仗還在打,仍有精力撐著,只怕刀都快要砍不動了,方才那個壯漢已是那麼悍勇,卻原來只是個火長,那從右前側此刻殺來的這軍將,顯是羅軍步卒中的一員重要將校,又該是何等勇悍?他已沒勁力迎戰,遂只能呼令高丑奴:「丑奴,擋住他!」
相比才上陣時,高丑奴的體力狀態卻與李善道正好相反,比之起初的忐忑,他現下力氣大漲。
無它緣故,只因適才擊退了那個壯漢之故,雖只鬥了一合,他卻感到,這官兵好像與張鐵叉並無區別?披著鎧甲,舞著矛、刀,瞧著兇狠,搭上手來,不難對付。
因而聞得李善道之令,他抖擻地應了聲諾,提著鐵鐧,便大步地迎了上去。
那軍將身材魁梧,但比高丑奴矮了一頭,叫了聲:「好大漢!」喝道,「俺羅郎君帳下別將梁虎生也!刀下不死無名之鬼,你這大漢,報上姓名!」
高丑奴早到眼前,掄足了勁,舉鐵鐧就打。
這自稱名叫梁虎生的軍將叫了聲「來得好」,矮身側閃,把高丑奴這一鐧躲過,手中長矛橫打,往高丑奴的腰上抽去。高丑奴前趨了半步,左臂下垂,用左手鐧擋住了梁虎生的矛,右手鐧再往下砸。梁虎生躲不開了,緊忙棄矛,身往後仰,鐵鐧已砸到了他的胸口。
再是有鎧甲保護,鐧重力大,亦是劇痛傳來,梁虎生大叫一聲,翻身栽倒。
高丑奴的回話瓮瓮道出:「俺韋城李二郎家下奴高丑奴。」
前文說了,羅士信帳下兩員將校最為著名,一個是陳道恭,一個便是這梁虎生。
梁虎生被高丑奴兩鐧砸倒,從他來的那三四個勇士也好,換列成了方陣以阻李善道等的那七八個甲士也罷,盡皆目瞪口呆。
那三四個勇士拼了命上前,拽住梁虎生,將他救回。
然那七八個甲士已無心再斗,齊齊後退。
李善道也是呆了一呆,旋即反應過來,大喜至極,連聲令道:「殺上去!殺上去!」
王須達和他隊的嘍囉,已到了這支官兵的西邊。
由是,高丑奴、陳敬兒等自南而殺,王須達等自西而殺,兩下夾擊,藉助梁虎生被高丑奴打敗的勢頭,將左邊這隊官兵很快殺散。
李善道令陳敬兒等齊呼:「魏郎君、聶大兄,徐大郎令,速速回陣!不從令者,山規處置!」
聶黑獺連打帶踹,拖住魏夜叉,引領嘍囉們,在李善道這旅人的側邊呼應下,邊戰邊退。
戰團後的秦敬嗣等各操兵械,迎住他們,掩護他們回撤。
漸撤漸行,眼見就快要撤回到本陣的弓弩射程之內,驟然里,數騎從側面呼啦啦衝來,帶頭的可不就正是羅士信!
一旦被他和他的從騎沖近,李善道等都是步卒,必然混亂,這樣一來,瓦崗軍的本陣的陣腳極有可能就會被他們繼而沖亂了,——混亂之下,李善道等部的嘍囉肯定是會往本陣逃跑。
本陣將旗下。
才剛鬆了口氣的徐世績神色驟變!
他急往右邊單雄信處看,單雄信也在脫離戰場,但距離羅士信有段距離,卻是不能及時攔住。
危急之時,突然羅士信胯下的赤龍珠嘶鳴一聲,脖頸側轉,馬蹄高揚,竟是止住了奔行,原地兜轉了好幾圈。藉此時間,李善道等已是撤回到了本陣的弓弩射程之內。
徐世績又驚又喜,叫道:「這是怎麼回事?」趕忙下令,「射箭!」
箭矢上拋,落在李善道等的後邊,阻住了安撫好坐騎的羅士信,並及他那幾個從騎地再度驅馬追擊,護著他們成功地退將了回來。
李善道、魏夜叉、聶黑獺到了徐世績身前,叉手行禮。
觀此三人,個個灰頭土臉,衣甲染血,尤其李善道氣喘吁吁,身子都有點搖搖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