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的光輝恰似淡金色的羽毛掃,輕輕拂過遠處深灰色的站台和這片螢藍色的集真赤海,賦予了它些許柔意。
這是一塊很美的墳冢。
北辰衡半蹲著身子,在一塊墓碑前停下了腳步,歲月的痕跡模糊了墓碑上的字跡,讓人無法分辨主人的身份。
可它畢竟是自己未來的鄰居,於是他用手指輕輕抹去墓碑上的塵土。
他聽著泥土簌簌落地的聲響,感受著夕陽暈染下薰風,只覺得此刻,時間慢了下來,如逐漸凝固的糖漿一般,流動的越來越慢。
塵屑完全脫落,墓碑勉強露出了幾行字跡。
北辰衡垂下疲倦的眼眸,瀏覽著這行有些難以辨認的小字,最後確認,這裡埋葬的也曾是一位為出雲生存而戰的軍人。
其實他有很多話想說,此刻,這名軍人或許能夠成為他的傾訴對象。
於是,他準備了一壺酒,一面輕語,一面橫手斟酒。
墓碑前鬆軟的土地逐漸變得濕冷,清酒滲入土地,咕咕的冒著泡,像是真的有人在他的面前對飲。
在這無人的時刻,他傾訴了自己的懦弱。
如果領袖需要對勝利抱著絕對的信念,那麼他將是一位失格的領袖。
他怯懦過,逃避過,對文明的存續報以懷疑和悲觀,甚至於此時此刻,他的想法依舊如此。
他不過一個普通人,對這場博弈沒有必勝的信念。這也是為什麼,他沒有將這個計劃告訴任何人。
他害怕擊碎那他所帶來的虛無縹緲的希望。
因為他深知:「沒有救世的能力不是你的錯,但給世界以希望後又打碎它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了。」
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賭上兩個文明的命運,卻不願成為兩個文明的罪人。
這麼看來。
「我還真是自私啊.....」
黃昏的薰風中。
壺中酒水斟盡,北辰衡抖落酒壺,最後輕喃道:
「願墜落的鳥兒得以安眠。」
「願他們飛向天際,去見證那不完美的明天。」
「晚安,素未謀面的朋友。」
話落,他撣去塵土,踩著濕冷的土地,拔出腰間的「魑」。
在離著墳冢不遠的地方,嘗試用這柄刀挖出一個墓穴。
這時候,其實一柄鐵鍬要比一柄刀更管用,可他沒工夫去尋找一柄鐵鍬了。
刀刃輕鬆的刮開了土層,甚至也輕易的割開了下方的石塊。
只是,在他忙活著這項工程的時候。
不知何時到來,也不知在他身後站了多久的女孩開口道:
「你在做什麼?」
芽衣的聲音很低很低,像是從遠處傳來。
可當北辰衡轉過身去時,卻發現她其實離自己很近,只是感官渾渾噩噩的他始終沒有注意。
他發現,芽衣今天還畫了淡妝,雖說只是描了眼線,卻已減去了幾分素冷,增添了幾分嫵媚,讓人更願親近。
她身著一襲白衣紅袴,腰間繫著白稠,領口處露出白膩的肌膚與雪白的鎖骨,而那頭靚麗的絳紫色長髮旁,也戴著那副天狐面具。
「為自己挖墓。」北辰衡的回答很簡單。
他的語氣儘量輕鬆,將這視作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過他不指望芽衣會過來幫他,因為看她的表情,或許更大概率會過來一腳把墓踹了,把那些刨出來的土踹回去。
「為什麼是你。」她仍站在原地。
「因為只能是我,也應當由我來完成。」北辰衡笑著:
他的笑容格外平和,正如這黃昏的薰風一般柔和。
可芽衣並不喜歡這樣的笑容。
她見過他發自內心的笑容,不是這樣的。
「你,會哭嗎?」她沒來由的問道:
她好像從來沒有看過北辰衡哭過。
他一直都是這樣,面對死亡,面對離別,從未落下一滴淚來。
面對芽衣的這個問題,北辰衡沒有做出任何的回答。
因為他也不知道答案。
似乎從一開始,他就失去了哭泣的權力。
生者有何以向死者泣訴。
逝者已逝,生者仍在,他無權為它們哀哭。
所以他逃避了這個問題:
「.....搭把手。」
話剛落下,北辰衡便感受到一雙冰冷的素手緊攥著他的衣襟。
那雙好看的眸子帶著深深的失望與憤怒,抬頭仰望著他:
「你是想讓我幫你挖墳!還是想讓我代替你去成為劊子手!」
北辰衡從未看過她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自己的確不該擅自替她做決定,讓她成為自己的共犯。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對不起。」北辰衡嘴角翕動,輕喃道:
那雙緊盯著他的眸子輕輕顫抖,五指微微鬆開。
芽衣低下頭去,唇齒也在不住的顫抖:
「你為什麼要道歉。」
她的聲音沙啞。
「是覺得對不起我嗎?覺得自己不該擅自做出這樣的決定?擅自決定我的命運?」
「你明明知道的,我討厭這樣......」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她就像是北辰衡肚中的蛔蟲一般,說出了這番話。
天光黯淡,她站在北辰衡的面前,鬆開衣襟的五指搭在胸口,眼眸如同洗鍊的湖水,隨風席過的集真赤刮過雙頰,捲起髮絲。
漸漸的,她的五指微微蜷縮,仿佛要緊攥著自己的心。
她輕動著微薄的唇角,柔軟的眼角帶著溫潤的淚光。
北辰衡分辨不出她是在笑,還是在哭。
「可你依舊認定我一定會來,因為你知道.....我喜歡你,對嗎?」她的話語掩蓋了風的嗚咽:
北辰衡看著她,不堪重負的意識在這一刻被短暫的撫平。
承載萬千記憶的她就像以俯視角觀看著行人來來往往的十字路口,眼中只有躁動和混亂。
而這輕聲的告白,便成為了一道清晰的呼喊,在人群中呼喊著他的名字。
讓他的視角回歸,令他的思緒變得清明。
他看著芽衣。
看著淚光閃過,稀釋在最後一抹殘陽中。
看著她直視著自己的眼睛,修長微卷的睫毛泛著黃昏的溫柔:
「你的確對不起我.....在很多地方,所以,也不差這一次了。」
「謝謝.....」
此刻,北辰衡好像有很多話想說。
可話到嘴邊,便成了這兩個字。
「謝謝....」他重複著單薄的字眼。
或許是在感謝她。
或許是在感謝時間,讓他在這一刻依舊能夠保持清明,能夠做這最後的道別。
「不用謝我。」芽衣決絕的搖搖頭:「反正在我這裡,你永遠不是什麼好人,那些欠下的債業,我會親自找你還清。」
「昂.....那麼,此刻,讓我欠下這最後一份債吧。」他微笑著,發自內心的笑著。
天光黯淡,暮色將至。
他聽著神業的吟誦。
聽著心底無數的聲音。
澎湃的記憶在此狂涌。
他看著她如同在秋雨瀰漫之時取出油紙傘般,拔出了那柄詔刀。
看著她的指尖划過刀鐔,卻不願看清她最後的神色。
直到冰冷的詔刀穿過血肉的身軀。
鮮血如紅綢般灑下,落在了瑩藍色的集真赤海中。
他感受到溫度的流失,卻也感受到,那最溫暖的擁抱和那最溫軟的低語。
芽衣低語著,用柔和圓潤的聲線唱著一首久遠的和歌。
北辰衡已經聽不清那首歌的內容了,但他很喜歡她的嗓音。
於是他緊緊的摟著芽衣,直到那首歌的聲音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
這一刻,世界迅速褪色,歸還於一片黑白之中。
浮世三千,一刀繚斷。
芽衣看到,自己獨立於累累屍骨之間,黑色的雨水自天幕落下,三途川的河流在她的腳下流過。
那紅綢般的鮮血落在她左右的集真赤花上,將其化作這世界最後一抹紅色。
黑色的雨水降落在荒蕪的大地之上,帶走了一切的色彩。
但有那麼一滴紅色的雨水落在了芽衣的身上。
從此,除去鮮血的紅色外,她成為了這黑白的世界中僅存的色彩。
雨水並未浸染芽衣的和衣,在這褪色的世界中,她抬頭仰望,手中握著那最後的詔刀——「無」。
好像不知不覺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
原來人和梧桐是一樣的,心空了還能勉強立著。旁人以為她在下個春天還能發芽,其實那個冬天,她就已經死了。
於這片褪色的國度,她淌過腳下的冥河,無數集真赤花在她的腳邊綻放。
踏入「虛無」的她輕聲念著一首緋句:
「我知這世界,」
「如露水般短暫,」
「然而....然而.....」
【模擬結束】
..........
後邊的部分當作故事的留白吧,不然又得水一兩章。
關於「始」和「終」,這兩柄詔刀沒有出現的原因是因為牢衡讓「無」提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