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7章 西事
風沙襲來,姑臧城瞬間陷入了昏天黑地之中。
方才還熱鬧無比的大街,瞬間變得冷冷清清。
僅存的幾個行人也雙手抱頭,步履匆匆,往家中行去。
庾蔑讓人關閉門窗,然後了一口,坐回了案幾之後。
隨從們一臉麻木,抱怨連連。
來涼州好幾天了,什麼事沒辦成,卻吃了一嘴沙子,真是晦氣。
庾蔑看著眾人,突然笑了。
荀序看了他一眼,不滿道:「元度何故發笑?」
荀序這個人很有意思。
他算是荀彧之後,父荀道死得早,只留下他和弟弟二人,彼時只有幾歲,被從伯荀崧接回去撫養。
荀崧早就舉家南渡了,曾任荊州都督,後被王敦擠走。
王敦死後,荀崧復來,接替的是已經故去的紀瞻的位置。
不過,荀崧為建郵效力的同時,暗戳戳把從弟荀道之子荀序送回了穎川老家去年察潁川孝廉,任鴻臚寺主簿(從七品)一一察孝廉,無父母,也是奇了。
出使涼州,庾蔑帶了鴻臚寺好幾位隨從,荀序就是其中之一。
別看他剛當官沒多久,但畢竟是荀氏出來的人,自視甚高,和庾蔑說起話來完全不拿自己當下屬,出口就是表字。
庾蔑也不著惱,只收起笑容,道:「我笑張駿少智,不識天數一一「膨!」外間響起了敲門聲。
庾蔑止住了話,側耳傾聽,風沙之中確實夾雜著敲門聲。
他霍然起身,掀開了大門。
風沙立刻倒灌了進來,弄得氈毯、案几上滿是細碎的沙粒。
「官人,有人敲門。」隨行的庾家部曲將稟道。
庾蔑沉默了一會,看著低矮的院門道:「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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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部曲將帶了數名精悍的護兵,上前打開院門。
庾蔑定晴一看,卻只有一人。
此人頭戴騎帽,身披假鍾,微微低著頭,見到院門大開後,抬起頭來,行了一禮,道:「天水閻鼎,見過庾公。」
庾蔑思索許久,才反應過來閻鼎是何人,驚之後,搖頭笑道:「原來你跑到了涼州。」
閻鼎亦笑道:「早在鮮卑大舉南下之日,我便攜家人僮僕西走了。若晚上那麼十天半月,大索全城之際,恐難遁逃也。
「進來吧。」庾蔑點了點頭,轉身回了屋內。
部曲將閻鼎放了進來,然後又關上院門。
閻鼎在中堂門口脫了鞋,入得屋內,也不客氣,直接坐在庾蔑對面。
一時間,十餘道目光射來,閻鼎渾若未覺,只拜道:「今來見庾公,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庾蔑面無表情,道:「君試言之。」
閻鼎理了理思緒,道:「庾公可知,涼州上下並不願降?」
「這卻不知。」
「這要從張西平(張軌)說起了。」閻鼎說道:「當年長沙、河間、成都三王混戰,司馬稍占上風,便以馮翊太守張輔為秦州刺史。然隴上諸郡對外將入秦州不喜,群起而攻,尤以隴西太守韓稚為最。兩軍戰於遮多谷口,輔軍敗績,
韓稚殺之。」
「彼時涼州司馬楊胤以韓稚逆命,擅殺張輔為由,請西平公出兵。其言曰「明公杖鉞一方,宜懲不恪,此亦春秋之義。諸侯相滅亡,桓公不能救,則桓公恥之。』」
「軌從焉。詐稱得雍州,雲韓稚稱兵內侮,其義在伐叛,遂討之,得秦州。」
「南陽王模鎮關西後,政令不出長安,彼時張軌遣使交好,模大喜。然時日未久,雙方又生嫌隙—」
簡單來說,司馬模鎮長安後,與張軌的關係十分複雜。
在他初來乍到的時候,政令不出長安,張軌遣使交好,讓他十分感動。
但在逐漸站穩腳跟後,又不想看到張軌坐大,於是趁著後者病風的時機,默許涼州張越等人取代張軌。
其間好一通混亂,最終張軌平定亂局,司馬模放棄了控制涼州的企圖,賜劍張軌,許其隴地以西專斷之權,雙方轉而合作。
不過司馬模也趁機拿回了秦州,以其子司馬保鎮守。
「軌固忠臣也,然已自比齊桓,涼州上下一般無二,且從未放棄對秦州的窺視。」閻鼎最後說道。
庾蔑聽完,沉默許久。
他還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聽說張軌的故事。
以前只知道天子有難,張軌數次遣兵入援,是難得的忠臣。
梁王遣人去涼州送禮募兵,人家也沒為難。
沒想到還有另一面。
或許,他聽到的和閻鼎所說的都沒錯。
張軌自比齊桓,與當忠臣並沒有衝突,因為他是以諸侯尊王攘夷的態度來行事的。
而且,都亂世了,誰還沒點野心?哪個諸侯不擴張地盤?
「說完了?」庾蔑回過神來,看向閻鼎。
「沒有。」閻鼎笑道:「還有第二樁事。」
「說。」庾蔑道。
「司馬模死後,原秦州刺史裴苞復入秦州,與司馬保分庭抗禮,後為陳安擊敗。裴苞奔安定,為張軌出兵斬殺。」閻鼎說道:「聽聞裴夫人甚得寵,涼州張氏疑懼也。」
「原來如此。」庾蔑點頭道。
裴苞之父裴黎,官至游擊將軍,乃裴徽長子、裴康之兄。
也就是說,裴苞是裴夫人的從兄,關係還是比較親近的。
但一一這算事嗎?庾蔑不覺得。
「匈奴入據關中後,張是、張茂等輩皆奉行保據涼州之策。」閻鼎繼續說道:「今張駿繼位,此策已深入人心。梁王若想收服之,有點難。」
「張駿絕難入朝!涼州十一郡亦多有豪族、胡酋,如金城郡之游氏及氏羌酋豪竇氏等。昔年司馬以金城太守游楷為梁州刺史,其都不願赴任,只願在金城當坐地虎,可見其心性。」
「梁王若想不戰而得涼州十一郡,必然要許其方伯之位。聽聞梁王只願給涼州都督之職,刺史由朝廷委派,單此一事便成不了。」
庾蔑聽完,細細思索。
梁王只給都督,不給刺史,當然是有原因的。
別看刺史不掌兵,但他代表著朝廷,影響力不可低估。
最關鍵的是,涼州並非鐵板一塊,其本身是一個大軍閥,但內部又有小軍閥,這就給了刺史居間漁利的空間,搞到最後,說不定真掀翻張駿的統治了。
張駿肯定能看得出這一點,所以閻鼎這話沒錯,人家如果真想割據,必然不同意朝廷派刺史。
事實上,按照之前的接觸,張駿確實派幕僚私下露出口風,要朝廷冊封其為涼州牧的。
「君方才說涼州欲圖秦州,然秦州已為匈奴所據數年,今又入梁王之手,張駿待如何?」庾蔑看向閻鼎,問道。
「整肅十一郡,再圖河湟、圖西域。」閻鼎回道。
「野心還真不小。」庾蔑笑道。
閻鼎點了點頭,道:「金城太守本游氏所任,後為西平公所敗,換成氏羌竇氏,復鑷服之。前年又兵發河南(蘭州黃河以南),深入河湟,復晉興郡舊地,
遠近咸服之。」
「去歲姑臧有議,西域長史、戊己校尉聞中原喪亂,道路阻絕,遂附涼州。
然匈奴已滅,其心恐異,宜遣兵鎮戍,以為後路。」
「這兩家竟仍在?」庾蔑驚訝道。
「還在。」閻鼎說道。
西域長史府駐樓蘭(今若羌),現任長史李柏。
戊己校尉駐高昌(今吐魯番),現任校尉趙貞。
中原喪亂之後,道路阻絕,這兩位就依附張軌,直至今日。
中原打了二十年,對他們而言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太太平平,該幹嘛幹嘛。
而西域眾胡一因為內部自治,中原朝廷不對他們指手畫腳,二也為漢魏以來中原的威名所,所以與這兩家相安無事。
閻鼎的意思是,張駿準備加強對這兩個附庸勢力的控制,有進軍高昌乃至樓蘭的意思,其實就是拓展戰略大後方,畢竟他們的東出之路已經阻絕。
這麼一看,野心是真的不小。
想到這裡,庾蔑心中若有所思,遂問道:「可能說服西域長史、戊己校尉共擊張駿?」
「難,他們實力太過弱小。」閻鼎說道:「而且李柏未必願意出兵。其人深受張軌之恩,對張氏較為忠心。其後又有焉耆王龍熙,一旦出兵,萬一被『紅頭兵』抄掠,恐不美也。」
焉耆國百姓多為紅色頭髮,故被人戲稱為「紅頭兵」
「台臣可能將涼州、河湟乃至西域之事詳述下來,我好發往洛陽。」庾蔑說道:「君當知昔年亡奔關中舊事,若能行此事,未必不能戴罪立功。」
閻鼎沉默了會,道:「可也。」
庾蔑舒了一口氣,總算沒有白來。
即便完不成招降張駿的任務,至少也知道了西邊的很多事情。
原來,在匈奴隔絕東西的時候,西邊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最讓人驚訝的是,已經多年未得音訊的西域長史府、戊己校尉府竟然都在,
朝中一度以為他們已經被人攻滅了呢。
庾蔑耐心地等著閻鼎書寫涼州之事。
直到正月初十,他才將這些文稿以及寫給梁王的密信整理完畢,然後交給使者,加急送往秦州,再轉送洛陽,由梁王定奪。
涼州之事,遠比他想像得更為複雜。
一個畏懼劉漢、拓跋鮮卑的勢力,野心卻不可小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