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8章 風角
再往前走百餘步,便是合肥縣界了。
許柳將數十騎兵遠遠派了出去,自己則在莊園大門外等著。
片刻之後,一輛馬車當先駛了出來。
「季祖。」車簾掀了開來,車內有喊聲響起。
許柳走了過去,問道:「阿姐何事?」
車內坐著兩名婦人,年歲稍大的便是姐姐許氏。
另一人年歲較輕,則是許柳的妻子祖氏。
是的,這段關係非常「複雜」。
已知:祖渺是祖約的兄長;
又知:祖渺之妻許氏是許柳的姐姐;
結果:許柳是祖約的女婿。
你就說這關係炸裂不炸裂說是祖遜之子祖渙女婿,更離譜。
當然,祖氏青春年少,並非許柳元配,而是續弦妻,但還是那啥了點。或許,亂世中人並不太過在乎這些事情。
「你一一小心些。」許氏有很多話想說,最終只嘆了口氣。
「夫君,事不可為,就先退回壽春,妾等你。」祖氏低頭說道。
「好,你們快走吧。」許柳看著陰陰沉沉,似乎又要下雨的天,催促道。
馬車再度啟程。
數十騎當先開路,大群莊客部曲扶老攜幼,沉默地跟上。
這個莊園是許柳置辦的,拿來安置當年跟隨他從河北南下的許氏莊客。
最初的三百家現在已經變成了五百家,戶數大大增加了,但老人卻一天比一天少。
他們與吳人格格不入。
比如他們喜歡吃酪,但吳人覺得吃了這個可能會死。
比如他們中會騎馬的人很多,但沒幾個會操舟的,吳人正好相反。
比如他們稱蛇為「蛇」,淮南這邊稱「子」。
比如他們稱,淮南人呼為「去蚊」。
如此不一而足。
時日久了,總是被視為異類,要麼你改變,要麼吳人改變,要麼互相改變。
但這才二十年而已,一代人遠遠不足以改變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
現在他不想改了,爾母婢,爺反了!不,乃公舉義歸國了!
搬取家人的隊伍走遠後,北方又開來一支車隊,還夾雜著很多驢騾。
車隊旁邊則有上千軍士,看樣子是沿途押運的。
「怎麼來得這麼晚?」許柳一皺眉,問道。
帶隊的將校名叫董昭,原祖渺幕府督護,現成德令。
「府君,路太難走了。」董昭無奈道:「坑坑窪窪,和徐州一般無二。』
許柳沒說什麼,因為這是事實,來的時候他就好好感受過了。
「府君,將來若打起來,路這麼差可是個麻煩事啊。」董昭見許柳認可了他的說法,頓時來勁了,又道:「壽春到合肥的路還能勉強走走,但合肥往東、往南,可就不好走了。北兵南下,見了怕是要罵人。』
這卻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吳人不是不走陸路運輸,奈何水運更廉價,只有陸路馬車的三十分之一,運量還特別大,速度飛快,無論運兵運貨,都是上上之選。
河南那邊為何不斷疏浚河道?原因就是水運廉價。只不過河南的水運與江東卻不好比,不在一個層面上。
比起修路,吳人更喜歡造船。如果不能在水師方面取得優勢的話,即便你的部隊過江了,只要敵人不是一觸即降,而是死命抵抗、堅守待援,過江部隊就有成為孤軍的可能。
當然,如果得了益州,出蜀順流而下,那就簡單多了,無需再糾結敵人的水師優勢。
「合肥——.」許柳輕輕念叨了兩聲。
******
合肥方面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甚至比蘇峻還早。
邊地豪族或許對來自中央的消息反應不夠迅速,但家門口的一草一木,還是非常熟悉的。
何充很早就注意到了祖約的異動,但當時沒覺得他有反意。
五月時他得了一場病,臥床不起。
祖約不知,三番五次召他入壽春議事,都沒能成行。
結果就在前幾天,他病癒視事,祖約卻以他重病為由,要求免去合肥令之職。
何充只覺震驚。
合肥令倒沒什麼,他身上還背著一個職務,那個更為重要:王導幕府參軍。
大晉朝說是有揚、荊、江、湘、交、廣六州以及徐、豫、寧三州各一小部分,但真正重要的只有揚州、荊州、江州三地。
蓋因此三州戶口相對繁盛,財貨較多,尤以揚州為最,故揚州刺史之職非得天子心腹不可,或者乾脆就給宗室一一作為利益交換,其他州就要給世家大族了今上登基數月,目前是以丞相王導暫領揚州刺史之職,同時都督揚、徐、
豫、兗、青五州諸軍事。
何充在王導幕府任參軍,率數千兵屯合肥,同時兼任合肥縣令。
所以祖約頂多讓他當不成縣令,就這還得吏部核准。至於他身上參軍之職是罷免不了的,更別說鎮守合肥的五千兵了一一其中三千人乃廬江兵,以何氏私兵為骨幹。
現在何充只想知道祖約想幹什麼!
你昏頭了吧,難道真要反?
何充有些生氣,更有些迷茫。
「轟隆隆!」天空落下一道驚雷,一副烏雲密布、風雨欲來的模樣。
何充收回思緒,回到船艙之中。
「明興要去壽春,真是膽大。」何充坐到了艙中一案幾後,親手給高哩斟了一杯酒。
「我不明白,壽春難道變成龍潭虎穴了麼?」高惶笑問道。
「君真不知?」何充問道。
「旬日之間,自合肥往北,忽然多了不少軍士。」他又說道:「祖士少上疏請奉太子北伐,遂遣官吏至各縣徵集糧草、役畜、車輛,完全是一副竭澤而漁的架勢。我看他有異心,君此去,料難回也。」
見何充什麼都知道,高便收起笑容,認真道:「義之所至,雖百死而不悔。」
何充聞言,竟不知說些什麼。
天子讓高惶去壽春,他確實不得不去。
當年江州刺史華軼不服王命,被攻殺。彼時高寓居江州,被闢為西曹書佐,在華軼死後,他將華軼之子藏匿了起來,經年之後,遇到大赦才令其出來。
今上聽聞,嘉而宥之,引為參軍。
而高惶並沒有什麼家世,如此恩遇,確實需要拿命來還的。
「祖部將士,很多人不明就裡,為其蒙蔽。」高又說道:「朝廷特降恩旨,淮南將士可散歸各鄉,與家人團聚。此恩一施,祖兵人心紊亂,料不能久持。但總要有人去宣詔,何公無需擔憂,守御好合肥,等待換防部伍抵達即可。」
何充嘆了口氣,道:「君乃慨然君子,我亦非小人。放心,有我在,合肥斷然丟不了。」
說到最後,忍不住問了句:「朝廷真下定決心了?』
「種種內情,我知道得不多,但依我觀之,祖約肯定起過造反的念頭。既如此,便該調走。」高惶說道:「但願祖士少還沒有利令智昏,不可救藥吧。」
何充不看好,只覺得多半是送死,於是問道:「何時北上壽春?」
「一俟大軍齊集,便要北行。」高說道。
******
「看出來了沒有?」八公山上,祖約焦躁地走來走去,問道。
術士戴洋站在山峰最高處,身旁插著一根竹竿,竿頂端掛著鳥羽編成的羽葆,在風中狂暴地飛舞著。
片刻之後,他走了過來。
祖約緊張地看向他。
「主公,請看羽葆。」戴洋手一指,說道。
祖約依言望去,卻什麼都看不出來,只知道羽葆在亂舞。
他深吸一口氣,用清澈的目光看向戴洋,道:「還請國流為我詳解。」
「昔年管擅風角占卜之術,曾言「若夫列宿不守,眾神亂行,八風橫起「說重點。」祖約心情煩躁,沒興致和他扯淡,直接說道。
「風勢戚戚蓬勃,又南北雜亂,乃大兵將至風。」戴洋指著羽葆,大聲說道。
翻譯成人話就是:風很大,一股呼嘯而來的磅礴氣勢,且還有亂流,這就是大軍壓境。
「果真?」祖約卻有些猶疑,問道。
戴洋笑而不語,自無比。
「再看看,看仔細了。」祖約指了指羽葆和天,吩咐道。
戴洋無奈,只能又觀察了許久羽葆,再看了看天,這才說道:「風勢無變,
仍謂大兵將至。仆又以望氣術觀之,南方陰雲密布,乃『黑雲壓城』之勢,主公須得妥善應對。」
祖約信了五分。
這老頭是吳興長城人,十二歲那年得病死了,五日後突然復活。賓客家人問他這五天去哪了,他說遇到了天神,授予符,並帶他逛遍了天下名山,遂習得風角之術。
戴洋雖形貌醜陋、猥瑣,但在吳地名氣很大,預言了很多事情,無不中。
他的成名戰是預言東吳將亡,遂託病不仕。
隨後預言了王機造反等事,聲名愈廣,就連王導生病時都聽從他的建議,換了個房間住,病很快就好了。
戴洋最近一次名聲大噪則是為司馬睿擇定了登基的具體時辰,並且駁倒了太史令的反對意見。但很快,他消失了—
再一次出現,便是壽春。
他不是被綁架來的,而是帶著家人悄悄溜過來的。
祖約見之大喜,賜宅賜錢賜美人,並請他占卜,於是就有了今天這一幕。
「國流乃得道之人,所占定然不假。汝等速速準備,勿得輕忽。」祖約轉過身來,看向幾位心腹,說道。
說罷,又拉住殷義,低聲道:「汝今晚乘一扁舟,北上潁口,將此間之事盡數報予張將軍知曉。
戴洋在一旁看著,嘿然而笑。
風角、望氣之術,旁人只得皮毛,故多不中,而他卻盡得精髓。
若問精髓何在?那當然是成為公卿高官的座上賓,多多打探消息,熟知天下大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