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非常惱人,東海王妃裴氏一大早就起來了,此時正坐在書案前,拆看著幾封信件。
第一封信是父親裴康寫來的,沒什麼大事,主要是讓她多多教導世子司馬毗,以顯「孝悌之義」。
裴氏看了心頭有些煩躁。
世子才七歲,一向不甚聽話。每次她想管,丈夫都不當回事。如此一來,世子愈發肆無忌憚。
說起丈夫,她更是一肚子老火。
府里騷貨太多了,把大王勾引得五迷三道,寧願把她這個賢淑端莊的王妃扔在封國。這次來了洛陽,只略略說了幾句話,便又鑽到那些騷貨懷裡了,讓她很是氣憤。
把信原樣塞回去後,她又拆起下一封。
這是兄長裴盾寫來的。他在信中請求妹妹幫忙吹吹枕頭風,外放當個刺史。
裴氏看完後,幽幽嘆了口氣,同床共枕尚不可得,如何吹得了枕頭風?
另外一位兄長裴邵也寫了信過來,除敘家常之外,還提及了裴氏子弟的現狀。
聞喜裴氏乃大門閥,親朋故舊遍布軍政兩界。裴氏看完之後,略略思索了下,便開始寫回信。
自家夫君的想法,她一清二楚。有野心,但限於實力,只能靜觀其變,尋找機會。
對此,她其實有點不以為然。
司馬家的子孫多著呢,也沒見個個削尖了腦袋往洛陽鑽。東海王府的實力如此孱弱,實在是……
「花奴舟車勞頓,昨晚歇息得可好?」爽朗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大晉司空、東海王司馬越笑著走了進來。
「夫君。」裴氏擱下筆,起身行禮。
休息得好不好?
心中只有苦笑,只是她已不再天真,懶得說這些事罷了。
司馬越看著案几上的信件,若有所悟。
裴家是一個好助力,只不過人家現在還不敢在他身上下注,讓他有些不喜,當然面上不會表露出來就是了,眼神只一瞟就轉了過去,一副不在意的模樣。
夫妻二人一時間沉默了下來,居然沒什麼話講。
片刻之後,還是裴氏打破了有點尷尬的氣氛,問道:「夫君談完事了?」
「唔……」司馬越雙手倒背於後,長身而立,目光落在窗外的池塘上,故作沉吟道:「其實也沒什麼好談的,左不過待時而動罷了。」
裴氏低頭不語。
他倆這副模樣,不像是夫妻,倒更像是陌生人,充滿著距離感。
她突然間有些泄氣,拼命保養的姣好容顏,熟透了的身子,夫君看都不看,要麼蠅營狗苟,策劃著名陰謀詭計,要麼在狐媚子那裡鬼混。
狐媚子不要臉,什麼誘惑人的下賤手段都用。但她從小接受的是端莊有禮的仕女教育,卻拉不下臉來做那些有損尊嚴的腌臢事情。
無趣就無趣吧,天之驕女自有天之驕女的驕傲,我也不會求著你。如今所想的,無非是相夫教子,安安靜靜過完這一生罷了。
只不過——唉,就這麼點要求,如今看來也不是很容易。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問道:「夫君真要摻和洛陽之事?」
司馬越的目光下意識落在了信件上,很快又轉向了窗外,道:「司馬冏取死有道,司馬乂莽夫一個,如此良機,不搏一下委實可惜。若有助力,則把握大增。」
裴氏似乎沒有聽懂,只勸道:「今河間王屯兵關右,成都王鎮於鄴城,各擁兵眾。長沙王身處肘腋之地,城外還有數萬兵馬呼應,夫君如何待時而動?怕是倒了一個司馬冏,又來一個司馬乂,趙王倫舊事,不可不鑒。」
鎮西將軍、河間王司馬顒(yóng)獲得了關中都督區的兵權,這會正屯兵長安,有眾數萬。
鎮北大將軍、平北將軍、都督鄴城守事、成都王司馬穎(元康九年正月上任)鎮鄴城,控制著冀州都督區的大軍,同樣對洛陽虎視眈眈。
驃騎將軍、長沙王司馬乂這會就在洛陽城內,城外還有他帶過來的兵馬。
去年司馬乂剛來洛陽時,兵眾二十萬,四方震怖,這會雖然大部分人都放散歸家了,但怎麼著還有幾萬人屯駐於洛陽近郊,與秉政的大司馬、齊王司馬冏帶過來的豫州都督區的兵馬遙遙相對,隨時可能動手。
這般一觸即發的局勢,你一個無兵無權的東海王來湊什麼熱鬧?司馬冏是那麼好對付的?
退一萬步講,即便打倒了司馬冏又如何?
司馬冏之前,趙王司馬倫秉政,諸王起義,大戰一番,各方兵士死者不下十萬。上台的司馬冏怎樣?還不是又一個司馬倫!
如今即便殺了司馬冏,中樞權力最大可能還是落入近在咫尺的長沙王司馬乂手中,難不成還能輪到你?
裴王妃對局勢的判斷是非常精準的,只是這話司馬越不愛聽。
而且,這臭娘們一點不顧及夫妻之情,故意裝聽不懂他的話——值此關鍵時刻,就該拼命勸說河東裴家下注,投入本錢,以增大自己的勝算。
他背對著妻子,目光之中閃動著複雜的情緒。時而懊惱,時而生氣,時而陰狠,時而恐懼,到最後,他有點忍不住了,微微提高了聲音,道:「賢妻當知我這個東海王來得不容易。有的宗王食封十萬戶,我只得五千戶,憑什麼?就連東海國,都不全是我的,司馬楙都敢不給我面子,憑什麼?」
聲音不大,但情緒很大。
裴氏像第一次認識自家夫君一樣,有些愕然。
剛成婚那會,夫君素有謙遜的名聲,她很滿意。只是現在麼,失望已極。
明明心裡很想要裴家的幫助,卻要在她面前裝模作樣,此謂虛偽。
司馬冏、司馬乂提著腦袋拼命,才得到如今的地位,夫君寸功未立,卻心中不滿,此謂嫉妒。
還有什麼?
裴氏搖了搖頭,道:「夫君,我們擁有的一切已經夠了。殺來殺去,苦的是官員公卿、四方百姓,損失的是朝廷的精兵強將。打到最後,兵將打光了,國庫打空了,一旦有變,怕是讓胡人占了便宜。」
「婦人之見!」司馬越終於生氣了,袍袖一甩,徑直出了門,聲音遠遠傳來:「過些時日,王妃就去城東的別院住著吧。洛陽險地,你既然擔心,不如躲得遠遠的。」
裴氏面無表情地跪坐於地。
沒有辦法了。
有些道理,她一個婦道人家都懂,夫君卻當局者迷,利慾薰心,真是徒喚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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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妃傷心失望之下,倒也沒耽擱多久,第二天就在糜晃、劉洽等人的陪同下,驅車前往潘園。
「殺!殺!殺!」稚嫩又齊整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聽著頗有幾分氣勢。
王妃掀開車簾,靜靜地看著校場上正在整訓的軍士。
他們年歲不大,但被操練得很好。
此時隊列操練已近尾聲,帶隊軍官令軍士們席地而坐,自己則抽出一把弓梢,快速上弦。
他嘴裡在說著什麼,應該是射箭的要領。
講了一會後,直接拈弓搭箭,連發三矢。
箭矢呼嘯而去,穩穩地落在遠處的草人身上。
「哇!」到底是少年,席地而坐的他們情不自禁發出了驚嘆。
王妃也有些驚訝。
「子恢,這般箭術,軍中多見麼?」她問道。
糜晃老老實實答道:「卻不多見。」
王妃點了點頭,放下車簾。
馬車一晃而過,很快入了莊內。
劉洽得了個空,來到了校場上,看著不遠處另一隊正在操演的軍士。
「姑夫。」楊寶瞧見了,對手下吩咐兩句,一溜煙跑了過來,躬身行禮。
劉洽看了眼這個外侄。
其實,在四里八鄉,楊寶也算個孔武有力之輩。因此,在東海王徵召世兵的時候,他想辦法把外侄加入名單,還給了個什長的職位。
他未必有多麼長遠的想法,只是下意識這麼做罷了。畢竟亂世當頭,兵荒馬亂,什麼權力都沒有實打實的武力靠譜。
第二批世兵抵達洛陽後,在他的操作下,楊寶順理成章當上了隊主,帶的還是精壯。
他知道,糜晃是不可能長久擔任幢主的,他沒這個能力,更沒這個精力。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將來楊寶頂替糜晃,出任幢主,並非不可能之事。只是——這個邵勛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你給我說實話——」在外侄面前,劉洽也不繞彎子了,直截了當地問道:「邵勛此人本領如何?」
楊寶猶豫了下。
「說實話!」劉洽板起臉,怒道。
「比我強。」楊寶垂頭喪氣道。
「強多少?」
「強多了。」
劉洽深吸一口氣,一腳踹向外侄。
楊寶一個趔趄,又站直了,低著頭挨訓。
「給老子好好帶兵!」劉洽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外侄一眼,拂袖而去。
楊寶灰溜溜離開。
劉洽在校場上轉了許久,待到天色將暗,終於等到了離開莊園,準備返京的糜晃。
(太刺激了,今天到此為止,如果有欠的,明天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