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內的火併只持續了三四天,很快就結束了。
齊王司馬冏怎麼也沒想到,他費盡心機,把諸王的親隨、黨羽都請出了城外,結果是這麼一個下場。
心腹將領董艾手下有兩千門客,長沙王司馬乂手下只有百餘部曲,最後硬是讓人家絕地翻盤,獲得大勝。
臨死之前的司馬冏是憋屈的,但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的。
也是在這一刻,他突然間良心發現。
自元康元年(291)賈南風召楚王司馬瑋進京殺外戚楊駿開始,這個天下就亂套了。
宰相楊駿、帝師衛瓘、楚王司馬瑋、汝南王司馬亮、廢太子司馬遹、趙王司馬倫等名臣宗王先後被殺,如今又輪到他齊王司馬冏,或許還有他的弟弟北海王司馬寔。
司馬家的子孫,多死於司馬家子孫之手。
司馬家的兵馬,多消耗在自相征伐之中。
司馬家的天下,在逐漸崩潰。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慘笑兩聲,閉上雙眼。
大刀迅疾砍下,司馬冏的頭顱滾落在閶闔門外。
他死之後,三個兒子被送往金墉城囚禁,黨羽盡皆夷三族。
曾經烜赫一時的齊王司馬冏勢力,就此煙消雲散。
驚魂未定的天子大赦天下,甚至都等不及過完本年的最後幾天,當即改元太安。
上台的長沙王司馬乂,也是焦頭爛額,他的首要任務是勸退已進軍至洛陽西大門新安縣的關中兵馬,其次是安撫好尚在城外的數萬豫州兵。
後者好處理,司馬冏已死,朝廷發出退兵詔命,那些世兵軍戶們沒有理由再為司馬冏賣命,還不如趁早趕回家忙春耕。
況且,當初司馬冏起兵討逆後,為表示高風亮節,卸任了豫州都督的職務,如今坐鎮許昌的是安南將軍、都督豫州諸軍事、范陽王司馬虓(xiāo),讓他把兵領回去名正言順。
前者就比較麻煩了,需要複雜的利益交換。
成都、河間二王原本是打算率軍進京的。他們料司馬乂無法解決司馬冏,於是打著利用他的主意,製造洛陽混亂,然後長安、鄴城大軍蜂擁入京,攫取權柄。
但誰能想到,司馬乂拼死一搏,竟然把司馬冏給殺了,同時還控制了朝政,天子詔命一發,河間、成都二王失去了進京的合法性,此刻怕是正急得跳腳呢。
東海王司馬越第一時間站隊新的勝利者,依附長沙王司馬乂。
老實說,稍稍有點難看,因為他在此次火併中啥也沒做。不過他也有理由,身邊只有五十名朝廷配發的侍從,無兵無權,能咋樣?
許是司馬乂需要拉攏宗王,於是給了司馬越一點好處:增封三千戶,並由其推薦一位屬吏出任東海郡太守。
要知道,在此之前,雖然司馬越食封六縣,但並不代表這六個縣就歸他管了,因為他的食邑只有五千戶,本人更沒掛刺史、都督等職銜,與其他宗王比,差得有點多。
這次算是軍政一把抓了,終於可以同其他宗王看齊。
其實吧,這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好處,但司馬越什麼都沒做,不是麼?
他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不敢像司馬乂那樣提前布局,更不敢像他那樣手頭只有一百多黨羽就拼死一搏。
高風險高收益,低風險能有收益就不錯了,別要求太多。
而洛陽城內的局勢穩定後,城外的亂局才剛剛開始……
******
無邊的曠野之中,到處是逃難的百姓。
他們是被亂兵驅趕的。
司馬冏已死,來自豫州都督區的數萬兵馬茫然無措,不知何往,沒等到許昌派人將他們領回,自己就亂了起來。
大部分人都準備回家。
世兵不是募兵,沒有軍餉,窮困潦倒,回家是心底最深處的渴望。在失去賣命的對象後,他們沒有理由繼續留在洛陽。
在離開之前,一些「小機靈鬼」決定搶一把,畢竟連遣散費都沒有麼。而在他們開始行動後,更多亂兵加入了進來,劫掠現象開始蔓延。
駐於城外的部分牙門禁軍得到北軍中候的命令,大舉出動戢亂。劫掠的豫州世兵抵擋不住,紛紛潰散,亡命奔逃。因此,洛陽周邊的劫掠行為很快消弭,只剩下些許餘波。
但就是這些餘波,也夠很多人喝一壺的……
元宵節這天,潘園院牆之上軍士林立,鼓聲隆隆。
「嗖!」一箭飛出,將一名耀武揚威的亂兵釘死在地。
「嗖!」又一箭射出,再斃一人。
「嗖!嗖!」
邵勛在可容兩三人並排行走的院牆上走來走去,時不時拈弓搭箭,基本不落空,殺得一股數百規模的亂兵膽寒不已。
洛陽的消息陸陸續續傳過來了一些,沒有全貌,只有零零碎碎的東西,還真假難辨。但那是對其他人而言,對邵勛這種穿越者來說,足夠完善整個拼圖了。
他最近一直在思考,過去一年間得到了什麼?
思來想去,最大的成果就是從什長變成了隊主,雖然管的都是一幫下至七八歲、上至十六七的少年。
這份成果有極大的可塑性、成長性,他一直在這個方向努力。
除此之外,第二大成果是獲得了實際主管潘園的東海王妃的信任——他自認為。
王妃認可了他教授讀書習字的行為,並不認為這是「陰結少年」,同時通過司空府的關係,送來了一大批筆墨紙硯。
這在某種程度上,賦予了邵勛種種行為的合法性。
他最近總琢磨,這份關係需要好好維繫,深入挖潛。他已經感覺到了王妃的不安——事實上在這會,安全感是絕對的稀缺品、奢侈品——並下意識想做點什麼,那麼這就是他的機會了。
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麼可做的了。
有些憋屈、悲哀,但這就是現實。
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擺弄棋盤的,絕大部分人終究只是棋子罷了。
現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跟著司馬越「進步」而「進步」。
司馬越已經熬死司馬倫、司馬冏兩位「大哥」,現在司馬乂是他的第三位大哥,他會不會趁著混亂的局勢,招攬人手,暗中布局呢?
他相信會的,因為這是歷史的答案。
政壇黨羽之外,軍權想必也是司馬越關注的重中之重。
司馬倫之亂時,洛陽禁軍深度參與,互相攻殺,損失慘重。
此次火併,禁軍幾乎全程作壁上觀,關鍵時刻甚至還關閉洛陽城門。駐於城內的宿衛七軍就像聾子、瞎子一樣,既不保護天子,也不出兵平亂。屯於洛陽近郊的牙門諸軍只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才大舉出動,消滅趁亂劫掠的外地世兵。
他們的表現讓人滿意嗎?不,沒人滿意。
無論是天子還是宗王,都很不滿意。
北軍中候大概率要被整了,禁軍諸將勢必要投靠司馬乂。屆時,司馬越會怎麼想?他會不會有擴大私兵規模的強烈衝動呢?
這就是機會了。
雖然好處未必能落到自己頭上,但機會就是機會,這一點毫無疑問。
那麼,似乎需要多多表現一下。
「嗖!」長箭破空而去,直接射翻了一名正揮舞著馬鞭,驅趕亂軍步卒的騎士。
院牆上的軍兵們紛紛喝彩,喧鬧不休。
邵勛放下步弓,下意識瞥了眼正在院門後等待的八隊隊主楊寶。
他懷疑是這孫子告了黑狀,因為他曾經被自己收拾過,而八隊又是所謂的主力隊之一,隊主當然想更進一步。
說起來,都是督伯惹的禍啊!
誰不想升官?
這就存在競爭關係了,發生什麼事都很正常。
同時,邵勛也有點感慨。
就他們這充斥著歪瓜裂棗的一幢人,居然也爭成這個鳥樣,該說底層軍戶們太卷了麼?
但大爭之世,似乎就得當卷王,不然就是炮灰的命啊,雖然卷王也有極大可能卷死自己。
楊寶聽著耳邊傳來的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心中頗為不忿,更有些畏懼。
邵勛此賊,武藝確實了得,也不知道從哪學來的。
他曾親眼看過,邵勛在摸到一柄長刀時,動作從一開始的滯澀,到逐漸熟練,再到出神入化。
他覺得邵賊不像是在學怎麼用長刀,而是在找回使用長刀的感覺和記憶。
這個妖孽!楊寶啐了一口。
「咚咚……」鼓聲隆隆響起。
「吱嘎……」院門緩緩打開。
整整兩百軍士魚貫出門,倚牆而立。
「殺!」呼喝聲驟然響起,嚇了遠處正在觀望的亂兵們一跳,臉上漸漸生出遲疑、畏懼。
他們是想搶東西,但不是傻子。
眼前這個農莊,有高牆,有守衛,看樣子士氣也很不錯,上下一心。
更可怕的是,有個神箭手在高處,閒庭信步般射殺任何敢於靠近的人,箭箭咬肉,精準無比,搞得他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若主要軍官們還在,即便對方有神射手,該攻打還是要攻打,畢竟軍令難違。但這會麼,軍官們自己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誰還願意提頭賣命?
柿子當然是要挑軟的捏了。
欺軟怕硬是人的天性,捨棄要死很多人的塢堡,轉而劫掠那些沒有自保能力的零散村落,不好嗎?
所以,他們是真的想走了。
「嗖!嗖!」高牆上又是兩箭射出,殺一人,傷一人。
其他弓手們見了,士氣大振,也開始拈弓搭箭,射殺靠得過近的賊人。
亂兵紛紛往後退卻,人擠人之下,恐慌情緒稍有蔓延。
「殺!」院牆門口的兩百軍士排著整齊的隊列,小步快跑,沖了過去。
「走!」幾個有馬的亂兵頭子沒有絲毫猶豫,當先而走。
「走!」其他人緊隨其後,亂鬨鬨地向遠方潰去。
邵勛放下了步弓。
賊人已無戰心,沒必要窮追猛打。
這一波危機,算是應付過去了。他們也成功地在亂世中保護了自己一次,是的,僅僅只是「一次」而已,未來的危機,只會比現在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