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應該真的是瘋了吧。
不然又怎麼會說出如此無腦之言呢?
那個巴掌傳來的痛覺,驟然將她拍醒,她漸漸尋找回理智,緩了一緩,強憋著胸腔里的那股怨氣,頷首向媽媽道歉「媽媽,對不起,我這幾天睡眠不太好,難免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剛才那些都是氣話,希望您別往心裡去。」語調極平極緩,像是真摯地表達歉意,又像只是在演,隨便敷衍糊弄過去。
劉嫣禾是個八面玲瓏的人,在察覺到自己失態的舉止後,也瞬間熄了火,眼下女兒能給她這麼個好台階下,她自然能接得住,適時攏回自己的手,尷尬扯了下嘴角,硬要擠出點笑,非常體面地說「沒關係,媽媽沒怪你,你先把照片收好,我回頭再打個電話給梁太太,讓她兒子今晚加你微信,你們先聊聊,看哪天大家都有空,再約到一塊聚聚,出來見個面。」
許是太累了,顧南枝不想再跟她兜圈,疏離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洞,一次性把話撂個明明白白「媽媽,我知道你在顧忌什麼,你放心,我跟哥哥沒可能的,早在五年前就已經徹底結束了,至於這個姓梁的,我不想跟他交往,更不會嫁給他,希望你別逼我,如果你還是不放心,我可以隨時回到德國去,這輩子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只要你一句話。」
女兒的這種疏冷讓她很是抓狂,她情緒再次失控,醋意泛濫地質問她「這些話是不是顧少恆教你說的?他果然是個小人,在國外那些年應該沒少說過我壞話吧!」
說完,重重拍桌冷哼一聲,繼而鴉雀無聲。
過了好一會,見顧南枝仍是緘默不語,愈加肯定自己的斷言,又憤憤不平地講「你知不知道我當年生你的時候有多驚險?差點連命都保不住,他倒好,爽完之後還多了個孝順女兒,父慈女孝的,真是羨煞旁人。」
媽媽不喜歡爸爸,也很少在她面前提及爸爸,記得上次一家三口最後相聚的畫面,還是在德國吵翻天的時候,忽而難受不已,像是有無數隻螞蟻在侵蝕她的心靈,她捂住胸口,痛苦地呻吟著「媽媽,求你別說了……」
沒料到劉嫣禾怒意不熄反更盛,瘋一樣委屈地吼「笑話!我為什麼不能說了?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你想不想知道我當年為什麼不把撫養權交給他?因為我恨他!顧少恆就是一個見色起意的小人,明知道我不喜歡他,還說對我一見鍾情,死皮賴臉地趁著我空窗期跑過來洗腦我,軟硬兼施,那會你陸伯伯娶妻生子,我一時氣昏了頭,便答應了他的求婚,可當激情褪去之後,我發現自己錯了,我不愛他,根本沒法跟他生活下去,可他呢?死活不離婚,硬拖著我不肯放手。而最令我痛恨的是,當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想要打掉,他卻將一本《聖經》放到我手上,裝出一副耶穌降臨大地的噁心樣,非常理直氣壯地說,胎兒在腹中就已經是個生命體,墮胎就是一種殺人的罪行,我幾次上了手術台,最終因為害怕,無路可退才把你生下來,我的痛苦你又能體會多少?你都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恨,我恨不得他當場立即死掉!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才會自私自利到用這種未知的神學來規訓我,他該死!而最可笑的是,我到鬼門關走一趟把你生下來,你竟然跟他比較親?你說荒不荒謬?顧南枝,我問你,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憑什麼給他?我就問你憑什麼!!!」
她吼完之後,情緒激動起伏得厲害,良久,看著對面哭得淚眼婆娑的顧南枝,忽而怨恨不已,覺得這二十多年的愛恨糾纏就是個笑話,旋而又失魂落魄地怔怔呢喃道「我真是瘋了,你說我為什麼要把你生下來?真的,南枝,你一點用都沒有,性格敏感怕事又愛哭,還純純拖我後腿,明明指了條康莊大道讓你走,你偏不走,偏要走犄角旮旯,你說你是不是賤!沒有你,我的人生甚至比現在還要圓滿,說不定早就跟陸序庭生下屬於自己的孩子了,還輪到你坐在這裡指責我?當初,我就不應該把你生下來的……」
這是她第一次從媽媽口中知道自己降生前的諸多不堪,那種從小被嫌棄的經歷,宛如走馬燈似的,在她腦海跌宕閃爍著,神奇般地,眼淚竟轟然止住,一股巨大的悲慟瞬息將她包裹住,她如靈魂出竅般,木訥訥看著劉嫣禾,不斷重複著一句話「不是我讓你生的……不是我讓你生的……」
劉嫣禾看見她這副受害者模樣就來氣,失去理智般拎起面前一個琉璃茶杯,狠狠朝地面猛砸去,「咣」一聲 ,碎一地,眼角噙著滴欲流非流的淚,大聲喊道「顧南枝,你現在端出這個可憐樣是要擺給誰看?我怪你了嗎?明明我才是受害者!你裝什麼裝?你現在就給我打電話問問顧少恆,看我說的是不是事實,是不是他逼的!你每次都站在他那邊,每次都偏幫他,明明我才是受盡苦楚,把你生下來的人,他有什麼好?又廢又窩囊,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永遠像根木頭似的不開竅,我真是受夠他了……」
許是太久沒見過媽媽面露猙獰的模樣,恍惚間,腦海里漸漸浮現出爸爸慈愛的音容,兩者不斷交織切換,形成極致割裂的反差對比。
她只覺得被人用一把大鐵榔頭狠狠朝後腦勺猛砸,疼痛來得太突然,太過於劇烈,反倒不痛了,整個身子都是麻木的,冰冷的。
記憶中,爸爸總是對她笑,總是鼓勵她,溺愛著她,說她是他的小寶貝。
她不是判官,無法判決父母之間孰是孰非,更不想了解上一代的恩怨瓜葛,她只知道自己很愛爸爸,聽不得任何人詆毀他,即便那個人是媽媽 。
忽而,不知哪來的勇氣,她端正神色,冷冷清清瞧著媽媽,截然吐出句「他死了。」
三個字,一句話,非常簡單,卻是瞬間把包廂渲染成一室肅靜的灰。
劉嫣禾還在張嘴閉嘴地埋冤著,一時還未反應過來,神情呆滯得像個傻婦人,歪著腦袋問「你說什麼?誰……誰死了?」聲音到了最後,細如蚊鳴,顫如落葉,一時竟找不准自己的調。
顧南枝卻少有的涼薄,快刀斬亂麻地講「是我爸爸,你前夫,顧少恆他死了。」
此話一出,包間又靜了片刻,氣氛詭異得有點陰森。
劉嫣禾只覺得背脊被一股寒氣所入侵,倏地一個激靈,全身打起許多密布的雞皮疙瘩,她瞳孔猛縮了縮,機械地咽了下口水,難以接受地又問「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顧南枝依舊沒什麼表情,神色冷靜到近乎無情「不記得了,反正死很久了。」
時間仿佛一瞬之間桎梏在無垠的空寂里,不知過了多久,劉嫣禾蒼白的面容漸漸有了些血色,她似乎緩過來了,像是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頭腦清醒了許多,渙散的眼神重新聚焦起神采來,霎時唇邊輕翹,冷嗤一笑,非常刻薄地說「這就是所謂的死者最大嗎?死後還要占盡各種便宜,倒反襯出我是最壞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