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頓老了。
他的蒼老肉眼可見。
不剩多少的鬚髮全部變成半透明的銀白色，身體更是顫顫巍巍。
全身被改造成泰坦合金部件的器官倒是不會顫抖，但同樣發出嘎吱嘎吱的異響。
一眼看去就知道時日不多。
羅蘭有些時間沒見過諾頓先生，畢竟他這個院長只是掛名，實際上也有好些年沒有出來管事了。
大概十三年前，諾頓先生那個改造的已經完全不像人類的女兒娜娜再也無法忍受父親對她動刀子改造，在絕望中選擇自殺。
因為體內金屬太多，她甚至無法用刀劍自殺，只能躍進強酸池。
娜娜的去世對諾頓的打擊非常大。
也許在別人眼中，他的女兒只是個被戀愛腦擊暈的白痴女人，但那是他在這個世界最後的溫柔。
哪有父親嫌棄女兒的道理。
妻子去世後，女兒成了他的惟一寄託。
在女兒離世後，諾頓先生的精神支柱徹底崩塌，再加上普通人無論如何延壽也無法超過一百五十年的大限，他的人生瞬間變成黑白色。
如果不是有認領的女兒穆妮娜，他的人生大概早就結束了。
穆妮娜和他不同，她雖然不是超凡者，卻掌握著海妖之歌前六個完整樂章，完全有能力憑本事活到世界末日。
穆妮娜當年被諾頓救下，抱著感激之情成了諾頓的養女，但那都是往事，以她的能力現在完全可以不認帳。
但她沒有。
她始終記得小姐妹娜娜的好，記得養父的愛寵。
她成了諾頓晚年人生最後的彩色。
如果沒有穆妮娜，諾頓或許早就撐不住死了。
但穆妮娜終究不是神仙，她救不了壽命已經接近極限的諾頓，只能陪他最後一程。
諾頓先生的人生原本就該這樣畫上句話，直到羅蘭對電子計算機的構想喚醒了他。
他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未來，一個普通人也有資格參與末世大舞台的機會。
或許他無法見到那一刻，但這不重要，如果由他親自主導研究的決戰兵器能參與最終決戰，他覺得也沒問題。
老邁到快要入土的諾頓亢奮的滿面紅光，主動請纓接下這項研究。
羅蘭雖然覺得老諾頓不適合這種新科技研究，但他不好拒絕陪伴多年的老夥計，只好答應。
源源不斷的資金，花錢速度就像打開錢袋往火爐里扔。
持續不斷的支持，全世界範圍內的大規模科研考古也在如火如荼的進行。
各國的正規考古隊，以及民間的私營探險隊，全部加入這場規模浩大的考古工作。
只要可能存在上古遺蹟，就直接去挖。
哪怕這座遺蹟上邊是皇宮也得讓道。
羅蘭本人就捐獻了兩座宮殿給全民考古讓路。
在他的表率和執法隊的槍炮勸說下，僅有的大貴族們只能給這項世紀工程讓路。
有的受害者不懷好意的揣測羅蘭是趁機排除異己，打擊舊勢力，但這種猜想只能停留在腦海中，誰敢說出來就是找死。
總之，計算機研究項目耗資巨大，動用人力超過三百萬，是牽動國運的決戰工程。
就在羅蘭覺得諾頓註定一無所獲，耐心等待老夥計自然老死後換人時，捷報傳來。
羅蘭有些不敢相信，但還是帶著克莉絲汀匆匆趕來。
看著諾頓布滿褶皺的蒼老面孔和白的近乎透明的鬍鬚，羅蘭清晰的意識到，這大概是諾頓先生的最後時刻。
諾頓不只是匯報成績，還要留下遺囑。
羅蘭心情有些沉重。
時間是最嘆為觀止的魔法，也是最殘酷的度量。
諾頓是早期陪伴他的老臣子中為數不多活到現在的人。
看著諾頓熟悉的面孔，無數熟悉的名字從他腦海中划過。
他莫名的有些悵然，輕聲說道：「諾頓先生，有什麼需要我做的，請直說。」
諾頓將一柄鑰匙遞給羅蘭，「關於計算機的報告，我都放在科學院機密庫，你自己去看吧，可惜我沒有時間向你詳細匯報了。」
他乾癟老臉忽然變得有些紅潤。
羅蘭有些不安的看向跟隨而來的克莉絲汀，意思很明顯，還能續嗎？
克莉絲汀搖搖頭，用手語向他回復。
「最多一個小時，他的壽命已經接近普通人類極限，沒辦法了。」
羅蘭心中莫名的有些堵，他從私人空間中取出一瓶珍藏多年的紅酒，狠狠的按在落了幾層灰的桌子上。
「諾頓先生，你肯定有故事要講，不如我們邊喝邊聊。」
諾頓沒有拒絕。
這種時候再提飲酒有害健康，飲酒會損害大腦之類的話毫無意義。
有些故事的確需要酒精當佐料。
他端起酒杯，輕聲說道：「謝謝。」
「不必客氣，只是一瓶酒，雖然不算便宜倒也不至於這麼客氣。」羅蘭笑著端起酒杯和諾頓碰了碰。
諾頓沒有接話，而是自顧自的說道：「當年如果不是你找到我，我恐怕永遠無法為女兒報仇，我或許會在悔恨和孤獨中度過人生的最後幾年，亦或者去找仇人拼命。」
「這是交易，你給我的回報足夠了。你不欠任何人的，包括我。」羅蘭不希望老夥計帶著遺憾上路，話專撿好聽的說。
諾頓搖搖頭，沉聲說道：「當然不是這些，在我已經快要入土時，您依然願意將這個項目交給我，而不是更年輕有為的科學家，我很感謝。」
「我知道，你內心大概是不願意的，但還是抹不開情面，看在我過去貢獻的份上選擇了次優解。」
如果只看紙面數據，甚至是最差解，羅蘭默默的吐槽著。
他沒有接話，只是微笑。
諾頓先生的生命還剩最後一小時，女兒也去世多年，他現在不用有任何顧忌，肯定要說點壓箱底的真心話。
這些話有可能是一個老頭最後的不甘，也有可能是真正的瑰寶。
無論如何，面對這個跟隨自己多年的老臣，一個小時的傾聽是必須的。
羅蘭主動給諾頓倒茶，在他面前坐好，等著聽故事。
諾頓嘆息一聲，淡淡的說道：「你沒有變，羅蘭。」
羅蘭知道老傢伙的意思，但這個話題有些沉重，他笑著揶揄道：「老夥計，就算你是我的朋友也不能亂說，我這些年實力增長何止幾十倍。」
諾頓懶得和羅蘭廢話，只是瞪了他一眼，平靜的說道：「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找我，以我年事已高為由勸說我交出研究主導權。」
羅蘭心中暗想，他還真有這個打算，但最終還是作罷。
倒不全是看在諾頓做出巨大貢獻的面子上，而是考慮的更長遠。
葬禮從來不是給死人辦的，而是給活人看的。
政治人物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無數人的利益和決定，必須慎重。
這個決定普通人未來的大項目，的確很急迫，但若是因為著急就罷黜諾頓，會讓整個鍊金和科研圈子人人自危。
諾頓是整個羅迪尼亞大陸科技領域的泰斗，他的學生遍布全世界，他在鍊金術方面的造詣更是斷檔領先。
在魔法和科技領域他的基礎交叉，交出的答卷稍微差些，但他的學生出了不少成果，很好的彌補了這一點。
羅蘭的耐心和善意不是給諾頓，而是給諾頓的弟子們。
這些話他當然不會說，他只是微笑著。
諾頓仿佛下定決心般深吸一口氣，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說道：「我挖掘出了第二紀元時的一座巨型遺蹟，準確來說，那是緹雅曾經的居城。」
羅蘭的瞳孔縮緊了。
人類的考古發現最多上溯到第四紀元，第三紀元因為神罰戰爭過於慘烈，留下的遺蹟非常少。
第二紀元科技文明發達，超凡者崛起反倒是無數意外促成的巧合。
緹雅等人在登上神域之前對第二紀元的文明進行過徹底而系統性的毀滅，所以能挖掘出來的遺蹟也少有科技的痕跡。
諸神紀元時，人類耗盡所有的石油和大量其他資源，將科技發展到巔峰，卻被對科技心懷恐懼的三個叛徒全毀了。
「是的，第二紀元的科研成果基本全毀，但緹雅有一些很壞的習慣，她很喜歡收藏，更喜歡寫日記。」
看來也光明女神不是什么正經人。
難道說.
看著羅蘭難掩驚訝的表情，諾頓興奮的老臉通紅。
「是的，我的老朋友，你猜的一點沒錯，那裡有緹雅的十幾個日記本，準確來說應該叫隨筆，她只會將大事記錄下來，其中就包括她對海皇和其他人的評價。」
「甚至還有一份神秘的影像，記錄著她和海皇咳咳，總之很刺激就是了。」
看著諾頓越來越紅潤的老臉，克莉絲汀趕緊上前半步，聖水像不要錢似的潑了上去。
她陰沉著臉，心情複雜，但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
「諾頓先生，這份影像交給我吧。」
諾頓下意識的想要拒絕，「你想銷毀這份資料？不行不行，除非羅蘭同意，否則我絕不會交給你。」
諾頓這些年深居簡出，當然不知道克莉絲汀早已和女神決裂，在他印象中克莉絲汀還是女神最忠實的信徒。
他不甘心的看向羅蘭，羅蘭也不想浪費時間，直接點頭。
「諾頓，你不放心就交給我好了。」
諾頓鬆了口氣，他相信羅蘭一定會將這份影像賣出高價。
心中擔憂解除，諾頓猛地一陣咳嗽，被聖水強行續住的生命之火也開始搖搖欲墜。
他很清楚，自己的生命如風中殘燭，隨時有可能熄滅。
沒有時間浪費了，他猛吸一口氣，站起身向羅蘭鞠躬。
「羅蘭，我女兒的魂匣」
「交給我吧，如果我贏了，你們都會復活。如果我輸了，我到下邊給你賠罪。」羅蘭斬釘截鐵的答應著。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您沒辦法讓我女兒恢復到她七歲之前的狀態，那就毀掉魂匣吧。」
諾頓有些痛苦的閉上眼睛，老淚順著眼角滑落。
那一年，他的妻子離世。
從那時起，他專注鍊金術研究，忽視了對女兒的關心和教育。
失去母愛又缺乏父愛的女兒雖然生活無憂，內心卻總是缺乏安全感。
她曾經是個聰明伶俐的乖巧小女孩，卻逐漸變成乖張固執，被男人一騙就走的蠢貨。
她的失敗人生，他有責任。
他拿出所有籌碼，就像換取那個純潔無瑕的女兒。
新的時代，新的人生，他會好好陪著女兒，陪伴她健康成長。
羅蘭握住諾頓枯乾的雙手，鄭重的說道：「老朋友，你會在未來見到二十五歲的妻子和七歲的女兒，我保證。」
諾頓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身體猛地一顫。
站在他身後不停灌注聖水的克莉絲汀搖搖頭，鬆開了雙手。
羅蘭感受到老諾頓的脈搏消失。
他輕嘆一聲，既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進行肉麻的煽情表演。
他和老諾頓相識很早，老傢伙雖然有很多缺點，但從未改變立場，始終忠於與他這個僱主的合作。
老諾頓的人生或許有遺憾，但終究能彌補，可他呢？
他欠索菲婭的，還有機會償還嗎？
他不知道獻祭三位女神是否有機會在茫茫宇宙中找到索菲婭的靈魂，他也不知道被救回的索菲婭是否還記得他。
但只要有機會，他願意支付任何代價。
老諾頓，在150歲高齡，以普通人類理論最高壽命離世。
他的身體有86.45%的重量已經替換為機械，除了用來感知的器官，大部分身體結構都變成最堅韌的泰坦合金。
泰坦合金億萬年不朽，然而人類脆弱的軀殼卻連兩個世紀都撐不到。
收拾好老諾頓留下的遺物，羅蘭走出他的府邸，看著緊張兮兮等在外邊的管家，羅蘭向他宣布了老諾頓的死訊。
「替我通知穆妮娜小姐和政務院，讓他們準備後事。」
略一停頓，他繼續補充道：「按照最高級別禮儀安葬。」
走出諾頓的府邸，羅蘭的心情格外複雜。
計算機項目的成功和緹雅收藏品遺蹟發現的喜悅被老諾頓的離世沖淡了許多。
老傢伙幾乎見證了羅蘭發家的全過程，在他選擇機械化身體後，羅蘭一度認為這傢伙找到了「血肉苦弱，機械飛升」的康莊大道。
然而他還是死了。
就在羅蘭沉浸在哀傷中時，克莉絲汀略微有些不合時宜的問道：「那個水晶球，可以給我嗎？」
雖然有些突兀，但熱戀中的男人無法拒絕女朋友的要求。
尤其是她水汪汪的眼睛裡寫著「求求了」這幾個字時。
羅蘭不假思索的將水晶球塞給克莉絲汀。
看著她雙眸中閃爍著的瘋狂，羅蘭隱約有些擔憂，只好輕聲提醒道：
「你正常點好不好，我有些害怕。」
「放心，我很正常，非常正常。」
克莉絲汀笑的咬牙切齒，「親愛的，你看我像不正常的女人嗎？」
不像，因為根本就是。
羅蘭斷然搖頭。
「所以你打算怎麼處理？」
「找幾個擅長處理影像的魔法師和鍊金術士，將這份珍貴的影像複製無數份，讓所有人看到。」
羅蘭愕然。
克莉絲汀咬著唇，搖了搖頭，「不行，這樣不好。」
羅蘭鬆了口氣。
「偷偷傳播怎麼行，必須想點辦法，讓這珍貴的教學片在整個世界的上空播放，尤其是神罰軍團上空！」
羅蘭兩眼一黑。
不愧是你，克莉絲汀。
果然還是女人最擅長禍害女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