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所謂情非得已
1991年7月23日要聞:
1、淮河流域和長江中下游地區的強降水開始明顯減弱,但不能排除未來會有暴雨天氣。
2、據初步統計,安徽全省受災人口已達4800多萬人,江蘇全省受災人口達4200多萬人,被洪水圍困1299萬人;倒塌房屋349萬間;農作物受災面積966萬公頃,絕收面積184.7萬公頃;200多萬人無家可歸,直接經濟損失484億元。
3、「救災緊急呼籲」新聞發布會後,港英政府撥款5000萬港元賑助華東災區,全港隨即掀起捐贈救助華東水災的熱潮,針對這次水災,香江的演藝界也出了大量的工作,包括拍攝賑災義演電影《豪門夜宴》以及《香江演藝界總動員忘我大匯演》等一系列主題賑災活動,為災民籌集善款;截止今日為止,十天時間,香江的賑災籌款總額已達到6.47億港元。
4、華東水災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弦,自災訊發布以來,各省各市紛紛踴躍捐款,並自發組織了大量民間志願團體趕赴災區;截止目前為止,已有247支民間志願團體奮戰在第一線,對穩定災區民眾的生活和情緒發揮了積極作用。
5、為鼓舞抗爭,大型紀錄節目《與天奮鬥——1991》正式播出和發行。節目紀錄了在抗災過程中激勵人心的英勇事跡和好人好事,並對奮鬥在抗災第一線的官兵幹部和社會志願者進行專題報導。
6、……
楊默放下手中的《參考消息》,怔怔地盯著電視上某個定格的新聞畫面發呆。
這幀畫面微微有些模糊,但卻顯得頗有衝擊力,畫面中的嚴老西站在小壩上,一身髒兮兮的工裝,滿臉的急怒與不耐,伸出骨節粗大的糙手,極為粗魯地將正在採訪他的記者撥到了一旁;
而在畫面的右後方,渾濁的洪水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湍急涌到了災民棲息地的邊緣,某個背影非常眼熟的野生熊貓仿佛正在連滾帶爬地奔向停留在遠處一角的物資車隊。
這一幕放在不明所以的觀眾眼裡,大抵會覺得挺扯淡的,也很有些不知所云。
但是……
楊默瞅了瞅桌上的遙控器,並沒有繼續播放錄像帶的意思,反而是拿起了面前另一份《共青團報》看了起來。
報紙上同樣出現了嚴老西和孫健的照片,但是與電視上不一樣的是,照片裡的嚴老西腦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就連身後的物資車輛仿佛都少了兩張。
嘖~
危急時刻沉車堵壩,而且還是親自開車,直到最後一秒才飛身跳出駕駛室?(複製一下上本書的情節,具體就不展開了)
這傢伙和老孫失心瘋了吧!?
你們TMD還以為自己還跟以前似的,只是兩個區區的村高官和井隊隊長啊!
心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恚怒,楊默將手上那張詳細描述了這兩個傻缺英勇事跡的報紙揉成團,然後惡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兩個一把年紀了還在那逞血氣之勇的蠢貨!!!
你們倒是暢快了,覺得此生不虛了,但老子這邊本來就缺人缺的厲害,這他媽的要是把命搭進去了……
夏留通銷社怎麼辦!?
後面的那一攬子計劃怎麼辦!?
一想到這兩個蠢貨真的跟死神擦邊而過,楊默竟然連組織上通過新聞放出來的利好消息都沒心情去細品了,現在的他,只想一個電話把這兩頭豬叫回來,然後當著面,狠狠把這兩個不帶腦子的傻叉罵個狗血淋頭!
草你媽的!
老子……
也想,
不帶腦子的這麼快意活上一回啊!
楊默被胸膛深處那股本該早已熄滅掉的火焰灼的不舒服的厲害,乾脆把電視一關,摸出根煙來叼上,就這麼毫無形象地躺在椅子上,朝著書房窗外的夜色怔怔發呆。
……………………
不知道過了多久,
卡嗒~
隨著一聲輕柔的開門聲,一道窈窕的身影出現在了略顯死寂的書房裡。
掃了一眼叼著煙正在那愣愣發呆的楊默,又掃了掃門口處那份被揉作一團的報紙,人影蹲下身子來,將那份《共青團報》拾起,仔細攤開後看了一眼,不徐不疾地走過去,將報紙重新放在楊默面前的書桌上。
「你這人吶……嚴總和孫隊不是人沒事麼,又給你抖了這麼一出威風,就連組織上都當成了先進事跡來宣傳,你就別再氣了。」
說著,來人溫柔地將楊默嘴上那根始終沒有點燃的香菸摘下,然後把這個男人的腦袋扶正至自己的胸腹處,伸出十根蘭花般地芊芊細指,輕柔地揉捻起楊默的太陽穴來。
聞到身後傳來的那股熟悉的體香,楊默從發呆狀態中回復過來,輕輕嘆了口氣後,眼睛卻是沒有睜開:「時差倒過來了?」
穆麗雅有些憐惜地打量了一下自家男人那仿佛清瘦了許多的臉龐,吟吟笑道:「都睡了一個下午外加半個晚上了,就算這身子再不爭氣,時差也倒的差不多了。」
楊默略顯生疏地將自己的腦袋拱到了雲層迭巒處,然後有些好笑地說道:「我看你就是在東京那邊養嬌氣了,東京和德州這邊才差著幾個時區啊,下了飛機竟然還需要倒時差?」
「嘖嘖,可惜了今天公司給你準備的接風宴,你是不知道公司這邊有多少人盼著能趁著這場接風宴跟你這個大能人套上近乎呢!」
穆麗雅被自家男人的腦袋拱的心煩意亂,臉蛋上飛起兩抹紅雲,沒好氣地輕輕拍了一下楊默的肩膀:「別鬧,正給你按著呢!」
待到自家男人總算老實了點,穆麗雅這才繼續按了起來:「這才幾個月不見,你這人怎麼也學會打趣人了?什麼叫多少人盼望著能跟我這個大能人套上近乎?都是想著能跟你攀上關係才對吧?我要是沒楊夫人這麼一層身份,誰真的稀罕過來拍馬屁啊!」
楊默笑了起來:「喲呵,沒想到在島國那邊待了大半年,咱們的雅兒同學也開始學會謙虛了啊?」
「手握日、韓、俄三條貿易線,硬生生拓出規模高達數百億日元的龐大市場,上季度實現進出口貿易額142.7億日元,能源源不斷地給國家換來寶貴的外匯不說,二季度實現毛利額更是多達45.8億日元;」
「這麼大的貿易吞吐量,這麼高的毛利值,直接間接地掌控了上千家企業和項目公司的生死……別說咱們的雅兒同學長得貌如天仙了,就算長的跟鍾無艷似的,衝著這麼一份亮瞎人眼的成績,誰又不想著眼巴巴地跑過來套近乎啊!」
穆麗雅噗嗤一笑,沒好氣地拍了拍他:「要照你這麼說,這次回國,等到中日經促會那邊牽頭,以資源置換+遠期合約價格鎖定的方式,跟島國方敲定了那1260億日元的超級訂單,那不是得連省里都得讓我三分?」
楊默哈哈一笑:「何止是讓你三分?讓你三分半都有可能!」
聽見自家男人總歸是有心情開玩笑了,穆大小姐皺了皺鼻子,嬌嗔似地從背後白了他一眼:「說到底還不是看在你楊大官人的面子上?我在島國那邊拼了老命的干,如今看來,終究也抵不過楊夫人這三個字。」
楊默反手摟過去,正大光明地在自家女人腰身處揩了一把油:「當初我從小有平台一步步走到今天,足足花了三年時間;從你開始負責東北亞市場開始算起,從籌備到現在,前前後後也不過是一年多的事件罷了,要想擺脫楊夫人這三個字的影響,估計還得熬上個一兩年。」
穆麗雅被腰身上的那雙怪手摸的渾身酥軟,動情似的將自家男人的腦袋摟在胸口,語氣里卻全是擔憂:「楊默,我知道你素來喜歡大手筆,而且也從未失手;只不過這次的動作,是不是太大了些?」
說著,穆大小姐微微將腦袋垂了下來,貼住了自家男人的臉頰:「今天接機的時候,馬斌偷偷地告訴我,德州城產基金公司,如果不算有著地方主管單位信用托底的城投帳戶,而是只算大基金帳戶的話,隨著這大半年的一系列大動作,作為唯一指定經營管理主體,大華公司的資產負債率,已經高達586%了!」
楊默聞言,身子微微動了動,旋即卻是毫不在乎地笑道:「馬斌雖然是城產基金公司的財務總監,對於公司的各種帳務和支出了如指掌,但他卻是不懂運作管理的,像大基金這種項目,像大華公司這種單位,身上的隱形授信來源多種多樣,財務報表上的資產負債率沒有什麼實際價值……別忘了,大華公司最值錢的其實是商譽這種無形資產,東營指揮部的商譽、鑽探公司的商譽,以及我這個總經理的商譽,甚至是組織上的商譽,這四者迭加起來,可是一個很恐怖的數字。」
穆麗雅聽聞後,只是將自家男人樓的更緊:「楊默,你太小看其他人了,這兩年來,你在進步,其他人也在進步……馬斌也跟我說了,即便是計入商譽等無形資產,大華公司如今的實際資產負債率也達到了87%……你不是那種對財務知識一無所知的人,手底下更有何科長這等財務高手在,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輕輕嘆了一口氣,穆麗雅的語氣里充滿擔心:「如果僅僅如此也就罷了,你一直喜歡用多線並進的布局策略,城產基金公司最近這大半年來的投資動作雖然又大又密集,但我相信,只要沒人跑過來突擊審計,只要把帳務、尤其是應付帳款的騰轉挪移做到位,最多再咬牙堅持個一兩年,你布局的那些大型項目就會如同當初的商業示範中心一樣,給城產基金公司帶來源源不斷的超級回報。」
「可問題是……」
「在大華公司的實際資產負債率已經逼近破產重組邊緣的這個檔口,你卻不但沒有把觸手收起來,反倒是堵上最後一點身家,鼓動市裡面搞了這麼一個規模大到了連組織上都有些被嚇到的超級計劃。」
微微頓了頓,穆麗雅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楊默,你知道麼,按照最近的一些跡象表明,組織上是有比較大的可能性同意你這個援建計劃的,而一但這個計劃開始正式推行,哪怕是僅僅跟島國那邊達成遠期合約價格鎖定德州等地區未來三年部分蔬菜和禽蛋奶產品的產能,大華公司的實際資產負債率立即就會從87%飆升到400%,甚至是500%以上……如果中途稍稍有些什麼差池,或者是風向稍稍有所變化,這後果如何,你想過沒有?」
楊默一陣默然,他當然想過,而且知道的很清楚。
一旦這個計劃半道中崩殂,又或者是中間因為某些眾所周知的原因發生了一些他壓不下去的變故,那他立馬就是一個粉身碎骨的結果,過去三年裡鑄就的金身也不會起到任何防禦作用。
見到楊默不說話,穆麗雅帶著一絲希翼:「楊默,趁著組織上還沒有正式同意趙老的請求,趁著那個魯冀豫工業經濟協作框架還在溝通商議中沒有形成紅開文件,趁著軍令狀還沒立下……我們停手好不好?」
「相信我,這個計劃本來就遠遠超出了一家二級單位的能力範疇,再加上有你過去的功勞成績放在那裡,不管是組織還是趙老他們,都不會真的怪你的!」
以前楊默不管手筆有多大,但始終都能有驚無險地最終落地;
這一方面是由於楊默始終採取了一種強勢無比的態度,並且親自下場主抓,因此不至於讓項目本身的推進方向和節奏離開掌控;
另一方面卻是因為楊默在推動計劃的時候,主力全都是以夏留通銷社、慶豐食品、喜相逢罐頭廠之類的嫡系,這些單位對楊默很信服不說,大部分也都是些體系外的鄉鎮企業,思慮和手段也比較單純,因此不至於鬧出什麼防不勝防的么蛾子……雖然不是很起眼,但穆麗雅深知,這卻是是楊默這些項目能夠最終成功的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
但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以前楊默在德州這片一畝三分地里瞎折騰,不管動作有多大,但實際上每個重要的環節節點總能在他的大致掌控範圍之內。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像江浙皖地區災後援建這種超級項目,背後牽扯的又遠遠不止德州一個城市,在具體的推動過程中,參與進來的各路人馬何止一個繁雜就能形容?
所以,穆麗雅真的對自家男人能否一如既往地去掌控其中多如天上繁星的關鍵節點沒有多少把握,而一旦局面脫離了楊默的掌控範圍,但凡產生幾個稍微大點的變故,那災難都將會是毀滅性的。
所以,她真的不懂,不懂為什麼楊默為什麼非要孤注一擲地賭上這麼一遭。
他才27歲都不到,就已經是正處級幹部了,而且還是實權遠遠大過職級的那種處級幹部。
放著那條甚至可以看見雲霄的康莊大道不走,中途卻非要蹦躂這麼一下子,圖的到底是什麼?
楊默沉吟了一下,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反手將穆麗雅摟在自己腿上:「圖什麼?小雅,這種問題,不應該從你嘴巴里問出來才對。」
穆麗雅將腦袋趴在自家男人的胸膛處,輕輕歪了歪:「就因為那個平穩分櫱?」
楊默點了點頭:「你應該知道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也應該知道這個詞正大光明地放在內部報參里展開激烈討論,預示著什麼。」
穆麗雅皺了皺眉:「可是,你的本職崗位是央企二級單位的總經理,就算推行平穩分櫱模式,對你的實際影響也不會那麼大啊!」
楊默聞言,聽不出喜怒地輕輕呵了一聲:「小雅,你的表述並不全面,你應該說,我的本職崗位雖然是一家二級單位的總經理,但卻是一個白丁出身,沒有任何家庭背景,也沒有任何上層人脈的總經理,所以……你確定大範圍推行平穩分櫱模式後,對我的實際影響沒那麼大?」
穆麗雅聞言,長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卻是沒再說話了。
楊默低頭看了她一眼,臉上卻沒什麼氣惱模樣,只是用一種平淡到幾乎有些冷漠的聲音輕輕說道:「某本書上曾經說過,你手裡有槍,我手裡也有槍……那好,咱們講法律;」
「你手裡有刀,我手裡也有刀……那好,咱們講規矩;」
「你空手,我也空手……那好,咱們講道理;」
「但如果你有槍,而我手裡是刀……那麼真理就在你手上;」
「如果你有槍,而我是空手……那麼你手裡拿著的,就是我的命;」
「所謂的規矩、道義,只有在相互平等的基礎上才能說得通;」
「所以,這個這世界的真相就是,當金錢站起來說話的時候,真理都會沉默;當權利站起來說話的時候,連金錢都會退步三分;」
「制定規矩的,是最不守規矩的;在他們看來,規矩只不過是給弱者的枷鎖,強者的工具罷了;」
「我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爭來的,真正的強者都在拼命的搶資源、搶力量、搶聲量;只.有弱者才會傻乎乎地在那坐等分配。」
念完這段不知所云的話之後,楊默的表情有些奇妙,有些譏諷,又有些無奈:「所以,雅兒,你告訴我,大面積地推行平穩分櫱模式,對我的實際影響,真的沒那麼大麼?」
穆麗雅表情有些複雜:「我知道你從正式成為大華公司總經理的那一刻起,就身不由己了,可是……至於麼?」
楊默低下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激浪搏舟,不進即覆……現在的我不是一個人,張主任、卓姐、老嚴、老孫、何永義、覃鑫、李駿、張小胖,張波、李明、宋文軒、你那位閨蜜、甚至是沈大校和老葉,全都在我船上。」
「身為掌舵的船長,人家既然已經把身家性命託付給你了,圖的就是個前程;我這個當老大的,總歸要給他們謀點出路……至不濟,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赤手空拳地掉進水裡掙扎,就算船翻了,手上能多塊木板存身,總歸也是好的。」
穆麗雅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卻是搖了搖頭:「我問的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
楊默一愣,旋即明白了過來。
抬起頭來,看著玻璃窗上自己臉龐的隱約倒影,失神了一下,仿佛是在回答,又仿佛是在對著另一個時空的自己說話:「小雅,你知道麼,不管別人信不信,其實我從來都沒多看重過我今日的身份和地位;也從來沒有忘卻過自己的……出身和階級。」
穆麗雅痴痴地看著他,好半晌才悄無聲息地將腦袋重新埋了下去。
「我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