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 不，我不信！
九十年代初的國企都是一個個半封閉式的生態圈，別說是巨、大型國企了，哪怕是一些在整體資產規模上僅僅是被劃分為中型規模的企業，當你真正走進去，也會產生一種誤入某個小王國的錯覺。
有林蔭大道，有廣場，有大草坪，有水塘，有電影院，有超市，有理髮店，有幼兒園，有游泳館，有體育館，有職工宿舍，有圖書館，已婚的還有福利房，還有職工醫院，仿佛一旦捧起這個鐵飯碗，生老病死，除了死，都可以在裡面解決了。
所以，當杜傳明帶著一大群從大華公司基層挑選出來的「種子團」走在滄州某家中型管道廠的廠區里，看著下午四點鐘不到，就有許多已婚的工人笑呵呵地溜班接娃，或者是三五成群地挎著籃子外出買菜做飯，他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哎呀呀~劉處，李處，下來視察工作怎麼不提前說一聲呢？看這事鬧的，我們廠都沒能來得及做準備接待工作，這連橫幅都沒拉上一條……哎，不周，太不周了！」
僅僅只是在廠區里參觀了不到十分鐘，聽到門衛處電話匯報的廠領導就立刻急急忙忙地組隊沖了過來，為首的一名中年男人第一時間便向杜傳明身旁的兩名本地陪同幹部伸出了雙手，臉上全是自責的笑容。
劉永輝笑眯眯地伸出右手跟這中年人握了握手：「王廠長言重了，無意間走到貴廠附近，也就隨便過來看看了，哪裡當得起視察工作一說……介紹一下，這位是齊魯大華公司的杜部長，我們就是作陪的，杜部長才是主角，王廠長可不要弄錯了。」
既然能被一家中型企業的廠長這麼謙卑地對待，那麼劉永輝之所以被稱作「劉處」，那稱呼的自然不是職稱，而是職級。
當然，從剛才這番話里隱約透露出來的漫不經心也可以看出，劉永輝對於陪同杜傳明這夥人這件事，其實沒有多上心。
不過這也難怪，現在才剛剛八月上旬，構建魯冀豫工業經濟協作框架這件事雖然推進的很快，但畢竟不可能這麼快地形成紅開文件……沒有形成紅開文件那就不能算作是「正事」，是成是敗還難說的很。
再說了，就算形成了紅開文件，組織上關於支援華東災後重建的決議還沒下來呢，你一個齊魯的企業，著急忙慌地跑到滄州這邊來篩選後續的供貨單位，是不是太早了點，手也伸得太長了點？
好吧，就算大家都知道大華公司在德州地區影響力巨大，他們篩選出來的企業名單，德州的主管單位基本上不太可能會持反對意見，鑑於魯冀豫工業經濟協作框架一旦搭建起來後德州的主導地位，身為滄州這邊的企業對口領導，劉永輝無論如何也不該如此一副不上心的模樣才對。
關鍵是……
杜傳明等人的附加條件在他看來太過份了啊！
就算是真的帶著訂單來，答不答應那些條件都另說呢，更何況現在連八字都沒一撇？
………………
從話里聽出了劉永輝的態度，王志全笑容不變，熱情無比地跟杜傳明握了握手：「哎呀呀，竟然是大華公司的杜部長啊，久聞大名了，貴公司一直以來，可都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啊！貴客蒞臨，鄙廠蓬蓽生輝吶！」
寒暄了幾句後，王志全抬頭望了望天色，然後進入了當下所有國企無一例外的招待環節……請吃飯。
對於王志全的邀請，杜傳明並沒有拒絕。
他不是楊默那等無需在意別人看法，也不需要給任何人面子的猛人；即便當下並不是在跟本系統的單位對接工作，他也依舊沒有這個資本去跳開一些約定俗成的流程。
與幾乎所有的國企單位一樣，王志全招待吃飯的地點是食堂，而且還是個往往只有大型國企才會出現的三層食堂；
也就是一樓職工吃飯；二樓開放給中層幹部及其家屬；三樓是領導層專享的飯堂，做出來的飯菜不比星級酒店差，可以用來招待的那種三層食堂。
唯一跟部分大型國企的三層食堂不太一樣的地方，在於通往第三層食堂是沒有開設另外小樓道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邊的廠領導喜歡顯擺的緣故。
所以，當杜傳明經過一樓時，除了發現職工食堂里聚集著一大堆提前翹班過來吃飯的工人之外，還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
食堂是按一票一菜收費的，也就是說，只要把票遞過去，打多少你自己可以盡情要求……這並不奇怪，雖然像鑽探公司和大華公司那種單位的食堂飯菜的量都是固定的，但一些地方的國企福利好，即便你跟食堂阿姨並不如何熟稔，但只要你開口，多給你打上一些也很正常。
窗口有煮熟的雞蛋，這也不奇怪……雖然在這個物資尚未極大豐富的年代，雞蛋絕對是一等一的好東西，但對職工好一些，水煮蛋讓放開了吃，那也只能說廠領導有良心罷了。
但奇怪的事，杜傳明發現有人提著桶去裝雞蛋……是的，杜傳明很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真的是桶，當然是小桶，可以裝20多個雞蛋吧，而那些食堂阿姨收了票後竟然對此視而不見，這就讓他覺得有些扯淡了。
除此之外，他還發現有些工人，自己吃一份，再打三份甚至五份晚餐帶回去……飯盒裡塞的滿滿當當，從還沒蓋上的飯盒裡，隱約可以看到炒豆皮，蔥爆茄子，韭菜雞蛋的樣式。
然而更讓他頭皮麻煩的，是眼下出現在食堂里的，竟然全部清一色都是年輕工人，看著這些年輕工人一臉嫌棄地拎著布袋子帶著滿滿當當的食盒走出食堂，杜傳明很確定……這些打包回去給家人吃的工人，基本不會感恩戴德，說不定還會罵廠領導垃圾，把工人伙食搞得這麼差，竟然連肉菜都沒有幾個。
短短的十秒鐘不到，杜傳明把職工食堂的眾生相納入眼底，饒是他之前在大華下屬的一眾三產單位里見過無數的怪相了，但此刻這些細枝末節里傳遞出來的信息還是忍不住讓他眼角抽了抽。
難怪楊總要讓自己在這種諸事未定的檔口跑過來打前鋒，
難怪楊總反覆交代，這次的工作不以結果為導向，只需要把一些事情敲死掉就可以。
原來……
他早就知道這些情況了麼？
隱約猜到了楊默此次的用意，杜傳明背後湧起一絲寒意，不敢去深想的他，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然後笑吟吟地隨著王志全等人一併上了三樓。
……………………
都說八九十年代最好的廚子都在國企，此言不虛。
雖然滄州這邊並不以美食出名，三樓廚房也只是按照當下非常標準的四菜一湯來招待杜傳明等人；
但北方嘛，裝菜的盤子大一些，菜的份量足一些，食材「粗野」了一些，也屬正常。
關鍵是那味道，著實不錯。
至少比大華公司的小食堂做的好吃的太多了，甚至讓杜傳明產生了一種「楊默你再牛又怎麼樣，還不是天天吃潲水」的古怪快感。
乍嘗細糠的杜傳明壓下了心中那股淡淡的惆悵，舉起酒杯跟幾位主要廠領導喝了幾盅後，
推盞之間已經從劉永輝口中大致知道杜傳明此行部分目的的王志全臉露驚喜，
然後站起身來，親自給杜傳明滿上酒，然後舉起酒杯：「哎呀呀，我就說今天早上起來怎麼聽到窗口有喜鵲叫，早該猜到今天有貴人駕到的……來來來，杜部長，我代表全廠職工敬你一杯，我們管道廠兩千多號職工的生計，以後就靠您了！」
杜傳明微微側過身去，笑吟吟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酒杯：「誒，王廠長，這杯酒我可暫時受不起，受DZ市領導的委託，我此行過來只是初步篩選供貨企業名單罷了，您這一下子就把全廠兩千多號職工的身家性命壓在我的身上，我肩窄體薄，可實在是當不起。」
王志全哈哈一笑：「杜部長謙虛了，你們大華公司功勳卓越，德州的領導對你們也是信任有加，雖然支援華東災後重建的文件還沒下來，但既然貴公司都開始著手籌備相關物資了，那想必是沒的跑的……哈哈，不管是油氣管道鋪設，還是災後重建那麼大的工程，需要的物資供應單位何止百千？那麼長的名單，杜部長稍稍照顧一下我們這些兄弟企業，我們全廠上下兩千四百二十三名職工，定然感激不盡！」
杜傳明臉上猶豫了一下：「王廠長，按理說，滄州是計劃中魯冀豫工業經濟協作框架的主要城市，貴廠雖然近兩年的效益不是很好，但卻也是滄州這邊很有名的管道製造企業，事關兩千多名職工的生計，無論從那方來說，我們大華公司也應該直接把貴廠選定為物資供應商之一才對。」
「可是……」
杜傳明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餘光看見其它桌上的「種子團成員」也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豎起耳朵聚精會神的傾聽，這才長長嘆了口氣：「王廠長卻是有所不知啊。」
輕輕將手中護著的酒杯放回原位，杜傳明的聲音微微放大了一些：「如今津門-德州油氣管線鋪設的消息已經官宣，華東地區的降雨量也開始明顯減少；在大傢伙想來，肯定是兩邊的工程一起開動，甚至油氣管線的鋪設會先動起來是不？」
重新回到自己位置上的王志全神色狐疑地點了點頭，掃了一眼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的劉永輝，卻沒有說什麼。
杜傳明又是嘆了口氣：「實際上這種想法是錯誤的！」
「雖然津門-德州油氣管線鋪設的消息已經官宣，但那只是意向性的框架，具體路線怎麼鋪設，會途徑哪些地區，沿途節閥點和分流點要設幾個，流量要設計到什麼規模，這都是需要一個論證過程的……雖然從津門到德州的距離並不遠，只有兩三百公里而已，但是管線的設計卻未必只有這麼兩三百公里，所以這個論證環節，起碼半年是需要的。」
王志全聽的心裡古怪。
他哪怕再不懂技術，卻也知道從津門到德州這一段全都是平原，而且還是沖積平原，連丘陵都沒幾處，地形地貌根本沒有任何複雜性可言，直接挖土埋管就是，需要個屁的技術論證。
不過很明顯，這條管線並不是直的，途徑那些城市卻是需要好好說道說道了，因此「論證」個半年左右，倒也可以理解。
想到這，他又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臉上開始沒表情了起來的劉永輝，輕輕點了點頭。
杜傳明見狀又是一嘆：「所以，實際上，援助華東災區的重建工程，反倒是會率先啟動起來。」
「所以，這就會面臨著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說到這，杜傳明臉色一整，目光灼灼地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見到所有人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這才繼續說道：「我不知道諸位是否曾經參與過唐S的重建，是否對災後重建的工程有所了解。」
「但我需要告訴大家的是，水災之後，重建的第一道工序卻並不是大家以為的去修路、修房子，而是……疏通或者重構城市被淤泥堵塞的排水管道，讓城市的積水在最短時間裡排出去！」
眾人一愣，旋即很快地反應了過來。
水災之後，表面上看最重要的是受災群眾的食物和住宿問題，但實際上最具有挑戰性的卻是衛生問題。
災區的水位不是一下子就下去的，而是慢慢的泄下，甚至是要靠蒸發，屆時不管是農村地區還是城市裡，到處都是死水髒水，但凡有點衛生知識的，都知道這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甚至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二次**。
所以，的確如同杜傳明所說，儘快地將災區的積水污水排掉，的確是災後救援乃至重建的第一要務。
意識到這一點，王志全的眼睛一下子蹭亮了起來。
果不其然，杜傳明頓了頓之後，繼續說道：「疏通排水管道，除了大馬力的抽水機和水泵之外，也需要用到各種型號的金屬軟管；前車之鑑下，為了預防下一次水災，增擴城市乃至鄉鎮地區的地下排水排污系統更是必不可少……這又是需要大量的各種型號的金屬管道。」
說到這，杜傳明扭頭看向王志全：「這就是為什麼我為什麼會一到滄州，就率先參觀貴廠的原因。」
「無它，災後的重建，第一階段全是圍繞著生活保障、衛生醫療和排污排水這三大主題來的，可目前的災區，食品、藥物、飲水、衣物、住宿這些問題，已經基本得到了保障和控制；」
「所以，與排污排水強關聯的特種車輛、抽水機、水泵……以及各式軟硬管道等在內的各種物資以及保障，就成了重點關注對象！」
再次微微頓了頓，杜傳明稍稍將身子往前傾了傾：「諸位應該很清楚，像這麼大規模的災後重建，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事實上德州城產基金公司上報給組織的援建方案，分為三個階段周期，光是第一階段，就耗時兩年。」
「但是諸位可能不太清楚的是，階段與階段之間，投入的資金預算和規劃的工程規模也是不一樣的；」
「就拿德州城產基金公司上報的這次方案來說，近期德州地區計劃籌措的100億資金，全都只是第援建計劃第一階段的預算而已……等到兩年後，將會再次籌措資金推動第二階段重建計劃，只不過到時候資金的籌措規模遠遠無法跟現在相比，說不定就只有五十億，甚至是二三十億了。」
一百億！？？
還是第一階段？
我滴個乖乖！
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的王志全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手腳都忍不住開始哆嗦了起來。
杜傳明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一種專屬於央企中高層幹部的傲慢：「只不過還有一點大家未必清楚；那就是……」
「由於第一階段的工期時間長達兩年，因此即便這次部分城市的災後重建是由德州以及數個城市聯手援建的，但一旦在施工過程中出了什麼令人難堪的變故，等到國家的預算充裕起來，又或者募集到了足夠的國際善款；甚至是拿出決心大規模發行特別國債……那麼國家是完全有理由和能力中途接手這些重建工程的！」
眼睛微眯，杜傳明的聲音忽然多了種不明的冷厲：「所以，第一仗對德州很重要，對大華公司很重要，對滄州、以及滄州所有的物資供應企業更重要……王廠長，懂？」
聽到杜傳明最後一句熟悉而又充滿著上位者意味的警醒，王志全下意識地挺直了身體：「杜部長，你放心，只要貴公司選定了我們廠，我們廠絕對不會出問題！」
杜傳明聞言，搖了搖頭：「不，我不信！」
聽到杜傳明這完全不留臉面的話，別說王志全，就連一旁全程沒怎麼插話的劉永輝臉色都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