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抬會
總所周知,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各種眼花繚亂的龐氏騙局在華夏大陸上就從未斷絕過。
因此,當楊默一聽那豐厚的不成樣子的「分紅」,幾乎可以肯定,這又是一場龐氏騙局。
之所以用「幾乎」這個詞,而非絕對。
一來,是因為每個月10%的「分紅」比例雖然很誇張,但在華夏版1.0的旁氏騙局裡,卻是個近乎墊底的存在,就算說這是企業正常民間融資行為,放在這個年代也勉強可以想得通——但凡去了解一下當時的社會背景,就知道非國營企業借點錢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
二來,則是對方將夏留莊的那個集體企業說的有鼻子有眼,再加上指名道姓地是在學習「大邱莊模式」,他還真不敢打包票這就是一個單純的旁氏騙局——要知道,這年頭的野路子可不少,而人家學習的那個榜樣,在這方面也的確這麼幹過。
因此,面對著孫健的步步緊逼,楊默覺得有必要弄清楚眼前的這攤子事到底是【抬會模式】框架下的旁氏騙局,還是【合會模式】框架下的野路子募資模式。
沒錯!
「抬會」和「合會」雖然只有一字只差,但性質卻是天壤之別。
………………
所謂【合會】,
是一種起源於江浙地區,前前後後已經有了數百年歷史的組織形式。
簡單來說,你可以把最初的合會理解為是當地民間的一眾經濟互助組織,大意就由一些鄉親或者相熟之人組織起來,每個會員定期拿出一筆錢湊到一起,會主可以一次性調動全部公款辦事——這些錢或採購囤積一些生活緊俏物資,或拿去投資,或用於孩子結婚買房等等。
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最原始的合會運作模式跟社會主義公社制度有著某種玄妙的內在相似性——同樣是部分資產統一調配,同樣是為集體謀福利,同樣是按需分配。
可以說,即便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後來的合會帶上了越來越重的商業色彩,但由於合會的會主是輪流當值,再加上有下設成員的監督制約,因此集中起來的資金大部分也都是去做一些實打實的項目,並且還會支付給會員一定利息,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算得上相當不錯的一種互助模式。
事實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無論是「普通八四派」還是「知青八四派」,在整個八十年代,但凡是做出了突出成績的民企或者鄉鎮企業,其運轉模式,尤其是資金這一塊的運轉模式,就鮮少沒有合會模式的影子的——甚至不少的地方級國企也做過類似的變形操作。
這或許與當時的宏觀環境和社會環境有關,畢竟在八十年代,資金永遠是企業最稀缺也最難獲取的資源,因此從民間想辦法便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選擇——只不過從千禧年以後,國家對於民間集資的忍耐心越來越差,甚至幾乎將其與fei法集資畫上了等號,在越來越大的打擊力度下,以合會為基礎框架的種種資金運轉模式,逐漸消失在了大家視線里。
………………
而「抬會」,
則是一種借著經濟互助的名義,大肆斂財的龐氏騙局模式——其運作模式跟後世曾經滿大街面向普通人群的「仙人掌項目」、「經濟林項目」、「蘆薈項目」幾乎沒有兩樣。
有意思的是……
提到「抬會模式」的出現,不得不提到一個人——李qi峰
正是因為這位溫州木匠充分發揮了國人的聰慧材質,龐氏騙局這種舶來品才會在八十年代中期無師自通地出現在神州大地上。
大約在1985年,這位由於收入不高,一直琢磨著如何才能快速致富的27歲木匠,終於琢磨出了外表披著合會的外殼,實則在玩擊鼓傳花的「合會模式」,並且開始自任會主,大肆發展會員。
不得不說,中國向來不缺「聰明人」。
雖然李木匠當時連募資的項目都沒想好,但這不妨礙他洞悉人性的弱點——既然沒那個本事去想一個經得住推敲和調查的投資項目,那就乾脆別想了,裝裝神秘,然後赤裸裸地以厚利益相誘唄!
而他給出來的利息高到了什麼程度呢?
這麼說吧,在初期,有人拿了9000元找他入會,第二個月連本帶利拿回了12000元——這種資金回報率估計巴菲特看了都得哭暈在廁所。
如此兩三次後,人們對於致富的渴望被瞬間引爆,找他入會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哭著喊著也要把錢拿給他;
短短一年時間,李木匠非法募集的資金竟然高達4000萬以上——要知道,那可是1985年,市面上流通貨幣的最大面額也才10元而已,四千萬足夠堆滿整整兩間房子!
如果以評價購買力來計算,這一屋子的錢,差不多等同於後世的五十多億!
當然,李木匠的這場鬧劇很快就收場了,僅僅一年之後,這顆巨大的雷就爆了,而由於巨大而惡劣的社會影響,這起事件立馬登上了華夏日報,並在各大主流報紙上活躍了半年之久不說,更是直接推動了相關法律的出台。
可以說,在那個年代,但凡是家裡有電視機的,或者會看報紙的,就幾乎沒人不知道這件轟動全國的大事——當然,由於一些考慮,春秋筆法下,絕大部分人僅僅只是知道有這麼一件事而已,至於這其中是怎麼操作的,卻基本上不甚了解。
因此,搞清楚孫健這夥人玩的到底是抬會模式還是合會模式就很重要了。
如果是後者,楊默雖然同樣沒有興趣,但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這事當做沒發生過,老老實實地再混一個月後,拿到評估報告後返回綜合辦公室繼續混日子;
而如果是前者……
對不起,他表面上雖然同樣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兩天,他絕對會偷偷默默地將材料寫好,一旦發現有任何異常,他也絕對會在第一時間溜回公司,把這事主動匯報上去——開什麼玩笑,但凡是旁氏騙局,就沒有不爆雷的,再加上涉及到的是附近村民,這種事情一旦牽扯到自己,那自己的國企生涯基本上也可以宣告GG了。
還是那句話,沒經歷過這個年代,你是不知道國企,尤其是央企這張護身符在北方有多重要的。
………………
面對著楊默忽然蹦出來的疑問,孫健先是驚了一下,隱去了臉上的異常後卻是哈哈一笑:「小楊師傅的果然不愧是大學生,懂得東西真多……不過我一個干粗活的鑽工,卻不明白你說的那個幾當家是什麼個意思……還好我在報紙上見過抬會這個名字,要不然聽伱這麼一問,差點以為這是個袍哥會了!」
聽到這些乍聽之下很有些前後矛盾的話,楊默臉上的笑容卻是更加燦爛了。
我只不過是問你是哪一級的「代理商」而已,結果你連袍哥會都抬出來嚇人了……
好嘛,不用問,這十有八九就是抬會了,
而你……肯定是核心成員了。
見到楊默臉上那陽光無比的笑容,孫健忽然有種衝上去把這貨臉蛋砸碎的衝動,不過畢竟是老江湖,很容易就從楊默的反應上看出了一些東西,當下無奈地嘆了口氣:「小楊師傅,不哄你,這個真的不是抬會……不信的話,明天我帶你去夏留莊那邊逛一圈就曉得了……嚴經理那邊的真的是個正經公司!」
瞅著孫健說的真誠,楊默卻差點笑了出來。
跟你去夏留莊那邊逛一圈?
我瞅著有那麼傻麼?
不管怎麼說,這裡也是鑽探公司的作業基地,你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裡對一個機關下派過來的大學生下手——他還真不相信,井隊上上下下幾十號人全都是孫健的死忠;
但是去了夏留莊就不一樣了,只要玩個花活,讓人家把我扣住,使出後世東南亞詐騙團伙的那些手段,不愁我不乖乖去當下線。
甚至就連把我弄沒了,只要做好掩飾,你也沒多大的責任——事不是你直接動手乾的,有井隊這麼多人幫你作證,公司就算懷疑你也沒法子,到時候再給我安一個「不顧公司規定,私自離營玩耍」的罪名,以鑽探公司不願意過份得罪附近村民的尿性,這事到時候說不定就會不了了之。
察覺到楊默身上那股濃重的提防意味,孫健似乎有些煩躁的撓了撓頭,最後光火了起來:「算了!不信就算……說的好像誰求著你一樣!」
說完,便罵罵咧咧地走了,連跟塗麗麗打聲招呼的意思都沒有。
見到孫健這嚴重出乎自己預料的反應,楊默反倒是愣了一下——原本他以為,就算不敢真的動手,但孫健好歹也會叫上幾個鑽工過來,給他上演一出武力壓迫的戲碼。
畢竟在他看來,孫健竟然會主動拉兩個壓根地不熟的窮大學生入伙,那肯定是這個抬會的資金鍊已經有斷裂的危險——不管你願不願意,但按照公司規定,既然出現了卡鑽事故,那年終的獎金肯定會被扣除一部分,在這種情況下,這位孫隊長自然要尋求新的資金來源。
還是那句話,在這個年頭的齊魯,不要小看一個大學生在自個村子裡的影響力。
………………
回到了小營地,楊默隨口找了個藉口把孫健不告而別的事情糊弄了過去,便悠哉哉地一邊啃著雞屁股,一邊思索著這事是不是另有隱情。
而在遠處角落裡足足當了一整天小透明的虧五百,聽聞那位看起來凶凶的孫隊長回去了後,這才抱著暑假作業走了過來。
「楊默……剛才那位,就是跟俺們村長口中經常提到的孫隊長?」虧五百一臉好奇地看著楊默,語氣里充滿敬畏。
「恩?三丫頭,你們村長跟他關係很好?」楊默皺了皺眉,也懶得糾正這丫頭對自己那越來越放肆的稱呼,然後撕了一隻雞腿分過去。
虧五百是嘗梨莊的人,離這裡稍微有一點點距離,雖然也是附近的村子,但並不在孫健之前提到的名字中。
虧五百先是不好意思地看著那隻雞腿,畢竟肉這玩意在當下的農村里乃是一等一的精貴玩意,只有逢年過節才能沾上點葷腥,不過眼瞅著楊默已經把雞腿懟到了自己嘴巴上,這才扭扭捏捏地接了過來。
一邊啃著香噴噴的雞腿,虧五百一邊點頭:「挺熟的,村長說孫隊長是大好人,肯帶著俺們一起發財……不僅僅是附近的村子,就連俺們村好多人都把錢借給他了呢……就連俺爹的存摺都交給他保管著。」
!!!!
乍聽此言,楊默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