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7章 絕望
恩里克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地獄當中,硝煙,灰燼,地震,爆鳴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炮火聲才停歇,他不敢起來,因為褲襠已經濕透了,他伸手推了推旁邊來自同一個村子的戰友:「停了,別趴著了.」
但沒有反應。
當他意識到不對勁,喊「軍醫」先生過來的時候,發現他的孔敲都流淌著黑血,已經沒氣了。
他有些茫然地蹲在地上,還是軍醫先生往他嘴裡塞了坨摻了蜂蜜,甘草的嚼煙,他才感覺自己還活著。
清醒過來以後,他才發現頭頂通往炮台的通道已經完全被摧毀了,如果不是炮台下方特意加厚了牆壁與防護門,使得炮彈儲藏室沒有殉爆,他們現在就已經可以去地府報導了。
「這不是我想的戰爭。」
恩里克小聲呢喃著,在他預想中,這場戰鬥,他將發揮出自己引以為傲的槍法,居高臨下,一槍一個侵略者,在戰後成為村子,甚至是小鎮上的治安官。
「也不是我想的。」
德瑞姆往嘴裡塞了根捲菸,長出了一口氣。
他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他曾以為自己被拔擢為騎士,掌握了神賜的強大戰技以後,在世俗的爭鬥當中,已不再像當初那般羸弱。
但他曾經面對的敵人,無論是兇狠的庫曼傭兵,突厥騎從,薩拉森的馬穆魯克,科普特騎兵,即使他們拉滿弓,射出箭,最多也就相隔不到百步。
他能看到對方滿盈的弓,森冷的刀鋒,兇狠的臉。
但現在的敵人,他連面都看不到,就已經快要被他們的炮火給震死了。
更令他感覺絕望的是,敵人甚至不是巫師,他們在這兒挨著狂轟濫炸,甚至沒辦法消耗對面施法者寶貴的魔力,給大人他們的戰鬥帶來半點幫助。
而且據說,他們的敵人是七海八方最富有的國家,是斷然不會有中世紀時,如薩拉森軍隊那般箭矢,投石匱乏之虞的。
「抓緊時間休息,說不準什麼時候,敵人就要壓上來了。」
炮台的長官,那位蓄著八字鬍,眼眉深凹的角頭,有些暴躁地從泥土裡翻撿出自己的帽子:「還活著的,都吭個氣兒,這群狗娘養的英國佬,炮彈跟不要錢似的。」
英國佬的炮兵陣地,沒有再對一號炮台進行狂轟濫炸,他們的炮彈當然是要錢的,而且要從遙遠的本土進行調配,這是閹割殖民地反抗力量所帶來的代價。
只是相較於德克薩斯,作為世界上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三的工業國,他們僅是一艘萬噸的貨輪就能載來德克薩斯難以想像的彈藥。
傍晚的時候,有一夥英軍騎兵踏著山路而來,他們趾高氣昂立在新巴斯利卡塔的城下,欣賞著被炮火轟擊之下,光禿禿的山丘。
「在這種火力覆蓋下,就算德克薩斯人都是地底的老鼠,墳墓里的惡鬼,也不可能活下來了吧。」
「我都不知道那些本土佬到底在怕什麼,無論什麼髒東西,魔怪,惡鬼,對著轟上一輪炮,也什麼都不剩了。」
他們嘻嘻哈哈了一陣,便回返了。
幾乎可以被稱作廢墟的一號炮台的觀察孔後面,恩里克咬緊牙關:「總算有活人來了!」
光挨打,不能還手,這種感覺可太糟糕了。
他下意識拿出自己的配槍,探出射擊孔瞄準。
他手中的是馬蒂尼·亨利式步槍,而且是第三次改進版本,英軍的新銳武器,原本是儲存在什里夫波特,用以供給遠征軍使用的。
但他剛想扣動扳機,帶隊角頭寬厚的大手便攥住了槍口向下壓去:「他們肯定想不到在這樣猛烈的炮火之下,這裡還有活人,等他們大部隊壓上來了再打。」
他說著,抬高了語調:「都縮回工事裡去,觀察孔旁邊只留我一個人就夠了。」
聽他這麼說,恩里克一時間對這個平素看來,除了凶神惡煞,總是滿嘴西西里鄉間俚語的長官,也有了全新的認知。
這一等,就到第二天早晨了。
恩里克也不知道昨晚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記得軍醫先生拉著他,玩了好幾輪骰子,把自己領的那些紙菸統統贏了個乾淨。
他瑟瑟發抖著裹著毯子爬起來,感覺身體都快被凍僵了。
在「軍醫先生」的催促下,他從行軍床底下掏出昨晚上就下發到個人的,用帆布包裹的長條麵包,一小紙包的果醬,以及同樣一小紙包的肉醬。
結果他就忍不住破口大罵了起來——昨晚趁他睡覺的時候,該死的老鼠已經替他率先品嘗了早餐。
「德瑞姆先生,你比我見多識廣,請告訴我,是不是無論是世界的哪個角落,都有這種該死的小東西?」
他掰掉被老鼠啃食過的麵包邊沿,蘸著果醬味同嚼蠟地吃著早餐。
德瑞姆笑著回道:「我以前一直生活在沙漠和綠洲里,後來也就在埃及沿海地區打轉,去過的地方可能比你也多不到哪兒去,但據我所知,老鼠這種東西,就跟蚊子,蒼蠅一樣,無論是王公貴族的宮殿,還是市井小民的破屋,他們都著去不誤。」
卻在此時,甬道里傳出角頭的大喊聲:「敵人要上來了,準備作戰!」
恩里克趕忙把干硬的麵包塞進嘴裡,擰開水壺硬灌了下去,拿起槍便衝進甬道里,前面已經有許多同袍佝著腰,快步走向觀察孔的方位,他們將出口的障礙物推開,魚貫進入到了戰壕當中。
迎著清晨的薄霧,他們能清晰看到山間一支打著星條大聯盟旗幟,穿著黃褐色軍裝的士兵,正呈散兵線,緩緩向前推進。
「沒我命令,誰也不准開槍!」
角頭大聲警告著,他歪戴著一頂軍官帽,把一顆顆木柄手榴彈的後蓋掀開,露出裡面長長的拉線,它們都填充了白水晶粉末,破壞力驚人,是德克薩斯人最近才列裝的武器,得益於狼族強悍的身體素質,往往能使其發揮出類似於小口徑榴彈炮的功效。
「軍醫」先生也排出了三枚手榴彈,放到自己跟前,這是他向炮台指揮官展示了自己的投石技術以後換來的。
敵人已經快要進入射程了,一號炮台的百餘名守軍,也都嚴陣以待的起來。
但就在這時,一輪刺耳的尖嘯聲響起。
恩里克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敵人的炮擊!
來不及往地下掩體中跑,他丟下武器,往戰壕底下一趴,旋即便是劇烈的轟鳴——比昨天感受到的還要更加猛烈!
一枚炮彈幾乎就在他附近炸開。
衝擊波把他掀飛了一米多。
恩里克的大腦一片空白,直至有人搖晃他,他才晃晃悠悠從地上爬了起來。
「軍醫」先生對著他的耳朵大喊道:「敵人沒有發現我們,他們只是例行炮擊,該是咱們還擊的時候了!」
砰——
稀稀落落的槍聲響起。
恩里克坐在地上,久久未能緩過神來,他旁邊就有一條殘臂,手指上還戴著一枚金戒指,好像是那個索雷斯鎮的威廉的。
他看到德瑞姆,掄圓了手臂,將手榴彈拋了出去,緊跟著山隘中便響起了劇烈的爆炸。
恩里克強撐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翻回到戰壕當中,舉起槍探出去就是一槍——沒中,他不敢探出身子去瞄準,心中原本憤怒,憎恨的情緒,也抵不過鬼門關前走了一圈帶來的恐懼。
砰——
軍醫先生的手臂中彈了,他倒在自己的旁邊,怒吼著:「恩里克,在戰場上,越怕死就越是會死!」
恩里克怒罵了一聲,探出戰壕瞄向了敵人,再度扣動扳機。
他親眼看到一朵血花隨著槍響在一名敵人的胸口爆開,但仿若潮水一般湧上來的敵人,絲毫沒有因一人陣亡而有任何減弱的勢頭。
一個又一個戰友倒下。
他看到軍醫先生大笑著抱起手榴彈,像是一頭矯健的獵豹躥出了戰壕,沖向了敵人,隨即便是劇烈的爆炸聲。
「我們完了。」
這是恩里克最後的念頭。
他不是英雄,也不是小說里的主角,沒有槍林彈雨如履平地的好運氣,更沒有孤身一人,力挽狂瀾的力量,他甚至不如軍醫先生敢於抱著手榴彈跟敵人同歸於盡的勇氣。
「去死吧,狗娘養的!」
他看到自家角頭,他變成覆滿灰色毛髮的狼人,懷抱著手榴彈飛躍出戰壕,子彈擊穿他的身體,留下一朵朵血花,但他卻仿佛沒感覺一般,一往無前地沖向了敵人。
轟!
恩里克的世界陷入一片雜亂的忙音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