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坦白（下）
東京的雪與小樽的雪，遠遠不同。
小樽的降雪量要遠超東京，雪花更大，也更厚。
東京的雪比起來，那就更像是一場紛紛揚揚的毛毛細雨了，飄落到手上的片刻，便轉瞬即逝。
藤井樹帶著赤井木子坐上地鐵，一路前往了東京以東的千葉縣浦安市。
今年東京迪士尼樂園主題是「魔法之泉指引的幻想世界」，建築風格主要采自於《冰雪奇緣》和《魔發奇緣》這兩部作品。
為此，樂園特意在院內弄了一座超大的冰雕。
穿著藍色公主裙、同時向天高歌的艾莎公主就站在她的城堡上方。
城堡用巨大無比的冰磚所對切，在艾莎公主的周圍背景上，還用了五顏六色的彩燈裝飾。
只要是從正面進來遊客，都能看到這一相當壯觀的景象。
藤井樹領著赤井木子檢了門票進門，也是第一眼便把頭抬了起來。
赤井木子一直看著。
「話說這迪士尼的物價是真貴，專門騙遊客的吧？」
原本還一直把目光注視在冰雕艾莎臉上的赤井木子一下子便回過神，對藤井樹笑道：
「家長帶著孩子進來這裡第一句話一定是『我們帶你去玩怎麼樣？』，情侶則是『我們去看看那個怎麼樣？』怎麼到了阿樹你這兒，味道就完全變了？」
「我是個務實派，你看那披薩，1700日元，在外至少能買三個！」
「那你還捨得花錢帶我來這裡逛逛？」
「這點錢我肯定還是捨得的。」
藤井樹的話和表情沒什麼破綻，赤井木子在多看了他一會兒後，也只是笑笑，而後便跟著他一起往園內深入。
樂園今天是冰雪節。
自然有很多可以近距離觀看的冰雕浮雕。
儘管藤井樹早就覺得自己過了喜歡迪士尼動畫的年齡，可也會被眼前的這些冰雕人物所吸引。
它們的動作和神態，都是栩栩如生。
赤井木子全程都在看，和那些第一次來這裡便驚喜連連的孩子們差不多，都顯得很高興。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沒有再像小孩子、那些年輕小女生一樣高興到大喊大叫。
藤井樹是知道的，要是千歲來到這種地方，指不定有多高興呢。
各種怪叫和興奮肯定是少不了的。
她也肯定想體驗體驗那個中間的超大冰道滑梯。
木子高興歸高興，但鮮少說話。
「感覺如何？」
一路逛閒下來，給木子買了薯條和可樂，一塊兒坐在花壇邊上的時候，藤井樹向她問道。
「挺好的這麼大，看著也讓人覺得蠻震撼」
「那怎麼一直只是看，不怎麼說話？」
「因為我在想啊，要是當初我沒去美國，是不是我們離開小樽的半年以後，是不是就能結伴在一塊兒來這兒了呢？」
赤井木子抬頭看著最重要的那個冰雕城堡上的艾莎。
「唯獨.十年前這裡的冰雕是艾莎，十年後，也還是艾莎，沒怎麼變化。我來到這裡高興歸高興，可總感覺自己好像是缺了點什麼，沒了以前那種興奮到能喊出來『喜歡』的那種勁頭。」
藤井樹先是沉默，而後主動對她淺笑道：
「說這些什麼，我再帶你去看看這遊樂園裡的項目？」
「例如.？」
「例如剛才那個冰雪城堡里的冰道大滑梯，怎麼樣，想坐麼？」
「阿樹，你還拿我當小女生啊？」
「你不本來就是，要不然也不會在我說這裡的時候，想來看看了，是不是？」
藤井樹的反問讓赤井木子啞口無言。
她又盯著他的笑容看了一會兒，然後點頭答應。
「那行，那就去一趟。」
城堡內的冰雪大滑梯是雙人配置。
官方的工作人員會給遊客配備一個塑料船，然後在高處將人往下推去。
冰雪大滑梯還分年齡段，成年人款和兒童款。
那成年人款的冰道高度看著就讓人覺得心慌慌，藤井樹準備帶木子去兒童那邊體驗一下就好，可木子不同意，她說要坐就要坐刺激一點的。
她今天是主人，藤井樹只好聽她的。
排隊排了將近半個小時，總算是輪到了兩人。
藤井樹踏著冰塊製作而成的樓梯走上高處，然後在一處鋪有毛毯、用鐵架子支撐著的魔堡上方停留。
等到工作人員示意兩人上前，稍後，兩人便坐上了一同一艘小船。
藤井樹在後，赤井木子在前。
「腿伸直，千萬千萬不要解開安全帶！也千萬不要亂動！」
在工作人員再三叮囑下，藤井樹和赤井木子所坐的塑料小船被推入了冰道的起點。
藤井樹雙手扶著塑料船的兩側，視線透過略微反光的冰道向下看去，他目測這落差至少得有個二三十米！
冰道更是蜿蜒曲折，中途還有冰窟窿的冰洞環節。
這小朋友來這裡，還不得被嚇死？！
「準備，三、二、一！」
「等等——！！」
藤井樹話還沒喊出來，便被工作人員順手推動小船。
塑料小船經歷一秒的緩衝，稍後便如火箭一般急速向下。
咕咚咕咚
藤井樹以前坐過過山車，可從沒有哪一次有這種刺激。
身體急速下墜，冰道坡度大到好像小船隨時會被掀飛。
藤井樹這才剛忍過第一個彎，本就不太喜歡過山車的他剛想喘口氣，而後又被第二個彎的急速下墜給弄傻。
這還沒從下墜的狀態緩過神來，視線又立刻被五顏六色的冰窟窿所覆蓋，再然後是溶洞，再然後是裡邊各式各樣迪士尼中的魔幻冰雕.
這幾番強烈的刺激下來，就連他身前的赤井木子都直呼過癮。
完事之後藤井樹想歇口氣，赤井木子反而是更高興了。
「這下物超所值！再來一遍怎麼樣？」
「.行啊，不過木子你一個人去好不好？」
赤井木子笑著拍他的後背，「阿樹伱什麼時候變這麼弱了！好歹以前天不怕地不怕啊！怎麼還比不過我一個女人。」
「.只是上次陪千歲坐過山車，我發現我自己不適應這種玩意兒罷了.有些暈。」
「那你還行不？」
「沒事兒，坐會兒就好。」
藤井樹今天是奉陪到底的，看木子高興，又陪她去玩了雪地轉轉、去玩了滑冰場、去坐上了雪花摩天輪，累了再去冰雪美食館，吃了吃裡邊的「冰雪燒烤」。
味還挺不錯。
一開始木子還說自己長大了，不興這些。
可藤井樹這一路陪下來，發現她是越玩越高興，越玩越想玩。
據她所說，今天她至少體驗了50件沒體驗、沒看過吃過的事物！
等到吃完東西出來，天色也暗了。
樂園裡肯定還是飄著五光十色的雪，只是坐在長椅上，樂園的高處向遠處望去時，還是看得到夜幕的漆黑。
藤井樹買了兩杯熱奶茶，一杯遞給一直坐在長椅上的赤井木子，然後坐到了她椅子的另一側。
「.快樂的時間，總是很短暫，不是麼？」
「所以就更要珍惜當下。」
「阿樹.」
赤井木子捧著手裡他給自己買的奶茶，透過杯壁，溫度暖著手心。
「我還是很謝謝你今天能主動邀請我出來，然後.陪我這麼久，甚至替我圓了我以前一直想來這裡的想法謝謝。」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很單純的陪著而已」
「可別這麼說，沒你陪著我是一輩子都不會踏進這種地方。原因嘛，你也知道，看到這裡邊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家庭，這麼多的情侶，我要是一個人來的話，就只會覺得自己蠻可憐的，所以.謝謝了。」
藤井樹注視著自己手裡的奶茶吸管：「.」
「.」
空氣在這時候沉默了。
「阿樹，這次你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的，是吧？」
「嗯」
藤井樹輕輕應了聲。
這會兒不用想就已經知道，木子把他的想法給猜了出來。
赤井木子伸出手，接了幾片雪花，只是沒過一秒，便融化在了她的手上。
她笑著說道：「那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值得慶幸的，至少在得到答案之前，還能開心一整天。」
「.」
藤井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
可面臨選擇時，不都是這種感覺嗎？
又糾結又難受，感覺自己想要做出的想法，被什麼給牽絆著一樣。
但同時藤井樹也知道，自己之前在醫院裡對木子什麼都沒說，只是關心關心她的狀況，就是出於這個原因。
而現在.
藤井樹醞釀了許久，他的視線沒有看向一旁的赤井木子，而是一直低著頭，腦袋裡回閃出今天、以及過去高中時期的許許多多的畫面，閉上了眼。
赤井木子這時候也一直注視向前方。
她知道藤井樹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她不斷在心中勸慰自己，告訴自己。
自己接受了。
早就接受了。
已經不需要緊張什麼，只需要等待，耐心等待答案即刻。
可.
赤井木子還是隱約察覺到了自己的緊張。
她開始在內心快速質問自己。
你不是早就準備好接受了麼？
你不是連心春都告訴了麼？
你都到現在了，怎麼還在——
藤井樹雙手十指交叉在前，在不斷來回交替中，又再次開口了，「很抱歉，木子，現在的我，乃至以後的我，都需要將注意力放到她們的身上。全國大賽以後，我會在機場，好好地和你告別.」
「.」
「.木子？」「.」
「木子？」
赤井木子抱著奶茶，扭頭便笑著對他說道：
「沒事兒！那我們以後還可以是朋友，對吧，況且一直以來不都是朋友。」
「嗯。」
「以後就算是我去四國島了，阿樹你也可以來我的花店看看。」
「.很抱歉.以後，怕是很少有機會去了。」
赤井木子的話語和表情都在這一秒哽塞住了，但又很快恢復平常，「也沒關係，也沒關係。」
「.」
藤井樹沒有接過話，赤井木子說話說著說著，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
沒過兩秒，她抱著奶茶，也低著頭，跟著沉默了。
「要不，阿樹你把剛才的話再對我說一遍吧」
「需要嗎？」
「.」
「.」
「還是算了。」
*
新宿區，神田川的河邊。
松前心春拿起手機，按亮屏幕，發現時間是凌晨。
記憶中，藤井老師和木子老師是在晚上十點左右回的酒店，回到酒店之後，兩人便分開，進了各自的房間。
至於眼前在神田川邊上坐著喝啤酒的女子，松前心春只能認為她是在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偷跑出來散散心的。
少女走下河道的階梯，沿著河道兩旁的草坪，朝坐在河邊的赤井木子走去。
對方很快發現了她。
側過頭的同時，赤井木子的手裡還捏著剛喝了一口的啤酒罐。
「心春？」
「是我。」
松前心春抱著胳膊，長發被河邊的夜風吹起。
少女默默地靠近，然後坐到了赤井木子的身邊。
她看了赤井木子的右側，至少已經堆了十個易拉罐。
松前心春抬頭，又看向赤井木子發紅的臉龐：
「對木子老師來說，您和藤井老師，過去最珍貴的記憶是什麼？」
「嗝心、心春你問這個做什麼？」
「老師您喝醉了。」
「這個.這個不重要。」
「一是好奇，二還是好奇，像知道藤井老師他在過去是怎樣一副形象。」
「他他啊，其實在和你們幾人接觸之前，他一直都是一副樣子。如果心春你要說珍貴的記憶什麼的，那肯定還是阿樹每天都騎著自行車帶我去學校里的時候，每天都帶著我.」
赤井木子說著說著，借著酒勁，語氣便變得惆悵了起來。
「每天嗎？」
「每天.」
「那木子老師，覺得那段記憶，很珍貴？」
「肯、肯定啊！」
「木子老師您喝太多了。」
「沒事兒反正沒什麼人在意。」
「木子老師，那我在意，您先別喝了。」
「你？」
赤井木子斜過頭，看了少女一眼，立刻溫柔地笑了。
她伸手去摸了摸對方的腦袋，「謝謝啊，心春你這孩子能有這份心，可你就算現在在意，還能在意我一輩子不成？你現在是有在意你一輩子的人了.」
說完，她又喝完一罐，順手就丟到了一旁的易拉罐堆里。
松前心春又因此看到了一眼，只能嘆氣。
「啊快喝完了。」
赤井木子試圖起身，但根本站不穩，松前心春趕忙上前去扶著，「老師這是還要去哪？」
「.去.去附近的自動售貨機買點喝的。」
「不行！」
「那心春你幫我去買？好孩子。」
松前心春好不容易才讓赤井木子重新坐下來，端正著坐姿看向一臉愁苦樣的赤井木子，儘管因為天黑，臉的輪廓有些看不清。
「在出發之前，木子老師不是對心春說，您放下了麼？」
「是啊，放下了。」
「可是這裡的這堆啤酒罐，可沒這麼告訴心春老師您放下了！」
赤井木子恍恍惚惚間，才看清了松前心春認真的樣貌，她搖搖頭，「心春，你這孩子這麼認真做什麼？」
松前心春嘆口氣，「我只是覺得木子老師您只是在欺騙你自己的內心罷了。如果您真的放下了，那麼之前在迪士尼的時候，您就不會打斷藤井老師的第二次重複了。」
赤井木子瞪大了眼。
她沒想到心春這孩子，之前居然一直跟在兩人後邊。
更沒想到的是，她居然說的，一點都沒錯。
赤井木子還是有些不想承認，她難受地抱住了腦袋。
腦袋裡不斷閃回記憶，有關過去的記憶。
她不斷想要否認這些畫面。
可越是否認，這些畫面就越是明顯。
記憶的時間線越來越前越來越前。
回到了她小時候，小時候那段不堪回首的時光。
赤井木子想起了過去的自己。
那個連進學校，都要好好拍一拍身上的灰塵，聞一聞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麼怪味的自己、被起外號的自己。
記憶的時間又忽然往後，不斷閃現各種模糊不清的畫面。
等到她好不容易，將這些畫面全部穩定下來、看清楚之後，才發現這每一段、每一處.都是高中時藤井樹在她身旁的形象。
赤井木子這下是想要徹徹底底地嘲笑下自己了。
心春還真沒說錯。
她是根本就沒有放下過。
松前心春看到赤井木子這種樣子，試著朝她靠近一些，出聲詢問：
「其實，木子老師還一直都沒有原諒過自己，對吧？即便藤井老師說了很多次很多次不在意過去了，可木子老師就是沒原諒過自己」
赤井木子抬起頭，看到了少女的這張臉蛋。
「老師您甚至會認為您現在的遭遇都是咎由自取的，都是應該的，什麼難受、什麼苦痛，都是應該的.是您，導致了藤井老師在您離開之後，有了段相當難受的時光。
「可是木子老師您只看到了您造就的錯誤，卻沒有看到您自己在之後對此的愧疚和補救啊！不論什麼時候都會聽藤井老師發牢騷，不管什麼時候都對藤井老師隨叫隨到。
「每次藤井老師生病了，是您代他補課，是您代他照顧工作。
「木子老師您不僅為了他，答應了您本就不想再接觸的吹奏樂，還一路走到了這裡來。
「是的，這些固然都是您所做的補償。
「可是.做了錯誤，彌補了過去錯事的時候，最重要的，難道不是一顆積極補救的心麼？
「木子老師您做了這麼多，您認為，藤井老師他.真的沒有看到您的這些行為？
「您認為，藤井老師他為什麼會說出這些，早就不在意之前的話來？」
松前心春的話讓赤井木子更加恍惚。
可她定下心來一想，又都是對的。
「心春你這孩子.你.對我說這些.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松前心春笑起來，「很簡單啊，我就一直很想看到這樣一顆積極補救的心，只是在我還沒來得及看到的時候，我母親就徹底與我告別。我一直都沒機會和她說，我都不在意過去只要母親還願意回來，哪怕只看我一眼，也好。」
「.」
赤井木子已經不知道這時候應該說什麼好了。
她只是讓少女讓她一個人先靜靜，她得好好想想。
松前心春聞言，也是在一旁耐心等候。
「老師好點了沒？」
「那心春你.現在覺得老師應該怎麼做？」
「很簡單，老師您現在其實缺的就是一個起關鍵要素的主動而已。」
赤井木子想了想，又問：「那心春你.又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這些明明.」
「木子老師不覺得藤井老師也因為您的事情，一直都很困擾麼？我覺得只是兩個人沒有把心裡最真誠的想法全部透露出來而已。」
「那透露出來了呢？真成了呢？！」
松前心春相當溫柔地笑了：「自然是像對待千歲和小月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句話，直擊赤井木子的三觀。
她好一陣才緩過來。
「.你們松前家，都是這樣的？」
「至少我爺爺是這樣的，我奶奶從不會說我爺爺在這方面的問題，我爺爺也是入贅到松前家的人。兩人的感情至今十分和睦，爺爺也從不會有欺瞞奶奶的事。
「心春現在便想成為和奶奶一樣的人。」
「.那我該怎麼做？」
「老師還記得上次心春說的燒烤聚會麼？」
赤井木子看向她，「.真的？」
松前心春這時候湊到了她的耳畔，輕聲說道：
「老師去了便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