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3章 玩弄人心,每賭必贏
朝陽升起,光芒萬道,驅散了黑暗,迎來了光明,寂靜無聲的客棧多了幾分動靜,顯得熱鬧非凡。
陳平安身形倒轉,一根手指杵在地上,空閒的另一隻手二指併攏,掐動劍訣,體內劍氣沿著竅穴氣府不斷運轉,路線複雜多變,與天地樁的真氣運行路線相輔相成,周圍空間中瀰漫著一股純粹凝練的拳意,天地倒轉,乾坤反覆,虛空隱隱扭曲,讓世間萬物都發生了變化。
「吱呀!」
房門打開,黑炭一般的小姑娘睡眼惺忪,神色萎靡,在廊道穿行,身形搖搖晃晃,出現在了陳平安的面前。
顯然,昨夜崔東山的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錢嚇得不輕,陳平安見她沒有精神,便沒有要求她練習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樁,囑咐了小姑娘兩句,就讓她回自己屋子補個覺。
裴錢如獲大赦,一溜小跑的回到了房間,倒頭就睡,蓋好了被子,終於可以放心的睡個好覺了,小姑娘大膽的將腦袋鑽出被窩,再也不用擔心看到趴在床頭那邊,身穿鮮紅嫁衣,嫁給亂葬崗鬼王的繡娘女鬼。
等到日頭漸高,裴錢也補好了一覺,眾人坐在一起吃了個早飯,陳平安再次離開了客棧,前去查看城中文武廟的情況是否已經處理完善。
此時,崔東山放下了碗筷,看了一眼中還有殘留血絲的小姑娘,心情格外的愉悅,看來自己昨晚的那番好心提醒效果驚人。
「會不會五子連珠棋?咱們小賭怡情,輸贏一把,就一顆銅錢,如何?
崔東山並沒有直接與盧白象切磋棋藝,手談一局,反而將目標瞄向了黑炭般的小姑娘,笑著說道。
裴錢下過五子連珠棋,是盧白象教她的小把戲,規矩簡單,裴錢經常拉著魏羨,借用盧白象的棋墩棋子,在棋盤上殺得昏天暗地。兩人有來有回,旗鼓相當,比起盧白象和朱斂對弈時的沉悶無趣,裴錢和魏羨下棋要熱鬧許多,落子時一個比一個動靜大,劈啪作響,氣勢十足,恨不得將棋盤砸出個窟窿來,看得盧白象後悔不已。
裴錢與魏羨這個臭棋簍子對弈,贏多輸少,一占上風就喜歡得意忘形,一落下風就要悔棋,所幸魏羨對小姑娘十分包容,也不太計較勝負和棋品。
裴錢提這會兒聽到崔東山說要與自己賭棋,她使勁搖頭,小姑娘不傻,陳平安說過崔東山的棋藝高超,少有人及,她最多就只會下五子連珠棋這種沒有門檻可言的旁門小道,哪有信心可以贏錢。
裴錢十分清楚,崔東山可不是魏羨,是那種世間少有榆木疙瘩,大冤種,不計較勝負,會讓著她。
崔東山似乎知曉裴錢的想法,俊美無雙的臉龐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透著幾分狡黠,繼續套路著小姑娘,提出了一個充滿誘惑力的提議。
「我們倆作為先生的弟子門生,下棋的時候當然不能傷了半點和氣,誰輸誰贏錢,如何?!」
如果兩人棋藝相差太大,棋藝高超者想要輸棋,還是贏棋,都是隨他操控的,根本就沒有任何的難度。
裴錢不懂得這個道理,聞言眼睛一亮,輸一盤棋還能贏一文錢,天底下竟有這等美事,她立馬應了下來,還以為是天上掉下來一個大餡餅。
裴錢房間內,盧白象拿來了棋具,崔東山跟裴錢這對同門,下起了有糟蹋棋盤嫌疑的五子連珠棋。藕花福地四人心有靈犀的選擇了圍觀,想要從中窺見幾分崔東山的底細。
裴錢胡亂落子,先後兩顆棋子之間隔著十萬八千里遠。
崔東山同樣下得沒有章法,棋子有些時候跟在裴錢棋子的屁股後頭,有些時候則東南西北各一顆,玩起了一些圍棋的粗淺入門定式,看上去是裴錢輸面更大。
只是當棋盤空間越來越窄時,裴錢驚訝的發現,自己越來越容易五子連珠,棋盤上滿是犬牙交錯的黑白棋子,五顆黑色的棋子連成了一條線,小姑娘竟然贏了,她心疼不已,第一次為贏棋感到難受。
裴錢就這樣憋屈的輸掉了一文錢,小姑娘腸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把棋盤吃進肚子,就想要故技重施悔棋。只是她瞥了眼對面蹺二郎腿嗑瓜子的崔東山,終究還是沒敢耍賴。
崔東山斜眼看著棋局,臉上露出了惋惜的表情,不陰不陽的說道。
「棋輸一著,棋輸一著啊!看來我賭運比你略好些。不然咱們再下?」
「如果你嫌棄一副棋盤,沒法讓你展示棋力,咱可以再加幾副棋盤,但是每加一副棋,賭注就得加一顆銅錢,我要贏了棋,就立馬掏腰包給你錢,你可以隨便加棋盤,直到輸了贏錢為止,這樣應該很公道吧?」
裴錢猶猶豫豫,瞥了眼嬉皮笑臉的崔東山,終究還是上當了,說道。
「可是桌面太小,放不下棋盤?」
崔東山抬起右手,隨手指著地面,開口道。
「咱們在地上下棋,怕什麼,棋盤多了,下到屋外廊道都可以,對不對?反正棋盤越多,你贏錢越多。我知道你記性好,我也湊合,咱們讓盧白象或是隋右邊,去跟客棧借兩塊木炭,到時候我用炭筆畫棋盤,咱們就不用棋子了,如果誰記錯了,也算輸。」
裴錢轉頭,看了眼老魏,魏羨覺得這種求輸的下法,太腦子進水,直接走了,朱斂也是翻了個白眼,走出了房間。
盧白象去找掌柜的借了木炭返回,隋右邊神色漠然站在一旁,兩人耐性十足,選擇了留在了屋中,陪著這一大一小的同門胡鬧。
裴錢記性超群,出類拔萃,是與生俱來的天賦,無論是陳平安,還是棋力卓絕,復盤熟稔的盧白象,都自愧不如。
兩盒棋子根本不夠用的,於是裴錢和崔東山除了比拼誰更不要臉外,更開始比拼起了記性。地上用炭筆畫了另外兩副棋盤,裴錢如果不多加一副,還是會贏棋,只能再畫一副棋盤。
廊道中,隋右邊神色清冷,眸光淡漠,望向了一旁的盧白象,問道。
「看得出深淺嗎?」
「五子連珠棋太過簡單,再畫十副棋盤,裴錢還是試不出此人的棋力強弱。」
盧白象搖了搖頭,崔東山深藏不露,裴錢根本就試探不出他的深深淺,讓盧白象等人的心思落空了。
「如果你不再藏掖,選擇傾力而為,我們差距有多大?」
隋右邊棋藝也是藕花福地的國手,經常與盧白象一起切磋,神色認真的詢問道。
「說實話,你應該沒辦法讓我下手筋棋。」
所謂手筋,就是棋盤上的妙著,多出自勢均力敵,廝殺激烈的棋盤局勢,治孤,屠大龍最容易出現這類神仙手。
盧白象的言下之意,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四平八穩的落子,就可以穩贏隋右邊。
雖然隋右邊勝負心極重,可對於手談一事,她向來視為閒余小道,所以她輸得起,並沒有因為盧白象的話感到不悅。
在藕花福地,各國棋待詔和頂尖國手,對於魔教開山鼻祖的盧白象棋力,都推崇備至,可能選出最強手,各朝各代,各個流派的棋道高手,還會有些分歧,可如果從藕花福地歷史上選出前三甲,盧白象必然有一席之地。足可見盧白象在棋盤上的聲譽之高。
隋右邊對棋術遠不及劍術,五指握住了腰間的劍柄,清冷秀美的臉龐上露出了幾分凝重之色,眉頭微蹙的叮囑道。
「不要輸給那人!」
「拭目以待吧!」
盧白象作為藕花福地的魔教祖師,器量非凡,氣度恢弘,對自己的棋藝有著無比的自信,他自認為修為可能不及崔東山這個白衣少年郎,但卻不認為棋藝會輸給對方。
裴錢房間內,崔東山笑容得意,心情大好,黑炭般的小姑娘裴錢卻是泫然欲泣,小臉皺皺巴巴的,心情糟糕極了,因為她要輸掉六枚銅錢了。
裴錢抬手抹了抹眼淚,自袖中掏出了一隻當做錢袋子的香囊,極為不舍的從中倒出了七枚銅錢,這可是她的血汗錢。
裴錢攥緊銅錢,猶猶豫豫站起身,輕輕放在桌上,可憐兮兮的望著崔東山,多麼希望這傢伙可以展現神仙風采,揚長而去,不會收她的銅錢。
可惜事與願違,崔東山笑嘻嘻走到桌邊,伸手一抹,銅錢就沒影了,往屋外走去,還不忘笑著提醒道。
「願賭服輸,七枚銅錢我就收下了!你別忘了把棋具還給盧白象,擦掉地上的痕跡。」
「今兒真是個好日子,掙了錢出門買糖葫蘆去嘍。」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大搖大擺離去,只有裴錢站在桌旁,嗷的一聲,哭的極慘。
突然,崔東山身體後仰,從門口探出一顆腦袋,看向了哭天抹淚的小姑娘,笑著說道。
「裴錢,我要跟盧白象學下棋了,想要討個好兆頭,你接下來每喊我一聲棋仙,我就送你一文錢。」
裴錢頓時不哭了,眼睛一亮,一溜煙跑出門檻,屁顛屁顛跟在崔東山後頭,殷勤喊起了棋仙。
裴錢一遍遍喊著棋仙,嗓子都喊啞了,咿咿呀呀,說不出一個字了,她笑臉燦爛地伸手向崔東山討要銅錢,
崔東山笑而不語,完全沒有沒反應,小姑娘連忙在桌上寫出了數字。
「騙你玩呢。你真信啊?」
崔東山盯著小姑娘,臉上笑容消散,眯著眼睛說道。
裴錢頓時崩潰了,嗓子啞了,又說不出話來,只能張牙舞爪,想要與崔東山拼命。
「再囉嗦,我就把你的眼睛挖出來,那樣你不僅成為了一個啞巴,還是一個小瞎子,到時候你就慘了,一輩子還有啥盼頭?」
崔東山手指伸到了裴錢的眼前,眼中閃爍著寒光,威脅著小姑娘。
「即使陳平安生氣,也不可能打死我,你說是不是?」
崔東山臉上透著認真的表情,眼中透著危險的氣息,將小姑娘徹底嚇到了。
裴錢臉色陰沉不定,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這個王八蛋,越想越感到絕望,滿臉的呆滯表情,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淚如雨下。
崔東山見此,臉上的寒意盡消,燦然一笑,隨手掏出了一枚沉甸甸的銀錠,上下拋了幾下,就扔給了目光死死盯著的裴錢。
「看你識趣,借你玩幾天!如果我學棋順利,說不定心情好就送你了。」
裴錢雙手捧著沉甸甸的銀錠,破涕為笑,將銀錠放在桌上,橫看豎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厭。
崔東山見此,臉上露出了飽含深意的笑容,轉身離開了房間。
一刻鐘後,裴錢突然瞪大眼睛,只見銀錠開始蠕蠕而動,變成了一隻通體雪白的螞蚱,從窗口蹦走了,一下沒了蹤跡,等她回過神來,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開始在後院苦苦尋覓銀錠。
裴錢足足找了半個時辰,雜草叢,牆根,石頭縫隙,甚至用手挖地,最後還是沒有找到變成了螞蚱的銀錠,精疲力盡的小姑娘呆呆坐在泥土中,哭都哭不出來了。
陳平安從文武廟返回客棧後,看到了裴錢黯然神傷的消瘦背影,喊了幾聲都沒反應。他只能從窗台跳出,來到了小姑娘的身後。
裴錢這才反應過來,僵硬的轉頭,耷拉著腦袋,雙手死死攥住衣角,一五一十的將事情的經過講述了一遍,感到無比的懊悔。
陳平安嘆了口氣,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東山,沒過多久再次返回,對裴錢說道。
「七顆銅錢,你有本事就自己贏回來,贏不回來就認輸!不過那錠蟲銀,你可以拿著玩,崔東山什麼時候說要收回去,你還是要還給他。」
裴錢聽到這話,連忙站起身來,從窗口爬進房間,小心翼翼接過了變回了銀錠模樣的蟲銀。
陳平安一把扯住了裴錢耳朵,將她拎到桌旁,教訓道。
「你真是有出息了,居然敢跟人賭錢了?!」
裴錢戰戰兢兢站在屋中,雙手死死的捂住銀錠,不捨得放手,生怕它再次變成螞蚱蹦走。
「既然你這麼喜歡賭錢,你放在竹箱裡頭的多寶盒拿走吧,足夠你跟崔東山賭很多次了!」
陳平安恨鐵不成鋼,惱怒的注視著小姑娘,嘴裡說著狠話。
「是我幫你拿,還是你自個兒拿?」
裴錢聽到這話,立馬就慌了,使勁搖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陳平安坐在桌前,一臉怒色,手掌狠狠一拍桌子,震得地面微顫,怒聲道。
「去拿多寶盒,以後自己背著!」
裴錢狠狠轉過頭,板著臉,不哭不鬧,也不求饒,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副沉默的樣子,讓陳平安越發生氣。小姑娘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銀錠,一咬牙,將其丟出了窗外。
陳平安起身,去隔壁屋子打開了竹箱,將多寶盒翻了出來,丟在裴錢屋內的桌上就離開了。
片刻之後,裴錢就捧著多寶盒飛奔進了陳平安的房間,以迅雷之勢,將多寶盒塞進了竹箱,然後就跑了。
陳平安拿出多寶盒,再次來到裴錢的房門前,小姑娘已經將屋門從裡面栓死了。
陳平安感到無比火大,就要踹開屋門,將小姑娘和多寶盒一起丟到客棧外,只是他終究沒有踹門而入,靜靜在門口站了半天。
房間內,裴錢用後背死死抵住屋門,抬起兩條纖細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臉,有淚水劃落,打濕了地面。
客棧屋頂上,罪魁禍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腦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注視著這一幕。
隨後,身影飄落,白衣少年沒有直接去找盧白象,而是先去找了老廚子朱斂,提出了賭鬥。他要跟朱斂過過招,只要朱斂贏了,他就拿出一件咫尺物送朱斂,如果朱斂輸了,以後每天給他崔東山做頓宵夜。
崔東山坑的裴錢如此悽慘,朱斂也怕步了後塵,一開始沒有答應,但是崔東山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承諾站著不動,自縛手腳,這才讓朱斂同意了這場賭鬥。
最終,崔東山站在原地不動,仗著身上法寶多,從頭到尾,朱斂就沒能近身十丈之內,就跟遛狗似的,朱斂灰頭土臉的輸掉了賭鬥。
沒過多久,崔東山吊兒郎當地登門拜訪了盧白象,進了門後,還沒坐下,瞅見了盧白象手中的《彩雲譜》,微微一愣,神色古怪的問道。
「你就看這玩意兒,學死活,棋筋,定式和棋理?」
只論下棋,盧白象在藕花福地已無敵手,初到浩然天下,他對於棋道一事,自視甚高,只是當他無意間看到了這本《彩雲譜》後,才知道何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盧白象越是鑽研,越體會到對局雙方的棋力幽深,且不提那位奉饒天下棋先的白帝城城主,只說有資格與鄭居中對弈於彩雲間的棋手崔瀺,雖然最終輸得極多,但單獨說此人的布局,步步精彩,勢如風雷,透出紙張,撲面而來,讓人窒息。
盧白象後辛苦搜尋崔瀺的對弈棋局,認為此人棋術堪稱無瑕近道,氣韻沖淡,盡精微致高遠,無錯手,無昏招,讓他感到無比的震撼驚艷。此人之所以輸給白帝城城主,只能說是生不逢時,恰好遇上了前無古人的一位棋盤大國手,已然得了大道。
而崔東山原本就是崔瀺的一具化身,雖然被老秀才施展手段斬斷了聯繫,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個體,但是棋藝源自一體,盧白象想要通過研究《彩雲譜》擊敗崔東山,怕是痴人說夢。
盧白象不解的抬頭,看向眉心有著一顆紅痣的俊美少年郎,反問道。
「有何不妥?」
「算了,我不跟你學棋了。」
崔東山一臉無奈的坐在了桌前,將手裡的棋子扔回了棋罐中,撓了撓腦袋,若有深意的說道。
「你還是跟我學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