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6章 河伯祠敬香,提筆壓墨寶
老農下田見稗草,樵夫上山見好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同行當營生的人,眼中所見就會大不相同。青鸞國與寶瓶洲絕大部分版圖不太一樣,跟山上的關係極為密切,朝廷亦是從不刻意拔高仙家門派的地位,山上山下諸多摩擦,唐氏皇帝都展露出相當不俗的魄力和硬氣。這使得青鸞國,尤其是富貴門庭,對於神神怪怪和山澤精魅,十分熟稔,故而青鸞國人氏,一向自視頗高,出現了一種特殊的職業,香火攤販。
香火攤販是山澤野修裡邊的一種營生,做著跑腿買賣,幫著山水神祇祠廟或是道觀寺廟擔任說客,請那些有希望一擲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
一般來說,香火攤販身上都會攜帶一定數量的神香,這類山水祠廟和真人高僧精心製作的神香,價格不菲,練氣士焚香之後,可以靜心凝神,汲取靈氣會更加快速。而將相公卿,顯貴人家,點燃這類香火,在家祠祭祖,據說能夠為子孫積攢陰德,品相有高低,價格懸殊,神香又分為山香和水香,山香是山神廟和五嶽廟出產,水香自然就是來自各處河伯,水神的祠廟了。
如今無數衣冠士族湧入青鸞國,加上即將舉辦的那場舉國矚目的佛道之辯,青鸞國在寶瓶洲東南部的風頭一時無兩,許多山澤野修開始尋找大客戶,邀請其前往道觀寺廟敬香。
陳平安一行人行了大半天的路,停在了一處河邊,選了一個僻靜處,開始生火做飯,忙的熱火朝天。
不遠處,一位中年漢子身穿勁袍,皮膚黝黑,體格健壯,臉上帶著幾分鳳霜之色,眼中閃爍著精芒,視線左右逡巡,鎖定了陳平安一行人。
這中年漢子修為淺薄,三境而已,錢包幹癟,猶猶豫豫的走到了陳平安等人的身前,嘴巴張合了幾下,似乎帶著幾分緊張,在陳平安等人詫異的目光注視下,終於開口說道。
公子,能否商量個事情?」
陳平安身穿白衣,背著一柄長劍,一雙眼睛明亮,如同最閃耀的寶石,身形挺拔,好似頂天立地的山嶽,卓爾不群,氣質脫俗,這也許就是中年漢子注意到他的原因吧。
「你說!」
陳平安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態度十分和善,讓這位有些緊張的中年漢子感到如沐春風,十分舒服。
「不知公子有沒有聽說香火攤販?」
中年漢子臉上的緊張之色消散,臉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輕聲詢問,若是這位氣質脫俗的年輕公子沒有聽過,他準備與其好好解釋一番。
「略知一二,不知你是青鸞國哪座道觀寺廟的遞香人,是山香,還是水香?」
陳平安聽崔東山說起過這種青鸞國的特色職業,他性格溫和,十分講究,沒有稱呼中年漢子為香火攤販,而是選擇一個更為順耳的稱呼,遞香人,更加尊重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心中感到幾分高興,這位年輕公子果然是個行家,而且態度還頗為和善,絕對是一位優質的客戶。
中年漢子仔細觀察過陳平安一行人,是以這位背劍的白衣公子為首,對方腳步輕盈,氣度森嚴,應該是出身譜牒仙師那一卦的,不過真正的根腳,應該還是來自於豪閥世族。而且上山修行不會太早。
中年漢子見過許多出身不太好的年輕仙師,投胎投的好,故而資質極佳,小時候早早獲得修道機緣,給某些雲遊高人,或某些大仙家門派專門負責尋找揀選好苗子的修士,一眼相中,一步登天,性情變得倨傲,很少有平易近人的,甚至也有些人,對世俗眾生充滿了漠然。
中年漢子伸手一指眼前不遠處的這條大河,臉上的笑容越發真誠,說道。
「是本地河伯祠廟的水香。」
陳平安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又擦了擦手,走到中年漢子的身前,笑著問道。
「我若是想要請香,需要多少雪花錢?」
「三炷香,一顆雪花錢。」
中年漢子豎起了一個手指,臉上露出認真的神色,目光緊緊盯著陳平安,語氣堅定的說道。
黑炭般的小姑娘,腰間懸佩竹刀竹劍,好奇的盯著中年漢子,聽到他嘴裡說出一顆雪花錢的價格,眼睛都瞪直了,那可是相當於一千兩白銀,能買多少的糖葫蘆,這價格也太黑了吧。
「我請三份水香。」
陳平安倒是沒有露出吃驚的表情,似乎對這個價格早就有所了解,掏出了三顆雪花錢遞給了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笑容燦爛,心中大喜,連忙將雪花錢收起,然後又交給了陳平安三隻古雅的長條木盒,各裝有三炷香。
原本請香是不需要立即去祠廟敬香,任何時候去都可以,甚至去與不去都不強求。
哪怕在別處燒香也行,只要不是請了山香,去禮敬水神就行,可以去往任何一座道觀寺廟,甚至是祭奠祠堂先祖,文武廟城隍閣等等都可以。
但陳平安依舊是讓中年漢子稍等,讓裴錢等人趕緊吃飯,然後一起動身前往河伯祠廟敬香。
裴錢皺著小眉頭,一行人走在路上,她湊到了陳平安的身旁,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前面帶路的中年漢子,壓低了聲音的說道。
「師父,咱們這麼走,需要繞不少的路呢!」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遠方,默不作聲,在和煦春風裡,白衣少年衣袖飄搖,緩緩而行,呢喃道。
「我想要多看看。」
陳平安遊歷浩然天下以來,只要是遇到了名勝古蹟,甚至是好些的風景,都會不急著趕路,走走停停,沒少走冤枉路。
去往河伯祠廟敬香,約莫需要走上半個時辰,路程不算近,但是陳平安覺得沒有什麼,邊走邊為裴錢講述河伯這一級的山川神祇的隱秘內幕。
河伯,河婆等,雖是朝廷認可的神靈,可以享受當地百姓的香火供奉,只是品秩極低,相當於官場上不入清流的胥吏,不入山川正神的金玉譜牒,但比起那些違反禮制的野祀,淫祠,後者哪怕再大,前者規模再小,仍是後者艷羨前者更多。
野祀,淫祠屬於空中閣樓,沒了香火,就此斷絕,金身腐朽,等死而已,而且沒有上升階梯,並且很容易淪為譜牒仙師打殺目標,山澤野修覬覦的肥肉。河伯河婆之流,哪怕一地風水流逝,香火寥寥,只要朝廷正統猶存,願意出手相助,便可以更換神主位置,再受香火,金身可以得到修繕。
陳平安一行四人到了那座占地十餘畝的河伯祠廟,廟祝出門迎接,親自為陳平安一行人講解河伯老爺的事跡,以及一些牆壁上文人騷客的題詩墨寶。
去主殿敬香途中,廟祝還暗示只要再花三顆到五顆不等的雪花錢,就能夠在幾處雪白牆壁上留下筆跡,價格按照位置好壞計算,可以供後人瞻仰,祠廟這邊會小心保護,不受風雨侵襲。
那位遞香人中年漢子臉色略微尷尬,沒有摻和其中,即使廟祝幾次眼神提醒他幫著美言幾句,他仍然沒有開口。這位中年漢子雖然做了這門營生,但是本性憨厚,說不出那些漂亮話,對廟祝的眼色裝作沒有看見。
陳平安,裴錢,朱斂各自上了三炷香,唯獨石柔沒有,她畢竟是女鬼陰物寄居在仙人肉身遺蛻之中,怕是不好敬香,免得犯了忌諱。
敬完香後,廟祝挽留陳平安等去精舍那邊喝杯清茶,中年漢子此時倒是開口了,因為河伯祠廟畔的河水汲取大有講究,蘊含著些許水精,能夠裨益體魄,大有好處。
廟祝見狀,直接被中年漢子氣笑了,趁著陳平安等人欣賞廊道碑刻拓片沒注意,故意落後了一個身形,偷偷踹了中年漢子一腳,嫌棄他胳膊肘往外拐。
中年漢子倒也不生氣,臉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習以為常,由此可見,這種事情沒少發生過。
陳平安婉拒了廟祝邀請喝茶的好意,低頭看向了身旁的黑炭小姑娘,問道。
「想不想在牆壁上寫字?」
裴錢使勁搖頭,三五顆雪花錢,這廟祝老爺簡直就是搶錢,若是折算這銀子,足以讓砸死人了,裴錢才不願意師父花費這個冤枉錢呢。
裴錢的性子和陳平安小時候有些像,吝嗇財迷,崔東山下棋贏了了她八枚銅錢,差點沒心疼死,何況是三五顆雪花錢。
可惜,陳平安沒有理會裴錢,轉頭看向了廟祝,笑著說道。
「勞煩幫我們挑一個沒那麼顯眼的牆壁,三顆雪花錢的就行,我們兩個寫幾句話。嗯,還有這字數篇幅有限制嗎?」
裴錢聞言,一把拽住了陳平安的袖子,不停的搖著小腦袋,如同那撥浪鼓。
廟祝大喜過望,也怕陳平安反悔,連忙說道。
「只要咱們這兒風水最佳的牆壁,三顆雪花錢,公子就算把一堵牆壁全都寫滿也沒關係。」
廟祝快步走到前面領路,讓中年漢子幫忙打聲招呼,讓祠廟裡邊趕緊準備筆墨。
陳平安等人停留在了一處抄手遊廊之中,廟祝指著牆壁上的文人詩詞,自得道。
「這雖然靠後,不顯眼,卻是祠廟的風水寶地,說句真心話,我是覺得與公子有緣,才領著公子來此。那邊正是咱們青鸞國柳老侍郎的墨寶,這位柳老侍郎是咱青鸞國的名士,是當之無愧的碩儒大家,一手行書,功力火候盡顯無疑!」
陳平安目光看去,微微頷首,讚嘆道。
「筆力遒勁,筋骨老健。」
「公子是行家裡手,眼光極好。」
廟祝豎起了大拇指,老臉都笑開了花,燦爛無比。
陳平安卻被誇得有些心虛。他在寫字這件事上,資質平平,沒有什麼天賦。
裴錢也是滿臉忐忑,花了三顆雪花錢,若是按照她的性子,恨不得將河伯祠廟的地板都寫滿了才算不虧本,但是她那一手字也見不得人,沒少被朱斂嘲諷為蚯蚓爬的,雞鴨劃拉的,若是寫在牆壁上,她也丟臉。
但是三顆雪花錢都已經花了,若是不寫實在是太虧了,裴錢連忙將手中行山杖靠牆放下,從身後的小包袱中掏出了一本書,打算趕緊從裡邊摘抄一些漂亮的語句。她記性好,其實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只是太緊張了,腦袋一片空白,完全記不得了。
朱斂身形佝僂,一頭白髮,面容蒼老,看到裴錢如此緊張,立馬開始嘲笑起來。
「裴錢,你讀了這麼久的書,抄了這麼多的字,算是白瞎了!原來一個字都沒讀進自家肚子,仍是聖賢書歸聖賢,小笨蛋還是小笨蛋。」
要是按照裴錢以往的性子,定然不會與朱斂善罷甘休,但此時她卻沒空搭理這個心眼賊壞的老廚子,嘩啦啦翻著書,找來找去,她都覺得不夠好,真要寫在牆壁上,丟臉丟大了。
「師父,你不是有很多寫滿字的竹簡嗎,借我幾支行不行,我不知道寫啥了。」
裴錢合上了書本,哭喪著臉,抬頭看向了陳平安,央求道。
陳平安看著裴錢一臉的可憐相,感到十分好笑,將手中的毛筆塞到了小姑娘的手中,笑著說道。
「沒必要如此緊張,就跟平時抄書一樣。」
「你就寫點自己覺得最有道理的句子,要是實在想不出,寫點心裡話也行!」
裴錢打聽陳平安安慰的話,心中鬆了一口氣,緊張緩解了不少,握著毛筆,看向了眼前空白的牆壁,身體慢慢蹲了下去,打算在牆根的位置寫字,膽怯到了極點。
陳平安被小姑娘氣笑了,要是這樣寫才是真的丟臉丟大了,他伸手揪住了裴錢的耳朵,將其提溜起來,說道。
「往高處寫,沒必要害怕丟臉!」
就在此時,一道劍光撕裂了東寶瓶洲的天幕,從九天之上落下,化作了一位年輕的讀書人,身著寬大的儒衫,儒雅清俊,給人一種睿智博學的感覺。
「你要是不敢寫,不如就讓我先寫吧!」
清朗的聲音響起,陳平安背後的長劍飛出,落在了這位年輕人的腰間,一股鋒芒顯露,引得眾人側目。
「周先生?」
陳平安臉上露出了幾分遲疑之色,雙眼望向了這位年輕讀書人,不敢確定的喊道。
「怎麼,不認識了?」
周珏左手負於背後,右手輕輕一招,裴錢手中的毛筆飛起,落入了他的手中。
裴錢見此,眉頭倒豎,臉上露出了凶色,盯著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怒問道。
「你誰啊,怎麼搶我的毛筆?」
裴錢嘴上很兇,但是身體卻慫,躲在了陳平安的身後,只露出了一個小腦袋,她怕打不過對方,只敢躲在師父背後叫囂。
周珏輕笑一聲,深深看了一眼這個黝黑的小姑娘,心離其形,如鳥出籠。皎然清淨,譬如琉璃。內懸明月,身心快然,確實是一塊武運胚子,不愧是兵家初祖姜赦的女兒,資質遠勝陳平安之流。
「我叫周珏,算是陳平安的半個師父,半個師兄吧!」
周珏這話聽得裴錢一頭霧水,不明白是啥意思,但是陳平安卻懂,開口解釋道。
「周先生是寧姑娘的師兄,又傳授了我撼山拳,所以算是我的半個武道師父,半個師兄!」
裴錢自然沒少聽陳平安說過寧姚,對這個素未蒙面的師娘很好奇,很想見一見,沒想到寧姚還沒見到,卻先見到了師娘的娘家人,不敢怠慢,施展了自己最擅長的變臉神通。
「周師伯,您是長輩,您先寫,我給您讓位置!」
此時裴錢的臉上哪裡還有凶意,一臉的諂媚笑容,生怕惹怒了這位師伯,連累了自己師父娶不到媳婦。
「你倒是機靈!」
周珏對裴錢的做法並不厭惡,沒有拒絕黑炭小姑娘的好意,邁步走到了牆壁錢,伸手在牆壁中間位置寫下了一句話。
「海到盡頭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
這十四個字蒼勁有力,龍飛鳳舞,剛剛落在牆上,頓時牆壁上的所有墨寶文字都開始向下挪動位置,落在了這十四個大字的下方,有的甚至挪到了牆根位置,如臣子面對君王,俯首叩拜,無比恭敬,不敢有絲毫的逾越。
朱斂看到這一幕,眼睛都瞪大了,不敢置信的注視著這位年輕人,這是何等的恐怖的境界,這十四個字仿佛是天地大道,凌駕於萬物眾生之上,沒有一副墨寶膽敢逾越。
裴錢見識淺薄,不知道其中的恐怖,只是覺得稀奇,小眉頭挑動,看向了周珏,豎起了大拇指,誇讚道。
「周師伯,你這句話寫的大氣,道法也精妙,居然讓所有的墨寶都移動了位置,唯我獨尊,真霸道,真威風!」
「不過,這些墨寶的主人有些好像都是大官,你這樣做不怕他們找你麻煩嗎?」
裴錢小眉頭一皺,臉上露出了幾分擔憂之色,不說別人,就剛剛那一副柳老侍郎的墨寶都快落到牆根位置了,實在有些不好看。
「他們不會找我麻煩的,你就放心吧!」
周珏笑了笑,沒有把這些當回事,別說是青鸞國的柳老侍郎,就算是文廟的禮聖,亞聖,也不敢因為這種事前來找他的麻煩。
周珏將手裡的毛筆還給了裴錢,使了個眼色,說道。
「你可以動筆了!」
經過剛剛的事情,裴錢此忘記了剛剛的緊張,她撓了撓腦袋,開始提筆在周珏的墨寶下方寫字,第一筆橫就歪歪扭扭的,讓她小臉微紅,不敢看向了周珏等人,咬牙繼續寫下去。
「天地合氣。」
裴錢只寫了半句就停了下來,沒有將後半句的「萬物自生」寫上去,猶豫了片刻,筆鋒向下挪了挪,又添了一句。
「裴錢與師父師伯到此一游!」
「寫的不錯!」
周珏笑道,難為小姑娘還將自己也寫了上去,因此倒也不吝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