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4章 不願好人吃虧，不讓壞人得意
周珏臉上露出了幾分驚奇之色，看向了自信滿滿的黑衣小姑娘，思索了一下，開始考教起了周米粒的學問。
黑衣小姑娘開始吟誦一些簡單的詩詞，隨著周珏的考教加大了難度，周米粒就開始撓頭了，滿臉的茫然，顯然學問還不夠精深，只懂得一些皮毛，還需要繼續努力才行。
「還算不錯，沒想到你居然都能夠背誦幾十篇詩詞了！」
周珏對周米粒的進步感到十分滿意，拍了拍黑衣小姑娘揚起的腦袋，看著她那驕傲得意的小臉，不吝誇讚。
周米粒得到了自己的想要的誇獎，一雙疏淡的眉毛如同毛毛蟲不斷的蠕動，大眼睛明亮亮的，格外耀眼。
不知不覺，由夏入秋，綠葉橘黃，秋風蕭瑟，整個世界都變得寂寥了起來，但是那些在田地上苦苦求生的農民卻變得忙碌了起來，格外的高興，收穫的季節有何寂寥，都不過是風流名士的無病呻吟，若是溫飽都無法解決，他們定然也會認為秋天才是最幸福的季節。
小院中，文質彬彬，儒雅清俊這具周珏的儒家化身也不在乎髒不髒，直接躺在地上，翹著腿，悠閒自得，眸子深邃幽暗，凝視著蒼穹中那一輪驕陽，璀璨的陽光落在他的身上，都被那眼中蘊藏著的無底深淵吞噬，周圍的空間都變得暗淡了幾分。
在不遠處，陳平安坐在院中，摘了養劍葫卻沒有喝酒，手心抵住葫蘆口子，輕輕搖晃酒壺，難得片刻清靜。他體內氣府之中，金色文膽顯化的儒衫小人兒，騎著那條純粹真氣凝聚而成的火龍，每天耀武揚威，逍遙快活，幫他巡狩自身小天地，裨益魂魄，拓展筋脈。
陳平安一次次大戰，死戰後遺留下來的沉疴雜質，隱匿在魂魄深處的渾濁污穢之氣，仿佛躲化為在深山老林中的反賊餘孽，金色儒衫小人兒騎乘那條火龍好似一位大將軍，單槍匹馬，攻城拔寨，勤勤懇懇，掃除了所有的叛亂，暴動，自此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小院內氛圍幽靜，讓人不自覺的就放下了心中的雜念，格外的放鬆，陳平安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好不愜意的周珏，身體後仰，同樣躺了下去，翹起腿，輕輕搖晃。
突然，一個蓮花小人兒鬼鬼祟祟從地底下探頭探腦，一溜煙兒飛奔，爬到了陳平安腳背上坐著。陳平安伸出手指豎在嘴邊，示意不要它說話。
陳平安因為對崔東山的忌憚，要求蓮花小人兒不要輕易露面了，它雖然不明白，卻也照做。只有一條胳膊的蓮花小人兒伸手捂住嘴，笑著使勁點頭。
陳平安晃著腿，小傢伙像是在盪鞦韆，如果不是始終捂著嘴，它早就要咯咯笑出聲了。一看到歡快的蓮花小人兒，陳平安就心境祥和了許多，那些雜念和煩憂，一掃而空。
陳平安閉上眼睛，沒過多久，發現腳背一輕，轉頭睜眼望去，小傢伙學著他躺著翹腿呢。蓮花小人察覺陳平安發現後，笑著眯起了眼睛，依葫蘆畫瓢，模仿起了陳平安。
陳平安側身而臥，它也有樣學樣。陳平安開始搖頭晃腦，看似念念有詞，卻不發出聲音。一大一小，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個什麼。
周珏微微側頭，眸光瞥了一眼蓮花小人，微微頷首，這個小傢伙是陳平安心中的淨土，天真無邪，赤子之心，是天生地養的精怪，有望成就上五境。
蓮花小人兒是從北晉國如去寺的巨石蓮台中孕育而生的「土石精魅」。相傳如去寺是某位菩薩的悟道之地，而蓮台的精魂，也被認為是這位菩薩的饋贈。
蓮花小人兒喜歡躲起來咯咯偷笑，每次有人嘗試搖晃巨石，它就立即興致勃勃，左搖右擺，巨石便隨它晃動，於是讓人誤解。只是有一天，它覺得有些無趣了，石蓮台的搖晃就開始時靈時不靈了，最後徹底不動如山，因為它離開了石蓮台，想要去遠方找尋同伴，年復一年的獨自一人，它覺得孤單了。
最後它接連找到了兩個夥伴，一條蛇精，一頭獐子精，赤子之心的小蓮花人兒，被它們分別騙去了一條雲根，土精兩者凝聚的小胳膊，一瓣乘黃蓮葉。但是它始終堅持尋找夥伴。最後它終於找到了一位不跟它索要任何東西的花精，它帶著她回到石蓮台，一起玩耍，一起戲弄那些遊客，但是最後等到它某天睡覺醒來，發現石蓮台的靈氣都沒有了，一點都沒有剩下，花精也不見了。
失去靈性的石蓮台再度無人問津，最後徹底被遺忘，只剩下一個獨臂的小精魄經常坐在石台邊緣，哼唱著鄉謠，輕輕搖晃腳丫。它偶爾會有些傷感，因為它不知道那三位夥伴，如今過得好不好。
蓮花小人兒想不明白，如果它的朋友過得不好，為什麼不來見自己呢，它會安慰它們的呀。如果過得好，為什麼還是不來見自己呢，它會替它們高興啊。
小院院牆外，崔東山腦袋靠著牆壁，身體像是一座斜坡，他知道陳平安為何故意讓蓮花小人兒躲著自己。在陳平安眼中，無憂無慮的蓮花小人兒，就已經是最好的了。
陳平安甚至都不願意去想，也不願意去知道蓮花小人兒，是不是價值連城，對修行會不會大有裨益。
崔東山目光覷著蓮花小人，心癢難耐，憋得有些難受。他很想告訴陳平安，這個蓮花小人有多麼珍貴，對修行有多大的裨益。但他不敢，因為小院中還躺著一個他最不願見到的人，當世劍道第一人，周珏。
崔東山琢磨來琢磨去，突然覺得其實不說也挺好的，臉上露出了笑意，恢復常態，腦袋往後輕輕一磕，站直身體，悄無聲息地向前飄蕩而去。
周珏目光瞥了一眼院牆外飄然而去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老秀才斬斷了崔東山與崔瀺之間聯繫，使其成為了獨立的個體，雖然性格依舊有些惡劣，但與無所不用其極的崔瀺還是有極大的不同，少了幾分功利，多了幾分赤誠。
「耳濡目染，見賢思齊，陳平安這個先生做的不錯！」
周珏心中暗暗嘀咕，隨後從地上直起了腰身，看向了蓮花小人，右手抬起，食指輕輕一點，虛空蕩起了層層漣漪，一道瑩光飛出，造化匯聚，在虛空中凝聚出一朵白蓮，緩緩飄落，融入了躺在陳平安旁邊的蓮花小人兒體內。
蓮花小人兒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身體有些異樣，睜開了眼睛，撓了撓小腦袋，轉頭看向了自己的斷臂，白骨鑽出了結疤的血肉，肉芽，經脈，血管，肌膚不斷生出，包裹著白骨，一條嶄新的手臂眨眼間就長了出來。
蓮花小人兒小臉上露出了驚慌之色，連忙爬到了陳平安的身上，一雙小手不斷的推著陳平安的腦袋，將其驚醒。
陳平安抬頭看去，完整無缺的蓮花小人俏生生的站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眼中露出了驚喜之色，猛地站起身來，雙手將驚慌失措的蓮花小人捧在手中，轉頭看向了風輕雲淡的周珏，感激的說道。
「多謝周先生！」
周珏微微點頭，起身而立，緩緩走出小院，腳步微頓，並沒有回頭，淡淡的說道。
「既然你已經將它從如去寺中帶出，就要負責到底，這是你自找的麻煩，也是你的機緣造化！」
陳平安點頭應是，看著站在自己肩頭上活蹦亂跳的蓮花小人兒，臉上露出了寵愛之色，為其肉身殘缺得以修復而感到無比高興。
陳平安，蓮花小人兒都不曉得，周珏的神通手段究竟是何等驚人，不只是簡單的斷臂重生，肉身修復，蓮花小人兒的本源也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得了大造化，大機緣，日後成就必然非同小可。
翌日，崔東山在綠竹廊道那邊盤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開口道。
「小傢伙，出來吧。」
崔東山猛然一抬袖子，一個小傢伙給拽出，暈頭暈腦，搖搖晃晃。
蓮花小人兒發現是崔東山後，便想要逃回地下，但不論它怎麼蹦跳，都無法遁入地下，只能向著廊道之外跑去，想要到院子中試試。
蓮花小人兒好似一頭撞在了一堵無形的牆壁上，小腦袋嗡嗡作響，身體跌迴廊道之中。
崔東山見狀，哈哈大笑，目光瞥過蓮花小人兒那條重新長出的手臂，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隨後譏笑道。
「小笨蛋。」
蓮花小人兒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心慌意亂。
崔東山伸出手指，輕輕敲了敲蓮花小人兒的腦袋，笑著說道。
「與你說點跟我家先生有關正經事，要不要聽？」
小傢伙對這個崔東山有些敬畏，猶豫了很久，才勉強點了點頭。
「落魄山那邊有座池塘，裡邊有顆金蓮種子，有可能是你的證道機緣，能讓你成為寶瓶洲第一位躋身上五境的精魅，落魄山也會因此而大受裨益，凝聚大量的靈氣和機緣。修行一事，講究的是先到先得。晚了連蹲茅坑的機會都沒有。」
蓮花小人兒眨眨眼睛，然後抬起手臂，緊握拳頭，好似是在給自己鼓氣，只要是能幫到陳平安的事情，它都會去做。
崔東山見狀，眉頭緊皺，臉色深沉，凝聲道。
「但我要求你一件事，若是在將來的某一天，我家先生不在你的身邊，有人告訴你了這些東西，你又覺得自己沒出息，沒本事，想要為先生做些什麼的時候..…」
「不要去做！」
崔東山臉色變得無比嚴肅，緊緊盯著蓮花小人的眼睛，十分認真的說道。
蓮花小人兒臉上露出了茫然之色，愈發感到迷糊了，不明白崔東山話中的意思。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心口，又指了指小傢伙，嚴肅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解釋道。
「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他在你身上看到了這座天地最美好的景象之一。你就像他年少時遭受的苦難結出了一朵花兒。看到了你，他會心安。原來天底下，也有跟他一樣的傻瓜。然後運氣那麼好，若是未來先生因為世道複雜而發生了某些變化，那時候你若是還沒有變，他就還會心安一些！」
崔東山目光變得空洞，好似看到了遙遠的未來，聲音幽幽，像是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讓蓮花小人兒一臉的迷惑，歪著腦袋不停的思索。
「可如果你按照我說的去做，就會失去一樁天大的機緣。」
崔東山臉上露出了幾分愧疚之色，他的要求有些太自私了，對蓮花小人兒不公平。
蓮花小人兒聽到這裡，使勁搖頭，它沒關係的。
崔東山見此，笑容燦爛，身體前傾，伸出小拇指，對其說道。
「那咱們拉鉤。」
蓮花小人兒毫不猶豫的抬起了胳膊，與崔東山拉鉤，雙方手指大小懸殊，十分有趣。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嗯，一千年一萬年都不變。」
小傢伙使勁點頭，表情十分鄭重，它一定會牢牢遵守承諾，永遠不會變的。
突然，崔東山臉色一變，變得凶神惡煞，恐嚇道。
「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大卸八塊，煮湯喝，加上蔥蒜，撒上油鹽！」
崔東山只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因為他身後出現了一道身影，一身寬大的儒衫，儒雅清俊，面無表情的盯著他，讓他心中一凜，連忙躬身抱拳，行了一個大禮。
「東山拜見師伯！」
崔東山心中惴惴，不知周珏會如何看待他剛剛的行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屬於擅作主張，要求蓮花小人放棄自己的機緣造化，屬於己所不欲，強加於人。
周珏目光深邃無比，仿佛蘊藏著浩瀚星空，折射出了種種玄妙的軌跡，天地間的道理，法則都顯化其中，讓人沉迷，他瞥了一眼崔東山，隨後就將目光放在了蓮花小人兒的臉上，堅定而又單純，讓人憐惜。
「你這麼做，你家先生知道嗎？」
周珏的聲音十分平淡，沒有一絲的情緒波動，讓人無法揣測他的內心想法。
崔東山眉心的紅痣微微顫動，紅艷欲滴，眉宇間流露出了幾分驕傲，微微搖頭，低聲道。
「一切都是東山自作主張，自然沒有同先生說過，他不會同意的！」
「先生是講道理的人，信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先生不願開口的事情，我當學生的自然要為先生分憂，來當這個惡人！」
崔東山十分認真的說道，他希望落魄山上能夠一直有這麼一頭小精怪，無憂無慮，天真無邪。日後不論自家先生成就有多高，每次遠遊回家後，都可以與這個小傢伙獨處一段時間，簡簡單單，說些心裡話，洗去所有疲憊。
「師伯，你若是覺得東山做錯了，我願意接受懲罰！」
周珏輕笑了一聲，深深看了一眼崔東山，飽含深意的說道。
「既然你喊我一聲師伯，我自然不會罰你！」
「崔東山，你能這樣做，我很高興，也很欣慰，想必老秀才知道了，也會說一聲孺子可教也，不會責怪你的自作主張！」
周珏此話一出，崔東山臉上露出露出錯愕之色，他沒有想到周珏竟然會真的承認這自己這個師侄，不僅沒有責怪他，還對他頗為認同。
周珏沒有理會有些激動的崔東山，轉頭看向了單純懵懂的蓮花小人兒，雙眸中閃過一抹沉思，隨後伸手一點，一道瑩白光輝落在了小傢伙的身上，像是一粒種子融入了血肉之中，紮根發芽，一種濃郁的聖潔生機從體內瀰漫而出，空氣中隱隱透出了一種草木的清香之氣，沁人心脾。
「落魄山竹樓後池塘中的那一枚金蓮子，是陸沉所遺留，對這小傢伙是極大的機緣，它能夠為了陳平安放棄這個大機緣，我自然要為彌補它一下，送它一點小禮物！」
周珏並未明言到底送了蓮花小人兒什麼禮物，但是崔東山明白，這個禮物絕對是不弱於金蓮子的大機緣。
「崔東山，你既然喊我一聲師伯，我就教你一個道理，世上沒有隻讓好人吃虧的道理，小傢伙可以為了你家先生放棄那個大機緣，但是你不能就心安理得接受它的付出，要給予同等甚至更高的回報！」
話音落下，周珏沒有繼續待下去，轉身向外走去，周身隱隱匯聚著濃郁的浩然之氣，高大的身影，與他記憶中的那位愛講道理的老秀才重合，一身風骨。
「學問道理不要錢，但卻是這個天下最貴的東西，兩位先生也罷，師伯也好，好似都遵循著這些學問道理，不願讓好人吃虧，不願讓壞人得意！」
崔東山喟然嘆息，看著懵懂無知的蓮花小人兒，突然笑了起來，伸出雙手，掰開嘴巴，頂住鼻子，做了個怪鬼臉。
蓮花小人兒被逗得咯咯而笑，手舞足蹈，對崔東山也沒有了敬畏恐懼，從地上爬了起來，蹦到了他的腳面上，透著幾分親近。
崔東山微愣，心中一道暖流湧現，整個人都變得輕鬆陽光了許多，仿佛扔掉了某些負擔。
綠竹廊道外，裴錢，李槐二人手持竹刀，竹劍，偷摸的爬上了牆頭，臉上蒙著黑布，向院中廊道窺視，他們準備效仿演義小說中的江湖好漢，刺殺無惡不作的大魔頭崔東山，為民除害，替天行道。
「咚！」
李槐從院牆上跌下，砸在了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刺殺還未開始，就已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