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默默靠著車門。
林蘭峰眼底凝重,大口抽菸。
一長段話語氣堅定,車內卻陷入詭異的沉默。
一般情況,大家族相比外人,看重血緣。但有些時候,譬如莫家,梁家,血緣是暗中刀,雙刃劍,一手培養的外人,反而更可信。
走到林嫻姿鋌而走險這步,就是在金通海和林自秋之間,二選一實難分辨了。
「這個關頭,他這通電話,我們信不信,心底都會慎重。」
連城緩慢點頭,不管梁正平這通電話,是否是為和她擱置仇恨,暫時合作,他另一個目的,擾亂軍心,是達到了。
「梁朝肅是攻伐得利的狠,梁正平是陰,他只抓底層邏輯,出手路數彌天大霧,初看不著邊際的胡掄。實際是神來之筆,一舉多得,陷阱旁人踩不踩,他都能根據反應得到好處。」
林蘭峰下頜冒出一片青灰的胡茬。
從林嫻姿下決定帶回連城,他許久沒有睡過一個長覺,熬得白頭髮若隱若現,能抗住極限運動、生死一線的身體,快要扛不住這如山的壓力。
「你們快要過關了吧,出關就西九龍,我叫人收拾了一套別墅。你不見我可以,但是必須住在那兒,安保是老爺子派的人,管家波叔親自去照看你。」
各退一步,連城接受了。
等過關,馮時恩開車駛上香江的土地。
摩天大廈高高俯視上世紀的英倫風舊城區。
新與舊奇特融合,街邊的霓虹牌子衝擊著車窗,眼花繚亂的繁體字綴著英文,連城偶然一瞥。
穿插過來並排等紅綠燈的邁巴赫,後車窗正對著她,降下一道縫隙。
露出一個男人的額角鬢邊,輪廓熟悉,眉目深邃。
冷峭勃發的侵略感,隨著視線,穿透車窗,也穿透她,直刺駕駛座。
馮時恩有察覺,偏頭去尋,先望見連城神情凝肅,「怎麼了,不舒服?」
早晨著急去取通行證,再馬不停蹄趕往口岸,路上打包了餐食,也食不知味。
她僅喝一杯豆漿,燒麥嚼的沒精打采,涼透了像也冷下她的血色活力,越顯沉靜越強撐。
「我買了麵包,要嗎?」馮時恩探身打開副駕儲物箱,他一直情禮兼到,猛然挨近一回,也守著距離。
胳膊遠遠避開連城前身,只是到底傾斜了身體,連城側頭,四目相接,近距離望見他瞳孔焦糖色的流光,像蜜蠟潤玉的清雋。
溢出笑,又變了,蜂蜜般的濃郁剔透,找不到一絲令人不適的鋒銳稜角,也沒有沈黎川溺斃人的溫柔,他清爽的,正直的恰到好處。
連城接過麵包,「綠燈了,繞幾圈路再去別墅。」
馮時恩立即警惕,邁巴赫的後車窗完全降下了,單獨一面玻璃的阻擋,抵不住男人眼底犀利的森冷,越來越重,越來越濃,逼人至極。
「別管。」連城推了一下馮時恩肩膀,「司機是蕭達,香江他們沒你熟,也不敢亂來,甩掉他就好。」
馮時恩先檢查她安全帶,「坐好,我們走巷道。」
連城緊貼椅背,隨著那一下肢體接觸,從玻璃透進來的寒氣,幾乎在車內凝凍成冰窟。
馮時恩踩下油門,提速駛過街口。
後面邁巴赫果然緊跟,連城盯著倒車鏡,下頜一再繃緊。
梁朝肅來香江,在她意料,也不在意料。
在,是他一定回來。
不在,是沒想到這麼快。
梁正平沒拖住他,梁氏內部再現的站隊風波,他竟也置之不顧。
「甩掉了。」
香江老城區小巷道四通八達,左彎右繞,時不時蔓延人潮,他們開的寶馬3系,是緊湊型運動轎車,車寬比邁巴赫窄。
馮時恩有意選居民區的小道,邁巴赫難進更難退,跟了兩條巷,便消失不見。
連城總覺不安穩,「蕭達的車技沒這麼爛。」
馮時恩這一路都很重視她的意見,緩下車速,在後視鏡和倒車鏡之間,來回調換視角。
一般男人在自己擅長並做出成色的事上,接受表揚,懸賞,享受崇拜,誇獎。
遇見不同意見,特別是異性,或多或少會不舒服,不悅多了,打壓,嘲諷,指責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只是連城身邊接觸的男人,都沒有這樣的俗氣。
梁朝肅強勢更強悍,她能察覺的不對,他全在掌握,跟他的人不需要腦子,只需要依靠,服從,執行。
沈黎川更不會,馮時恩的儒雅有些像他,也有些迥異,像世俗紅塵里克己復禮的儒生,有凡塵沉甸甸的重量。
但足夠真實,真誠的一個人。
倒車鏡許久沒有出現邁巴赫的影子,連城鬆懈一些。
「要告訴林先生嗎?」馮時恩問。
連城頓了一下,斟酌道,「謝謝你問我意見,暫時不要。」
現在局面是,林嫻姿去內地認她,幾方心知肚明,梁正平那個電話,表明她來香江,莫士誠的人也知曉。
連盈盈是逼到懸崖的馬,她一旦出現就跌落深淵。
可只要她不出現,連盈盈還占著身份。有身份,這個局面就容不得她做些什麼。
唯一要提防的是梁朝肅。
他此時來香江,是否料到她不回林家,想要揭穿她的存在,把軌道修正回他的計劃。
如果是。
連城握緊手機,她不能總是被動挨打。
……………………
林蘭峰的別墅在一片綠化密集的坡道上,屋頂被兩顆百年樹齡的榕樹,遮的嚴嚴實實。
連城是有眼力的。
這麼大的樹冠,極其蔥鬱茂盛,擋得住香江狗仔無孔不鑽的鏡頭,自然也能擋住監視。
繞過巷尾,馮時恩緊急剎車。
慣性太大,輪胎摩擦路面,尖嘯聲震耳,連城整個人前撲,又被安全帶勒回椅背。
「磕到了嗎?」馮時恩第一反應檢查她。
劇烈的晃動,連城頭髮暈,眼前黑白雪花點,竄的什麼也看不清,恍惚聽見有腳步聲停在車門邊。
馮時恩抬臂橫在她身前,戒備生硬的語氣,「是梁朝肅。」
連城悚然一驚,猶如三伏天兜頭澆下一盆冰水,沖透了她視野,渾身發冷。
「下來。」
梁朝肅敲車窗,「我有話跟你談。」
透過車膜,連城看清他一張臉,陰沉,陰鷙,醞釀著風暴,火光。
全幅視線集注在馮時恩護在她胸前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