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淵這一邊老老實實給江助教科普,另一邊委委屈屈地挨罵。
席涼按下淋浴開關,水聲戛然而止,掛起來的衣物很快就被烘乾。
他瞥了一眼鏡子檯面上的金絲眼鏡,低聲不虞道:「不要偷偷加密你和江若川的對話。」
鴻淵知道自家主人對周圍一切有著非同尋常的控制欲。
如果是往常,他一定直接回答「好的,先生。」但是今天不一樣。
「我在教江助教一些omega的衛生常識,長官你不適合聽其中的一些細節。所以我不是故意——」
鴻淵意圖狡辯幾句來緩和席涼不滿的情緒。
忽然,它的嗓子像是被人卡住了一樣,轉而一本正經道:「老元帥請求通訊。」
席涼麵無表情,像是早有預料。
他很快就穿戴整齊,換過衣服的他西裝革履,一絲不苟。
過了三秒鐘,他語氣淡然:「接過來。」
「星際聯盟席涼向您問好,祝您身體康健,松鶴長春。」
這是聯盟標準用語,主要用於下級對上級的問候。
鴻淵忍不住吐槽自家主人一貫的生硬的官方問候。
老元帥:「你不怪我沒有支持你的決定?」
鴻淵猜這應該說的是上將決定攻打西爾帝國,最後卻被老元帥被扣上基因鎖,帶離戰場的事情。
席涼麵色冷峻,語氣古井無波。
「我尊重聯盟的所有決定,即便這種決定有時候不值得追隨。」
老元帥早就習慣他的古板,也不多言其他,而是直奔主題。
「我讓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席涼頓了頓,過了片刻才回答。
「各大帝國在聯盟邊境勢力分布錯綜複雜,總體來看,軍火庫和精神藥物更像是西爾帝國的手筆,但也不排除其他帝國的可能。我已經摸清了所有軍火庫位置並把圖紙放進雙子星系長官尼維爾克的個人終端——我的逮捕申請還沒通過嗎?」
老元帥沉默片刻:「聯盟這邊沒有一點消息。估計尼維爾克還在與切里克斯開會商議。」
「我們已經打草驚蛇,半小時內如果仍舊沒有消息,等他們找來時,恐怕早就人去樓空。」
「我明白你的擔憂。」老元帥嘆了口氣,「我也正如此擔憂著。四年前,如果不是斯恩輕信帝國間諜,軍部也不至於失去執政官的信任而式微。」
因為這件事,格蘭特斯恩被判終身監禁。
席涼眸色沉寂,停頓一會兒,緩了緩語氣,才問:「大哥他還好嗎?」
「活著……可他此生也就止步於活著了。」
無奈,事已至此,老元帥只能扼腕嘆息。
「賭約你既輸了,就聽我的話早點回來。聯盟這邊我會去協商,最多三個月,就會調你回聯盟。西爾帝國遲早都是心腹大患,再養一養,爪子磨鋒利了,必然是個禍患!」
「還有,你也要注意你身邊來歷不明的人。你也到了年紀,如果遇到了真心喜歡的人,我也不反對。只要對方家世清白就行……決不能像我那個逆子一樣,喜歡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說起這個,席涼突然想起來自己的打算。
「我申請給江若川做背調。我希望他以後能跟著我。」
老元帥語氣立刻警覺:「你看上他了!?」
席涼意識到自己的話確實有令人誤會的地方,於是簡單解釋道:「沒有,他資質不錯,我想帶他進入遠征軍。」
「嗯,你看上的人,必然不差。」老元帥微微頷首,語氣依舊,「那行,結果出來就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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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涼並沒有在這個地方久待,稍微清理乾淨各種痕跡後,他讓鴻淵送江若川回了家。回程時,已經接近後半夜。
入秋後的夜,晚風清寒。
江若川潮濕的衣物早就被烘乾,但是站在夜風裡還是覺得冷。
他回首,隔著透明舷窗注視著裡面的人。
昏暗的天台上,只有席涼乘坐的小型飛行器的駕駛艙明亮得如同白晝,那一刻江若川思緒翻湧。
對方的位置需要仰望,距離更是奢求。
自己和對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直到現在,江若川才明白為什麼第一次見面自己就討厭這個人。
因為他得天獨厚,是小說中天生的主角,他的出現太過驚艷,他讓很多事情變成了遙不可及。
那是一束黑暗罅隙里透出的光,是重生前踽踽獨行時未曾觸碰的天光。
他憑藉一己之力讓江若川所有沒有他的人生變成空隙,讓平淡的路變得更加幽暗。
江若川驀然間思緒翻湧,他有些說不清自己的情緒,有點捨不得,有點意猶未盡,還有點繾綣的滋味。
鴻淵:「您真狠心。」
席涼知道鴻淵的意思。
被臨時標記的Omega會對自己的Alpha產生比較短暫的依戀,一般是三天,而分離對Omega來說十分殘酷。
可席涼並不打算發展一段異星戀。
鴻淵嘆了口氣。有時候他真的覺得,席涼比他還不通人性冷暖。
「您至少應該留件外套給他。外面很冷,而Omega非常嬌弱。」
外套上會留存信息素的味道,這會讓江若川後面幾天好過一些。
很顯然,鴻淵試圖增進他與江若川的感情。
「他不需要。」席涼靠著座椅,望著星空道。
江若川是以後會跟著他上戰場的人,如果連這樣基本的身體本能都無法克服,那他就得重新考慮對方是不是自己合格的隊友了。
對於這根沒有情調的木頭,鴻淵無奈搖頭。
夜間燈火闌珊,涼風灌進入襯衫,吹散僅存的暖意。
江若川縮了縮脖子,從天台上往下走。直到江若川的背影徹底消失,席涼才給一直在高空盤旋的鴻淵定下了目的地。
五分鐘後,鴻淵拿著第一手實時數據,語氣遺憾:「會議結果出來了,但是人去樓空。金牙死於一柄雷射劍下。推測型號是楓林J1號或者4號。」
席涼臉色越發沉鬱。
二十五分鐘,居然要二十五分鐘!照這個情況,雙子星在某一天突然宣布淪陷,那可真是一點兒也不意外。
鴻淵羅列出此次事件的所有資料,屏幕間文字飛速流動,他語氣毫無波瀾:
「既然是做生意,那肯定有買方和賣方。就目前為止我們收集的信息來看,西爾帝國大概率會是買的那一方。但最重要的是這賣的人——您認為誰才是幕後黑手?」
「三大帝國勢力盤根錯節,目前還不好下定論。」
要是其他帝國那還好,若是聯盟雙子星系中的自己人,那簡直就是爛到根子裡了。
席涼凝視夜空下燈火輝煌的雙子星系,明暗交雜的光點猶如寂靜的星圖,工業化智能化的高層建築閃爍著人類智慧的光芒,卻也隱匿著人性的貪婪。
鴻淵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什麼溫度,情緒也不如真正的人類飽滿,卻比真正的人類更加值得令席涼信任。
「賣家是姜書的上司,姜書對江助教的態度曖昧,恐怕江助教是我們目前唯一切入點。」
席涼躺在舒適的椅子上,煩躁焦慮的情緒在聽到江若川的名字時變得有些複雜。
他的目光落在隔壁駕駛位上,這是剛剛江若川坐的位置。
殘餘到幾乎不存在的信息素味道還在影響著他的情緒。
抑制劑的效果還有三分鐘就會漸漸消退,而席涼覺得副作用已經來襲。
「姜書或許認識江若川,但江若川對姜書顯然非常陌生。從他那裡下手,不如查查軍火型號和來源。」
「您是說那把槍?」鴻淵並不贊同這個觀點,「既然是非法軍火,型號恐怕早被抹掉,想查來源恐怕不容易。」
「你不懂人性。它比你想像中的更加懦弱自私。再親密的關係也總會伴隨著猜忌和懷疑。畢竟誰知道這批東西最終會用在哪裡?」
說話時,席涼眸色冷郁。
鴻淵搖搖頭:「不,先生,我已經充分見識過,一些。」
鴻淵秉承著人工智慧絕不對主人說謊的原則,補充了後面兩個字。
他接著說:「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做大數據推算麼?結論是嫉妒猜忌會令您被迫離開首都星。」
席涼靠在駕駛艙的椅子上,眸光定定:「知道結果又如何?你又推算不出過程……關鍵還費電!」
接入宇宙文明大數據,鴻淵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人類智慧結晶。
小一點,他能夠推算出人生命運,大一點他甚至能推算出聯盟未來的興衰。
就十五歲那一次偷用,就只是算一下人生關鍵節點,就把人家首都星第一軍校二十年的電力全給榨乾了!
以至於席涼不僅要支付高昂的電費,還被學校年年通報批評,一直到了第十年才結束。
當時,席涼每每在深夜裡仰望星空時,都會想:
他這一生,再也沒有比這更大的變故了。
鴻淵委屈巴巴道:「雖然只有結果,但是驗證了我的所有推演都是正確的。所以『流放地,遇天命。』這一句也定會變成現實的!先生,你要相信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天意。」
席涼:「不會說話就閉嘴,你當時根本沒有推算到這裡。」
「這半句一直都有的,只是您不信。」鴻淵弱弱道。
八分鐘後,鴻淵已經降落學校,它變作金絲眼鏡掛在席涼鼻樑上,隨著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別人的七天假期匆匆而逝,江若川卻度日如年。
簡直是糟透了。
母親帶他去醫院進行了性別分化登記,接著他就被扣在醫院進行各種檢查,最後隔離了整整五天。
拜席涼高度契合的臨時標記所賜,醫院資料庫所有的抑制劑對他都沒有什麼效果,並且此後特效抑制劑對他的作用也僅有50%。
失控無序的,像囚徒一樣的五天。一想到未來還要無數次經歷這樣的困境,江若川就覺得日子沒了盼頭。
隔離的病房裡,一片蒼白孤寂。
他撕下床單上的布條,在生與死之間徘徊。
他緊緊抓著足夠勒死人的布條,問:「我還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嗎?」
【不能。】
【但抑制劑能讓你好過一些。】
江若川沉靜地注視著床邊那個抽屜,裡面有醫生給他配置的抑制劑。他望著一個方向很久,緩緩道:「抑制劑不可能拯救我的一生。」
「要是我完不成任務,會怎樣?」
【如果不在半年之內完成任務,你會死。】
【主人,這不是你一直都渴望的平凡生活嗎?有辛苦勞碌卻很愛你的爸爸媽媽。為什麼想死呢?】
曾經,有疼愛自己的雙親,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
江若川沉默了許久,久到房間裡金色的餘暉漸漸褪去,漆黑的夜幕降臨。
孤寂的病房裡只聽得到他一個人沉重的喘息。黑暗裡他眸色清亮,手上的布條一道道纏繞,從手背到虎口。
數十遍相同的動作後,他用牙齒咬住左手虎口上的布條。
是了,活著總是痛苦的,他應該付出代價。
過了三天,醫生來探望,說現在情況很正常。
高度契合是基因選擇了彼此,但是理性和自由意志不為基因所決定,臨時標記建立兩人短暫的情感連結會直接影響雙方的自由意志。
因此,這段時間裡發了瘋一樣思念著別人的人,不是他自己。
所有的渴望熱切,幽暗隱秘皆非出自本心,皆非我所願。
江若川回到家時,內心的秩序已經打亂重建無數回。
或許在別人看來,他只是在醫院病房裡躺了五天,衣食不缺,可於他而言,卻是見證到了這個世界真正殘酷之處。
發燙的身體,炙熱的呼吸,潮濕的襯衫,磨損的指甲,被咬破的嘴唇和虎口……蒼白的天花板冰冷的注視著他一次次絕望的仰息。
omega在所有性別中占比不到20%,柔軟嬌小,是弱勢群體。
戰爭中,omega常被看作是戰時物資,是繁衍後代的工具。
出院的那一天上午江若川收拾完東西出門,一抬眸天藍氣清,浮雲爛漫。
他頓了三秒鐘,很快神色沉靜下來,臉上沒有留存一絲一毫被折磨的,痛苦的神色。
他明白自己絕不能成為被欲望支配的野獸,日後的每一天他都需要絕對的理性。
他絕不會放縱自己。
江若川將白綢手套用盒子裝好,放進衣櫃三層最裡面。
手套里殘留的信息素聊勝於無,在愛欲和理智面前,一面是拉他下地獄的惡鬼,一面支撐他前行的桅杆。
這裡面裝著的是他的脆弱,也是封存的決心。
醫生給了他三針特效抑制劑,類似於止痛藥,副作用就是會產生抗藥性,從而使抑制劑的效果越來越差。
江若川不打算用。
縱使難熬一些,總會熬過去的。
江若川緩了口氣,剛準備躺進被窩時,忽覺有風。
昏暗的燈光落在窗戶前的地板上,屋外長風透過紗窗吹起純白色紗簾微微搖晃,讓地板上的點點燈光忽明忽暗。
他驀然起身,推開房門問:「媽,你進過我房間嗎?」
江母在客廳打掃衛生,聞言走到江若川房門邊,打開臥室燈,疑惑地說:「沒有啊,醫院裡我就住你隔壁,哪有時間回來。怎麼了?你丟東西了?」
江若川眼眸微沉。
「沒事,我忘記關窗了。」
江母走進門來,徑直走到窗邊看了看:「哎呀,那糟糕了,前天那個雨下得非常大,地板濕了沒?有沒有落葉吹進來?」
「這邊環境不太好,小區外面就是工地,家裡到處都是灰塵,你這個屋肯定……」
江母本來想讓機器人清掃一下,伸手一摸窗台,卻發現比她掃過的地還乾淨。
江母狐疑道:「你清掃過了?」
江若川凝視著窗台,微微有些出神,停頓了幾秒鐘後面無表情回道:「是我,掃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