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
幾人下意識抬頭望去。
此時雪後初晴,雲霧深處,那一縷金光終於照破天穹,直直的傾灑下來,落在長白峰頂之上。
視線越過層巒迭嶂,古鬆勁竹。
只覺得青山玉峰雲海,恍如仙宮玄殿,金光璨璨。
隱隱還能看到大片的古建築,瑞獸坐於枓栱金頂,仙氣縹緲,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震撼感。
「那就是太白廟?」
老洋人瞪大眼睛,胸口下嘭嘭直跳,瞳孔深處仿佛嫌棄了一場地動。
這一路行來,秦嶺祭祀太白廟者不計其數,蔚然成風。
不過,聽當地人說,太白宗廟在終南山上。
而今望著那一片的金頂高閣,他下意識便想了起來。
「何止。」
陳玉樓笑了笑。
「太白、藥王、文宮、三官、斗母、老君、玉皇、鐵甲神、拔仙台……有名有號的宮觀道殿,足有一百三十餘處。」
「如今在籍的道人,差不多就有數百。」
那一處是太白山下地勢最高最險處。
也是天地靈氣最為充裕之地。
而今他們望見的宮觀,便是按照道教神仙譜系所見。
即所謂的『五里一廟,十里一觀』。
「這麼多……」
幾人臉上震撼之色愈發濃烈。
本以為山中洞府、廬庵已經數量驚人,多是幽隱之士,沒想到,落籍的道人同樣多的嚇人。
要知道。
落籍二字看似簡單,但要做到,卻不是一般的難。
終南山是全真北派聖地。
就以全真為例。
第一步稱之為皈依。
皈依之後方才是道門居士,也就是信徒,而非道士。
其實就是在道教中找個依靠。
皈依無上道寶,即太上無極大道,能永脫輪迴。
皈依無上經寶,即三十六部尊經,能得聞正法。
皈依無上師寶,即玄中大法師,能夠不落邪見。
走完這一步,需要在廟行中做三年苦行,沒有過失,方才能夠給予冠巾,又叫『小受戒』。
過了小受戒。
之後授受戒律,由傳戒律師,也就是本師,開壇傳授。
只有完成從皈依到受戒的整個過程。
才能算得上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全真道士。
至於正一道,則是略有不同。
皈依之後,需要傳度,即龍虎山嗣漢天師府傳度牒文,也就是在祖師府上有了名。
傳度後,要是再進一步升為道教法師,還需授籙。
受正一法籙,方可為人章醮,名登天曹,擁有道位神職。
齋醮中章詞才能奏達天庭,得神靈庇佑。
無論全真還是正一,有了文牒,才算落籍。
以道家弟子自居。
到哪一處都是認的。
而不是江湖上那些沽名釣譽、招搖撞騙的假道士。
尤其是內八門中的火門中人。
最為常見的,便是假借道人之名,兜售些文武火術以及房中採補的勾當。
什麼大補丸、壯陽藥,甚至福壽膏、芙蓉膏。
其實就是打著煉丹術、鍊金術、房中術、參同契一類的幌子坑蒙拐騙。
這種人江湖上數不勝數。
城內鄉下,隨處可見。
之前還有到陳家莊的火門中人,都不用陳玉樓出手,被莊丁抓住吊起來,差點打個半死。
可想而知,這些人何其猖獗。
等等……
想起那件往事。
陳玉樓眼角忽然一挑。
餘光下意識瞥了眼身側兩位師兄弟。
真要論起來。
他倆其實也算假道士。
雖然穿道袍、結道髻,但一未皈依,二無傳度受戒,又沒有山門落腳,只不過,是借著道人身份,便於行走江湖。
更何況乾的還是倒斗營生。
他都在琢磨,等下真要在山上遇見那種高道,到時候是不是示意提醒一下,最好別輕易開口。
萬一真捅出什麼簍子。
都不好收場。
畢竟,現在可是人家的地界。
兩個假道士,都到了家門口,遇到那種得道高人,超脫塵俗的還好,在他們眼裡,估計芸芸眾生都相差不多。
但要是脾氣不好的。
被視為挑釁之舉。
多少張口都說不清楚。
「看樣子登頂最少還得幾個鐘頭,陳掌柜,我看也別歇息了,一鼓作氣上山?」
見他站在古松下。
眺望雲海吞吐翻湧。
卻始終不提上山的事。
早已經心癢難耐的老洋人,忍不住開口道。
眼下他早都恨不能插上翅膀,現在就到達山巔,去看一看那些道宮古觀
這會他們尚在半山腰。
就已經花費了一兩個鐘頭。
再這麼走走停停的話,上下一趟豈不是得到天黑?
「也好。」
從高處收回目光。
陳玉樓點點頭。
一行人再不耽誤,沿著山路,穿行在密林之間,一直過了天池,景色一下壯麗起來,白雪與黛岩,折射出令人驚嘆的反差。
再往上走。
半個多鐘頭後。
一座巍巍廟宇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只是……
遠遠看了眼,幾人臉上皆是難掩古怪。
說是道教宮觀,偏偏外牆呈現絳紅色,這分明是佛教寺廟才有的特徵。
說是佛寺,但在通往宮觀的畢竟之路上,又矗立著數座牌坊以及石蟠龍柱,這又是儒家文廟才有的格局。
「三教合一?」
楊方撓了撓頭,饒是見多識廣,一時間也不禁滿頭霧水,撓著後腦勺,目光下意識飄落在陳玉樓和鷓鴣哨身上。
「還真是。」
陳玉樓很自然的接過話。
「自姜子牙在拔仙台封神,太白山自此成了道教天下,歷代修道之人無數以計。」
「漢祀谷春神,魏晉時歸入道教派,唐朝時,終南道教到達鼎盛,一直到宋元時才漸漸衰落。」
「至於佛家昌盛,則要追溯到北魏滅佛時,關中僧人逃入此間,漸漸有了香火,直到唐時,在此為玄奘法師修建西銘寺,到了武周年間,太白山已經成了佛教聖地。」
「儒家的話,還得往前追溯,漢武帝時罷黜百家獨尊儒道,孔子被尊為聖人,太白山諸廟中便有了孔聖人像。」
「到了唐朝,韓愈尊儒排佛,多次登臨太白山,山上文公廟其實就是為他所修。」
「因此種種原因。」
陳玉樓笑著攤了攤手,「太白山上,儒釋道三派共存。」
「眼前這座太白廟同時具備三家風格,也就不足為奇了。」
其實三教同流、共存一山的情形並不罕見。
南嶽衡山、崆峒山、嶽麓山、遊子山,都是如此。
只不過,三教一廟卻是算得上罕見。
眼前這座三聖殿,就是其中之一。
除此外,最為出名的當屬懸空寺,本名玄空閣,玄取道門教理,空為釋家法理,閣則為儒家所有。
既有釋迦殿,又有太乙殿和三教殿。
真正是三教合一。
「三聖同處一廟,共郷香火,這倒是聞所未聞,走走走,各位,一定要進去瞧瞧,長長見識。」
聽過這番解釋。
楊方搓了搓手,已經躍躍欲試。
「那肯定是要看看去。」
說話間。
一行人穿過牌坊群,遠遠便看到門樓之上三聖廟三個墨字。
筆走龍蛇。
氣勢煊赫。
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下。
高門外,一左一右,矗立著兩尊石獅子,刻的更是栩栩如生,口中銜珠,顧盼生姿,如同活的一般。
口中石珠,已經被人摸得光滑如鏡。
石皮下露出一層淡淡的青光。
「嚯,還是北宋的東西,算是少見了。」
楊方也上前摸了一把,只覺得石珠溫潤如玉,入手質地細膩,性質溫良。
被他輕輕一推。
石珠頓時在口中來迴轉動,發出一陣清靈的響動。
「咋,你小子難不成還想把它給搬下山?」
見他愛不釋手的樣子,老洋人打趣道。
「不是,這可是道門聖地,你小子別亂說。」
楊方嚇了一跳。
哪還敢亂摸。
走到門前,抓起銅環輕輕撞了下。
不多時,一個道童將門從里打開,好奇的打量了一眼幾人。
因為大雪封山。
已經許久不曾有香客上山。
而且看他們的樣子,似乎也不像山中隱士,明顯有些摸不著身份。
「你們找誰?」
「小真人,我們是山下香客,途徑大廟,特來燒一炷香。」
陳玉樓拱了拱手,輕聲笑道。
那小道童被真人兩個字嚇得不輕,臉龐漲得通紅,連連擺手。
「叫我青栩就好。」
說話時,似乎怕他們難以理解,還不忘拿手在雪地上寫了出來,隨後才將大門打開,讓開半步。
「既是香客,進來吧。」
「不過,廟裡規矩,後院山里是師傅清修之處,還請不要貿然過去。」
小道童也就四五歲,但口齒伶俐,待人接物頗有一套。
估計在山上待的時間不短。
陳玉樓點點頭,「小道長放心,我們就看看,自會遵守規矩。」
說話間。
一行幾人順次入內。
三聖廟修建於北宋年間,後毀於戰火,又在明初重建。
只不過,道門歷經幾次興衰,尤其是如今民國,四處戰禍,也就是鍾南山長白峰尚可,秦嶺大半都被山匪賊寇占據。
這座宮觀年久失修,早已不復往日繁景。
全靠香客接濟。
而今,觀內也就一個老道帶著兩三個小道童,除了青栩外,他還有兩個師兄。
都是老道從山下撿來。
這年頭人命如草芥,路邊多有凍死骨。
山下農戶,或是跑荒逃難的饑民,無力豢養,要麼送去大戶人家為奴為仆,要麼就找寺廟宮觀,送去出家皈依。
好歹能有條活路。
不過,三聖廟雖然破舊,卻打掃的一塵不染。
院內的香爐,看上去已經許久不曾燒過香火。
幾人四下看過。
只覺得淒冷寂靜。
陳玉樓看的一臉複雜,這等道教聖地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山門宮觀如何,朝身後崑崙示意了下。
後者立刻會意。
取出幾枚銀洋,送入箱中。
聽著清脆的叮咚聲,青栩小道童明顯有些手足無措,還是崑崙提醒了聲,這才取出一把香火。
然後趁著幾人燒香的功夫。
一路小跑著往後院趕去。
幾人燒過香,隨意四處走走看看。
殿內供奉有三尊木胎真身。
分別是太上道祖、釋迦摩尼以及孔聖人。
雖然早就猜到,但頭一次見到這副場面的陳玉樓幾人,還是有些恍惚。
不多時。
一個發須皆白,看上去足有六七十歲的老道,從後院趕來。
恰好與從殿內出來的幾人碰上。
陳玉樓稍一琢磨,便反應過來,拱了拱手,「見過老道長。」
「老道明崖,見過諸位居士。」
「原來是明崖道長,久仰大名。」
陳玉樓點點頭。
下意識看了眼老道。
只覺得他鶴法長身,目光湛湛,但身上並無靈炁靈機浮動。
應該就是位清修之士。
「天氣寒冷,還請諸位隨老道我去後院,喝杯熱茶。」
明崖原本在抄讀經書,突然聽到說有貴客登門,光是香火就給了好幾塊大洋,他哪裡敢耽誤。
一路趕來。
等見面,他才後知後覺,這幾位一個個眸光深邃,氣勢過人,一看就不是凡俗之輩。
尤其是還有兩位道人。
只是看他們裝束,又認不出來歷。
明崖更是不敢輕視,當即做了個請的手勢。
沉吟了下,陳玉樓點了點頭。
倒不是真要去喝杯熱茶,而是想要從明崖道長這裡打聽些事情。
身後幾人見他同意。
也都是紛紛趕上。
繞過大殿,進入後院,幾人這才看到院子被中間青石小道,隔成左右兩片,用籬笆圍起,土地也有翻種的痕跡。
「廟中清苦。」
「春夏種些青菜。」
似乎看出幾人疑惑,明崖老道笑呵呵的解釋道。
絲毫不見窘迫。
說話間,已經伸手推開一扇木門,將幾人請了進去。
屋子裡空空蕩蕩。
只有一張茶几,一張書桌。
請了幾人坐下後。
明崖老道也沒閒著,和青栩一起從廚房抱了柴火過來,將火塘點燃,又從井底打了壺水,煮水燒茶。
陳玉樓看的更是莫名失神。
一路見到那些山中隱士,估計平日裡在山上生活也是如此。
除了修行、練劍、看書之外,還要耕種,不然在山上怕是寸步難行,畢竟求長生之前,得先活著。
不多時。
銅壺中傳來沸聲。
青栩找了幾隻茶盞,一一放了些茶葉,沖泡好後,遞給幾人,做完這一切,才小心翼翼的站在師傅身後。
「山中粗茶,實在是怠慢了。」
老道一臉歉意。
這茶葉還是他們師徒在山中采來,自己炒制,平日裡香客進山,有碗熱水喝。
對此,陳玉樓自然無所謂。
端起茶盞,輕輕吹開浮沫,抿了一口。
細細品味了下。
先是澀味沖入舌尖,然後一絲甘甜緩緩迴轉,意外的還算不錯。
見他神色不像作假,老道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陳玉樓則是從茶入手,天文地理,道書佛經,加上一路所見,侃侃而談,聽得周圍幾人一臉欽佩。
也就是他。
不然換做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開口。
閒聊片刻,見明崖老道目光飄向鷓鴣哨師兄弟,陳玉樓話鋒一轉,搶在他之前出聲問道。
「不瞞明崖道長,我們此行上終南山,其實也是尋仙訪道,想要拜會真人。」
「只是長白山上道觀宮殿實在太多,根本無從下手,還請道長提點,不知山上真修高道,該去何處拜見?」
一聽這話。
明崖心裡瞬間就相信了七八成。
看他們衣著打扮,氣質談吐,不是世家子也是詩書傳家,眼界遠超一般人。
如今大雪封山,還能攀山登頂。
關鍵看他們身上,甚至都沒有沾染多少塵泥。
又豈會是尋常人?
也只有這些人,不必為三餐勞碌,在塵世掙扎,才有閒暇走訪名山大川,行尋仙訪道之事。
思緒在腦海里一閃而過。
明崖老道捋了捋下頜上的白須,稍稍思索了下,這才開口。
「要論道門真修,第一等自然是屬斗母宮張真人。」
「前些年,光緒皇帝和老佛爺到長安,時值關中大旱,是張真人章醮祈雨,解了大災,立碑勒石,以嘉其為,並賜下玉冠紫袍,加封至道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