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白澤帶路。
一路穿行在山崖密林間。
微風拂面、日光和煦,陳玉樓負手信步,不時還會駐足停留,自顧自的眺望島上湖光山色。
負手而行,如沐春風。
說不出的閒暇愜意。
白澤身形輕盈,一身上下白淨如雪,見不到半點雜色,無論山顛、崖壁還是嶙峋亂石間,皆是一躍而過,猶如山中精靈。
心神緊隨著陳玉樓。
見他駐足,也會停下等候。
很難想像它是一頭在山間長大的野鹿。
不多時,一片茶山出現在視線中,只見一株株低矮的古茶樹坐落在半山、崖壁間,掩映在雲霧下,雲蒸霞蔚,不啻一座仙山靈境。
「主人,那便是茶山島了。」
白澤站在一塊大青石上,朝著那片茶山努了努嘴。
目光裡透著幾分驚喜。
畢竟……
它雖然在島上待了十多年。
但這也是頭一次來此。
只在長輩的口口相傳中聽過它的存在。
麈鹿食譜極雜,沼澤之萍,藥石芝草,甚至山間竹葉、蒼松嫩芽,看似雜亂,但幾者卻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蘊藏靈氣。
這也是爲何,它雖不曾修行,但通靈凝神的緣故。
一如瓶山老猿。
最開始時,也是渾渾噩噩,就是因爲誤食了一株山中的百年黃精,這才覺醒宿慧,啓明通靈。
按照族中長輩的說法。
君山島上靈草叢生,但最爲稀奇者卻是茶島銀針。
因爲這句話,白澤不知道惦記了多少年。
只可惜,山中壞人太多,它根本不敢露面,即便是食物最爲緊缺的寒冬臘月,寧可啃食樹皮草根,它也不敢踏出那片密林一步。
如今卻是不同了。
有主人庇佑。
它不但有了名號,更是能夠隨意出入島中。
身爲山野之獸,對於兇險有著近乎於本能的敏銳嗅覺,再加上天生靈物,對人心同樣感知靈銳。
白澤能夠清晰感覺到。
主人和以往島上那些人不同。
那些水匪,眼裡只有貪婪和殺意,它諸多長輩同族,最終的結果就是被圍獵殺死,成爲他們的盤中餐。
而主人……
道法自然、無慾無求。
最爲關鍵的是,他對整座島中人有著絕對的掌控。
一句話下,便再無人敢對它再有非分之想。
先前殿內接風洗塵。
它就在廟中四處閒逛。
明明還是同一撥人馬,早上還在圍追堵截,想要食其之肉,轉眼間,便是一反常態,新鮮水草任由進食。
甚至看到它時,都會下意識停下腳步,生怕會驚擾誤會。
白澤哪裡會不明白。
這一切都是主人之故。
「看到了。」
「走,白澤,過去看看。」
以陳玉樓的境界,哪裡需要它提醒,翻過山樑的一剎,他便感受到一縷縷濃郁的靈機,如清風拂面。
目光一掃。
茶山島大概佔地三五十畝,湖風吹過草木低伏,草葉簌簌而起,而山島與主島間又被一條大河分隔開。
島礁呈墨青色。
此刻湖水白浪,遠遠看著,就像是一枚斜臥在湖中的青螺。
也難怪劉禹錫在望洞庭一詩中會寫出,『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的詞藻華章。
大河狹長幽深,寬窄不一。
最寬處差不多有數十米,狹窄處則只有兩三米。
陳玉樓目光掃過,伸手一指左側不遠處,那裡是周圍最近的一處,想來以白澤的靈動,也能跨過。
「是,主人。」
白澤點點頭。
也不猶豫。
徑直往山下走去。
片刻後便到了崖邊,縱身一躍,四肢收起,頭上長角崢嶸,靈秀無比的在半空劃過一一道弧線,下一刻,便輕輕落在了地上。
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力量和美感。
來不及多想。
白澤下意識回頭。
但……
旋即,它那雙清澈如井的眸子,便是一下瞪大,臉上更是露出一抹不可置信的驚惶難安。
在它仰起的視線裡。
一身寬袖長衫的主人,正扶搖直上,踏空而來。
輕風拂過,吹得長袍獵獵作響,一張面龐出塵俊逸,襯托的他有如神仙中人。
咕咚——
看到這一幕。
饒是白澤再通人性,也想不到有人竟然能夠馮虛御風,如同燕雀一般在空中飛行,此刻的它,腦海裡空白嗡鳴,有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
「愣著幹嘛。」
「走了。」
還在怔怔失神之際。
耳邊忽然傳來一道溫和的笑聲。
白澤這才猛地驚醒,趕忙轉過身去,主人竟是不知何時已經落地,正負手一步步朝著茶山走去。
「哦……來了。」
白澤搖搖頭不敢多想。
一路追了上去。
但腦子裡始終都是亂糟糟一片。
山中多年,見過的人也不少,但那些無一例外都是尋常江湖人,即便通些粗淺拳腳功夫,能夠借力破空就是極限。
主人那種……
分明就是傳說中的仙人所爲。
「對了,之前主人曾問過,是否在島上見過與他一樣的修行中人。」
「所以……他真的是陸地真仙麼?」
一路胡思亂想,白澤只覺得做了一場天馬行空的夢,終究還是見識太少,超乎了它的認知以外。
「怎麼?」
「不曾見到過踏空之人?」
見它一路心神不定,已經走近茶山外的陳玉樓,不由回頭笑著看了白澤一眼。
畢竟是生靈。
不似城府深厚的老狐狸。
心裡根本藏不住事。
「沒有……」
白澤搖搖頭。
隨即仰起腦袋,猶豫再三,還是沒忍住。
「主人,你是仙人嗎?」
「仙人?!」
聽到這話,陳玉樓不由啞然失笑。
他倒是想啊。
修行煉氣,不就是圖個長生不老、成仙作祖的美夢麼?
只是,成仙哪有那麼容易?
如今修行一年兩載,日夜不輟,也才堪堪踏入洞天,連元神都遙遙無望,更別說仙人了。
「修行之人。」
想到這,陳玉樓輕聲糾正道。
道家、儒者、佛門以及八百旁門左道,甚至練武,都能算作修行。
「那主人之前告訴我,帶我讀書認字,傳授煉氣法,就是修行?」
白澤認真將這幾個字記下。
隨後又想到了什麼,擡頭問道。
「沒錯。」
「你一直在島上,不曾見過外界,不知道修行也正常。」
「這段時日,你可以和袁洪……也就是白猿多多接觸,它隨我修行之前,也就是瓶山中一頭長臂老猿,如今已經推門入境,同屬修行之輩。」
今天還是太過匆忙。
替它洗髓伐骨、開竅種靈,都是匆匆行之,也沒有細細解釋。
眼下正好有了閒暇。
有空仔細跟它說說清楚。
也不至於渾渾噩噩,連修行都不明白,就稀裡糊塗的踏上這條路。
練武尚且枯燥。
修行更是乏味無比。
必須有一個長遠的目標,時時提醒自己,才能剋制焦躁,否則……半途而廢,終究在這條路上走不遠。
沿著茶山島慢悠悠的閒逛著。
一邊走,陳玉樓一邊向它說起關於修行的事。
白澤方纔煉化橫骨,說話磕磕絆絆,但並不代表它聽不懂話,在他一番言語中,無疑是爲它描述出一個天馬橫空、從未想像到的世界。
有大妖咆哮山林。
有龍鳳翱翔天穹。
有仙人立於雲巔之上,有老猿搬山而行。
大湖之澤中蛟龍走水,黃妖老狸透偷食香火。
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它一頭林間麈鹿能夠接觸到的存在。
而世間萬物,無論飛禽走獸,還是虎豹豺狼,皆可走到那一步,而想要做到,便要藉助於修行。
食炁、吞符、煉丹、養氣、服藥。
諸多手段。
都屬於修行之法門。
「主人,我真的也可以嗎?」
白澤聽得心旌神搖,只覺得一身熱血滾沸,雙眼裡滿是期待和憧憬。
以往不曾聽過。
它純靠本能行走,每日只知道進食入眠,渾渾噩噩,過一天是一天。
但如今終於見識到了那方世界。
白澤又豈會甘心於再如從前,不死不滅,成就妖仙,方是大道。
「自然可以……」
陳玉樓淡淡一笑,正要說話,頭頂天穹上忽然傳來唳的一道鳳鳴,聲音之大,猶如冬日之雷,轟隆不止。
同時。
一道黑影破開雲霧,自天而下,一片巨大的陰影,幾乎要將整座茶島都爲之遮蔽。
白澤何曾見過如此恐怖的景象。
只覺得一陣鋪天蓋地的可怕氣息籠罩而下。
但偏偏又和以往見到的天象截然不同。
一股來自於靈魂深處的壓迫感,讓它抑制不住的開始顫慄,一瞬間如墜冰窟,連帶著滾沸的熱血,一下都凝固起來。
「主……主人。」
「快走。」
「恐怕是惹怒了天上的仙人。」
白澤顫顫巍巍,艱難無比的擡起頭,只見那道黑影速度快的可怕,猶如一道隕星墜下,眨眼間,便從雲霧間一頭撞入了茶山島上方。
天地間捲起狂風如潮。
尚在百十米的高空,便吹得它睜不開眼睛。
只能隱隱看見一雙遮天蔽日的羽翅,以及……一雙鋒銳、冰冷、金銀交織,彷彿鐵水澆灌而成的妖瞳。
恐懼。
發自內心、靈魂的恐懼,以及壓迫感。
讓白澤連呼吸都難。
隨後終於再也支撐不住。
一雙前蹄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但就算如此,它仍是張開嘴,拉著陳玉樓的長衫下襬,試圖將他從危險中拉開,嘴裡更是不斷催促道。
但……
此刻的主人,不知道爲何,就像是不曾見到那頭恐怖的大妖一樣。
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即便狂風吹得他頭髮飄蕩,衣衫獵獵,茶島上萬木傾伏,山外湖面上浪潮洶涌,拍打著暗礁、島石,帶去一陣轟隆隆的巨響。
「主人!」
見此情形。
白澤更是心急如焚。
那大妖絕對是它生平見過最爲可怕的存在。
甚至都不曾見到它的樣子,展翅捲起的雲風,便足以摧毀一切。
「羅浮。」
終於。
主人似乎回過了神,溫聲說了兩個字。
白澤一下愣住。
聽著像是個名號,但陌生無比。
至少這麼久以來,它從未從主人口中聽到過。
但……
就在羅浮二字落下的剎那,頭頂那陣無形的狂風,竟是一下停住,連帶著雷鳴聲也消失不見。
白澤終於能夠睜開眼睛。
暗暗吞了口氣。
做了無數的心裡建設,它才終於敢擡起頭。
但只看了一眼,它便猛地怔住。
天穹上哪裡還有那頭大妖的身影,四周寂靜一片,天空一碧如洗,澄澈如水,茶山島上簌簌的樹葉,以及浪潮翻湧的聲音,也是歸於寧靜。
彷彿之前那一切。
不過是一場幻覺而已。
怎麼會?
白澤一臉見了鬼的神情。
下意識將目光投向主人身上,它迫切的想要問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目光纔看過去,它再次僵住。
只見,主人左肩上不知何時,竟是多出了一頭七彩禽鳥。
是它從未見到過的物種。
就如傳說中的鳳!
此刻的它,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是自顧自的梳理著一身翎羽。
但白澤卻不敢有絲毫不滿。
因爲……
它從那頭鳳鳥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無比熟悉,又恐怖的氣息。
和先前橫跨天穹,隕星墜下的黑影一模一樣。
「看看,給人嚇成了什麼樣子。」
「不是叮囑過你,讓你動靜鬧小點……萬一驚動了湖中蛟龍,一頭扎進泥宮裡,到時候再想揪出來,可就難了。」
瞥了眼一臉高傲的羅浮。
陳玉樓無奈一笑。
登島這麼久,一直沒見到它身影,他都以爲又跑哪去浪了,沒想到只是藏在了雲霧之中。
聽到這話,羅浮卻是一臉的委屈。
它已經足夠收斂了。
真要不管不顧,一頭撞下來,估計茶山島這會都已經要被撞沉。
再說,湖裡那頭老泥鰍,它方纔就在天上看過,一點氣息都沒露,不是在睡覺,就是提前察覺到了他們的氣息,找地方躲起來了。
不然。
以它的性格,哪裡還需要主人動手。
早就將它從水裡抓出來。
多久沒吃過蛟龍肉,食過蛟龍血了。
但這一幕,落在白澤眼裡,給它帶來的衝擊卻是任何文字都無法形容的。
主人……竟然在訓斥它?
那可是遨遊天穹,足以催城移山的大妖!
而且極有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遠古天鳳啊。
偏偏就是如此。
面對主人時,它甚至都不敢反駁幾句,那雙金色瞳孔裡閃過的神色變化……自己沒看錯的話,應該是委屈?!
「白澤,忘了給你介紹下。」
「這是羅浮,鳳凰後裔。」
「與你、白猿袁洪一樣,皆是天生靈物。」
輕輕一揮手。
白澤頓時感受到,身外彷彿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將自己從地上拉了起來。
「按照先來後到順序的話……」
陳玉樓目光掃過肩膀上的羅浮。
嘴角忽然勾起一絲惡趣味的笑意。
「你得稱呼它一聲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