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烏衣……明白。」
老龜垂下腦袋,如喪考批。
它怎麼可能不明白,靈竅中那道靈機,就如紮根地下的一株老樹。
任由它如何嘗試,都無法撼動分毫。
甚至稍有動靜,就會驚動陳玉樓。
等於是在它身上種下了一顆隨時都會引燃的火炮。
以他的手段,只需一念,自己就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這是它多年前就懂得的一個道理。
最重要的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無論如何,眼下看來,自己至少逃過了一樁生死大劫,不然他就不是種下靈契,而是刀斧加身了。
「對了。」
「方纔你不是說去過湖下龍宮麼?」
「說說看,怎麼回事?」
負手站在斷崖頂上,從眼下的位置,恰好能夠一覽衆山小,此刻暮靄漸起,大湖上也已經籠罩起了一層煙紗。
最後一片雲霞,也被黑夜一點點蠶食掉。
看上去,就像天狗食日。
陳玉樓平靜的看著,直到天際最後一點天光也陷入昏暗,夜色落幕,他纔開口,打破了這份靜謐。
「龍宮?!」
聽到這話。
分立左右,與陳玉樓形成合圍之勢,無形當中將老龜烏衣困在中間的崑崙和楊方,不由隔空相視一眼。
兩人臉上皆是閃過一抹驚奇。
當日在撫仙湖,崑崙雖然也隨行去了湖上,但他、鷓鴣哨、老洋人以及羅浮,只是留在瀛海山上接應,並未入水。
所以。
大湖之下的惶惶蛟宮,也只是從掌櫃的口中聽到。
他尚且如此。
何況楊方。
此刻的他只覺得心裡頭癢得不行,恨不能一頭扎入水中,親自去看上一眼。
感受著數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烏衣心頭更是苦澀。
湖下老蛟不是旁人,而是它的生父。
龍性好淫,那老蛟在湖中橫行慣了,不但擄掠湖邊百姓家的少女,湖中魚妖、島上金龜,竟是它的後宮。
這也是爲何,它出生便帶有一絲龍血的原故。
只不過……
看似出身富貴,龍子龍孫。
實際上呢,它在老蛟面前幾乎毫無存在感,甚至不是那一絲血脈感應,老蛟或許都不知道君山島上還有一位後裔。
之前也是求生之下,慌不擇路。
畢竟,被鎮壓在鎖龍井下幾百年,它也不敢保證那株靈芝仙草是否被認出採摘,或者乾脆已經化靈離開。
爲了以防萬一。
這才一口氣說了兩樣。
本以爲黃精還在,自己小命得以保全,這位陳先生就會放過自己。
沒想到,原來在這裡等著。
可是,那老蛟何等恐怖,一旦讓它知道是自己出賣龍宮位置,結果如何,不用細想也能猜得到。
「天黑了,快到吃飯的點了吧。」
就在它胡思亂想間。
陳玉樓的聲音再度傳來。
簡單一句話,讓烏衣瞬間如墜冰窟,這句話裡的弦外之意,已經再明顯不過。
晚飯是吃魚還是吃它。
就在自己一念之間了。
想到這,它哪裡還敢遲疑,深吸了口氣,立刻壓下心頭雜念,思緒往前一路拉回,一幕幕往事如煙般在腦海裡閃過。
生死當頭。
哪裡還能顧得上太多?
老蛟反正不曾與它半點好處,是死是活,跟它也沒關係。
死道友不死貧道。
再說。
以陳先生的實力,到時候真要遇上,孰強孰弱還未可知。
說不定,老蛟纔是盤中餐。
自己若是能抱上陳先生這座大靠山,指頭縫裡給它漏點,哪怕只是一點蛟龍精血,它此生說不定也能摸到一點化龍的門檻。
念及至此。
烏衣眼底的決然更重。
老蛟佔據洞庭湖已經夠久了。
它不死。
自己又怎麼上位?
龍宮它能住得,自己就未必不行。
「回陳先生話……烏衣那次去往湖下龍宮,還是三百六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老蛟六百歲大壽,請來江河湖海中的大妖水怪無數,我那時雖然弱小,但因爲有著一絲蛟龍血脈,也在受邀之列。」
「還記得那天大雨傾盆,湖上四處都是從各處趕來的水中前輩,我混在其中,一路潛行如水。」
「差不多足足三百米的水底深處,有道裂縫,那其中陰氣深重,水風如刀,尋常魚蝦根本不能進去。」
「我記得還是澧江力一位老黿前輩,護著我,方纔得以進去。」
「裂縫中坐落著一座古城。」
「聽那位前輩說,原先是什麼巴陵府城,沉在水下多年,最終被老蛟以大神通搬入了裂縫中,作爲龍宮。」
烏衣一字一句的說著。
雖然時隔三百多年,但當日所見種種,卻像是烙在腦海裡,清晰無比,根本無法磨滅。
「龍宮極大。」
「以明珠爲燈,照耀四方,古董奇物一應俱全,奢華無比。」
「那些受邀前去參加壽宴的大妖,無一例外,皆是帶了禮物隨行,全是難得一見的寶物。」
「我還記得,那老蛟盤踞高位,以洞庭龍王自居,來者身份高的才能坐下,其餘人只能站著。」
「我也就是因爲老蛟後裔這個身份,勉強坐在了最後一位。」
「只可惜,那老蛟從頭到尾都沒正眼看過我一次,壽宴足足持續了三天,凡是客人都被贈送禮物,我也得了一枚蛟甲。」
「等回到君山島上,四方水妖都知道了我的身份,島上小妖懼我如虎,我也狐假虎威,當起了島主。」
「逍遙了幾十年。」
想起曾經在島上作威作福的時光。
烏衣眼底深處難掩嚮往。
雖然老蛟都沒讓它留在龍宮居住修行,但不得不說,龍子身份是真的好用,幾十年時間,想怎麼來就怎麼來。
根本沒人膽敢忤逆自己。
只可惜。
好日子終究還是太短了。
嘆了口氣。
烏衣擡頭看了陳玉樓一眼,訕訕一笑。
「至於後面的事,陳先生您也知道了,所作所爲引來道人李存名,將我鎮壓在鎖龍井中,這一關就是幾百年。」
聞言。
陳玉樓點了點頭。
烏衣所言,與他猜測幾乎大差不差。
唯一讓他沒料到的是,洞庭湖那頭蛟龍,比起周蛟似乎更爲強橫。
周蛟最多也就是吞些香火。
這傢伙倒好。
以洞庭龍王自居不說。
更是廣邀四方山精水妖前來,頗有點綠林江湖常勝山的味道。
「你可能感應到那老蛟所在?」
目光一閃。
陳玉樓忽然意味深長的問了一句。
既是血系後裔。
彼此之間應該有血脈感應纔是。
「這……」
聽到這話。
烏衣心頭頓時一陣嘭嘭狂跳。
下意識低頭垂眸,不敢與他直視。
「說實話。」
見狀。
陳玉樓哪裡還會不懂,這傢伙絕對可以,只不過心思深重,自己若是不點破,它絕對不會主動開口。
「是是是。」
感受著他言語中的冷意。
烏衣再不敢心存僥倖,連連點頭。
「確實能夠感受到一點……但,不敢瞞陳先生,感應很是模糊,只能大概察覺到方位,具體位於何處,就無法做到了。」
聽著他所言。
陳玉樓並不意外。
按照妖物之間,近乎於嚴苛的血脈等級。
以下犯上。
幾乎不太可能。
烏衣能夠有個模糊感應就已經足夠驚人,想要鎖定老蛟方位,不過是癡人說夢。
但,這就已經夠了。
八百里洞庭湖澤,蛟龍往裡一鑽,想要追上確實難如登天。
要是有老龜在一旁。
等於時時將它方位鎖定。
到時候獵龍之行,難度無疑就要小上許多。
「行了,已經入夜,你先在島上找地方閉關養傷,有事的時候我再召你。」
一揮手。
示意老龜自行離去。
這島上巖洞衆多,烏衣又在這待了幾百年,比老九叔都要熟悉。
尋個無人洞府閉關修行。
對它而言並非難事。
「這……陳掌櫃!」
原本還沉浸在洞庭龍宮,蛟龍宴會,這些傳聞往事之中難以自拔的楊方,陡然聽到這話,眉心不由重重一跳。
這老龜可不是什麼老實性格。
就讓它這麼離開。
無人看顧的話。
萬一趁夜跑了。
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不但是他,一直不曾說話的白澤亦是如此,雙眼裡的急躁之色,幾乎都按捺不住。
「放心。」
「都是聰明人,不會拿自身性命開玩笑。」
楊方擔憂之處。
陳玉樓又怎麼會不明白。
不過,他卻只是擺了擺手,神色自信平靜,從容不迫。
說話間,還不忘看了一眼正豎著耳朵偷聽的老龜。
「是吧,烏衣?」
咚咚——
聞言。
老龜一下僵住。
只覺得一股寒氣直衝頭頂。
「是是是,陳先生,老龜絕不敢再逃了。」
這話分明就是在提點它。
烏衣精明似積年老鬼,又怎麼可能聽不懂話外之音。
世間生靈,無論人、妖還是飛禽走獸,皆是如此,活得越久越是怕死。
陳玉樓就是拿捏了它這一點。
將它困住確實不難。
找人看住也不是不可。
但他偏偏就要這麼放任它在島上自由行動。
不過……
它要是想活命,絕對會老老實實待著,哪怕他開口放它自由,估計老龜都會懷疑是不是想找個藉口殺了自己。
何況。
先前種下的那枚靈種。
便是伏筆。
縱然在千里之外,陳玉樓也能掌握著它的一舉一動,別說逃出山島,潛入洞庭湖,就是走出一步都難。
「去吧。」
「回頭陳某還有仰仗之處,烏衣前輩最好把傷養好了。」
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陳玉樓直接下了驅客令。
烏衣雖然不解,但也不敢耽誤,如釋重負般,頭也不回的往來處的方向大步而去。
不多時。
便尋到一處幽泉。
四面古樹密林,亂石藤蘿,倒是幽靜。
滿意的點了點頭,烏衣拖著身軀,一頭扎入幽泉之中,直到身形被泉水徹底沒住,沉入了水底下,它才終於放下心來。
心神一動。
剎那間。
後背如鏡般的龜殼上,突然破開一塊飛出,懸於頭頂,散發著一陣磅礴妖氣。
幽光閃爍。
明滅不定。
很快便將它周身盡數籠罩。
烏衣也不耽誤,閉上眼睛,氣息漸漸斂去。
從幽泉上方低頭看去,幾乎都察覺不到它的存在。
只會以爲是一塊青黑色的巨石。
不過。
幽光閃爍間。
它背後那幾處傷口……卻是一點點的被修復癒合。
「還真是蛟龍甲!」
崖壁之巔。
陳玉樓負手收回目光。
雖然老龜一口氣跑出了幾百米外,但卻逃不過他的神識籠罩。
一舉一動,皆在視線當中。
藉著那塊鱗甲療傷的情形,自然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崑崙那件龍鱗重甲,用的就是蛟龍甲片,糅合秘金,經過千錘百煉,最終鍛造而成。
所以。
他對蛟龍甲極爲熟悉。
一眼就能認出,而且絕不會錯。
「陳掌櫃,那……還去射蛟臺嗎?」
見他神色變幻,似乎終於從失神中掙脫出來,楊方低聲詢問道。
「遠不遠?」
「還行,也就百十步吧。」
「那等什麼?」陳玉樓聳了聳肩,「乘興而來,自然不能敗興而歸。」
「走!」
「好嘞。」
聽到這話。
楊方二人不由相視一笑。
各自收起大戟和金剛傘,在前方引路。
眼下夜幕雖已經降臨,但天色還未曾徹底黑下去,熹微的天光中,三人一鹿,穿行在密林中,一路朝山頂走去。
只半刻鐘不到。
夜色徹底籠罩天地間的一刻。
幾人終於踏上了那座石臺。
按照民間傳聞,此臺乃是漢武帝東巡時,爲鎮殺湖中蛟龍所築。
不過,從幾人判斷來看,應該到不了西漢,大概率是兩宋時修建,至於射蛟臺三個字,應該也是後加。
大概率是牽強附會。
但有一點。
石臺上留有數道箭痕,雖然歷經上千年的風吹雨淋,幾乎都已經風蝕石化,但仍是難以遮掩那股凌厲的箭氣。
想來。
極有可能是哪位擅使弓箭的道門前輩所留。
只不過,後人不知其名,於是附會到飛將軍李廣身上,畢竟從古至今,能冠以神弓手者一雙手數得過來。
其中名號最廣者,無外乎後裔和李廣。
從史書記載上看。
秦始皇南巡衡嶽,因阻風君山,於是遷怒於湘山神二妃,故而赭樹燒山,以至於到兩宋時,赭樹坡上仍舊留有大火燒過的古樟樹數株。
而漢武帝距離秦皇不過百十年。
君山島上大概率還未徹底恢復原有景象。
東巡途中。
也並未過洞庭湖登島。
歷史與傳聞相互交錯,雖然有些模糊,但別的不說,射蛟臺位於君山島最高處,登高望遠,湖光山色盡收眼底,倒是一處修行打坐的好地方。
「回頭把老洋人叫上。」
「那幾道箭痕,藏有古之箭意,對他箭術說不定有所裨益。」
陳玉樓負手站在高臺上,眺望著夜色籠罩下的大湖,天際一輪月牙已經緩緩升空,波光嶙峋中,彷彿灑落了一池的碎銀金沙。
說不出的靜謐漂亮。
三人甚至都有些不捨得下山。
直到夜色漸深,擔心老九叔派人漫山尋找,一行人這才漫步朝山下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