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2章 有用的辦法
大雪簌簌地落下,皇城內外一片茫茫之色。
蘇軾本向章越道謝,感激他數次回護之情,沒料到章越卻一句提前道了一句,天下可無我章越,卻不可無蘇子瞻。
章越將蘇軾道謝的話堵了回去。
我救你不僅僅是因為你我是朋友,是同年,而是為了天下,為了國家留一個大才。
王安石說盛世不殺賢才,話就是字面意思,但同樣的話,章越說來就是另一個意思。
雖是大雪天裡,蘇軾心底卻溫暖如春。
蘇軾想起當年進京時相士之言,章越真是他們蘇家的貴人之語,真是一點不錯。
「蘇某惜此身,本想為國家再做點事,但此番啟程躊躇再三,心底還是忍不住後怕。」
章越道:「子瞻,豈可輕移此志?」
蘇軾搖了搖頭:「我想起一個笑話,兩個措大言志,一人道,我平生不足唯獨吃和睡。他日得志,我當吃飽了睡,睡飽了吃。」
「另一人則道我則有一點不同,我當吃了又吃,何必要睡呢?」
「所謂人生抱負之志不過如此。」
章越笑著搖頭,蘇軾都到這時還不忘吐糟。
不過章越心想歷史上蘇軾一直在黃州待罪,一直到了元豐七年時,天子才讓他改知汝州。
章越還不到元豐五年便讓蘇軾官復原職,豈不是如赤壁賦,承天寺遊記等名篇恐怕就要……恐怕就要由我替他寫了。
章越如是想到。
章越對蘇軾道:「先談公事。」
……
二人在中書廳里入坐後,蘇軾坐在下首,章越坐在案上。
官員入中書奏事都是北向而坐,宰相據案面南而坐。只有兩府入中書時,方才撤去桌案,宰相與之分東西賓主對坐,這叫掇案。
蘇軾至中書必然遵守以此規矩。
蘇軾看著章越今時今日,自知不可以以往口吻與章越輕談了。
章越道:「由子瞻出使高麗再聯絡女真之事,是非你不可,權高麗國主崇仰本朝文化,你的文名早已在高麗遠播,所以你前往此地再好不過。我聽說之前高麗文臣金覲隨同柳洪、朴寅亮出使宋朝。歸國後,為他的兩個兒子分別取名為「富軾」與「富轍」,倒是有意思。」
章越說笑,蘇軾肅容道:「下官有一事不明,高麗必聽命於契丹,終必為北虜用。契丹大軍足以致其死命,而本朝則不能故也,為何高麗要聽命於我,而不聽命於契丹?」
「若是真的通好高麗,契丹觸怒,豈非兵禍又起?」
蘇軾說得很有道理,契丹與高麗大部分領土就隔著鴨綠江,而且遼國還在鴨綠江以東的保州,定州駐軍,隨時可以攻打高麗的西京(平壤)。而宋朝與高麗距離那麼遠,幾乎沒有什麼制著高麗的手段,高麗憑著聽你的。
章越道:「問得好,此事要從熙寧七年說起,當時本朝與遼國因劃界之事,我身為樞密副使率軍在前線與遼國對峙。」
「為了打破僵局,當時朝廷讓安燾和陳睦出海使高麗,以為聯絡。」
「之前本朝至高麗海路,一直是由登州至高麗西海岸的翁津,但這一次,本朝則由明州(浙江寧波)至高麗禮成江的碧瀾亭登陸。」
「為何改變驛路?」
「因為登州海禁,本朝禁止商人私下與遼國市易,所以這條路斷了,而且從明州走而不從登州走,就是為了不觸怒契丹人。」
「這條路說遠也不遠,依靠季風之便,五六日即可抵達,但是風險不小。之前本來要林希出使,但他聽說風險較大,最後就不去了,結果吃了掛落。」
「不過明州雖遠,卻禁不住商人賺錢暴利之心。這些年富貴險中求的閩商從泉州港出海,照樣能行往高麗。」
「故而我打算打擊民間私易,允許持朝廷招牌的皇商直接從登州出海與高麗貿易。這一次我準備將貝吉布裝在使船上運至高麗,以後有了商貿之巨利,何愁高麗不從。」
歷史上從明州及泉州到高麗的海貿非常發達,其中利潤可觀,特別是南宋時,高麗為了接待南宋商人在高麗多建館舍專門招待。如沈萬三也是通過這條線路而暴富。
同高麗做生意,既可以作為財源,同時也是將對方捆綁在一起的方式。其實章越有個念頭,無論攻下涼州打通西域絲綢之路,還是這條海上絲綢之路,才是要緊的。對遼,對党項都只是順帶的,只有貿易和商業才是重中之重。
章越頓了頓道:「當然最要緊的據職方司如今高麗與遼國關係並不和睦。」
「遼國一直試圖在鴨綠江設置遼麗兩國相互交易的榷場,但權高麗國主的意思是只要遼朝不退出保州等城,就不同意開設榷場。兩家邊境都有些摩擦,否則高麗也不會主動示好。」
「此外高麗一直還有吞併部分女真之心,但苦於遼國阻礙,尚不敢輕舉妄動。當然最要緊的還是通過高麗,聯絡上女真人。」
蘇軾聽說後道:「下官明白了。」
章越又與蘇軾說了一些細節方才了了。
之後蘇軾便起身告辭了,章越起身相送,蘇軾道:「丞相,這一次我至江寧拜見王荊公,他與我說了一些話。」
當下蘇軾將王安石的話與章越說了,並言期望章越能夠化解以後的黨禍。
「王荊公當時的言語就是這般的。對丞相可謂是期許深重啊!」蘇軾說完看著章越的表情。
章越望著窗外大雪出神了,蘇軾和王安石都看到了,北宋有亡於黨禍之憂。
北宋與明的歷史上有些相似,都經過小宗入大宗,然後有大禮議和濮議,這種朝臣的大站隊。最後在末年都爆發了嚴重的黨爭,最後黨禍成了亡國的誘因。
片刻章越道:「荊公言重了。此黨爭黨禍怕是我止不住的。」
蘇軾道:「丞相,下官以為除了免役法外,其餘新法可以盡廢。此外似呂惠卿這等小人,當永不錄用。」
章越道:「若悉數罷免其餘新法,朝廷財入必是匱乏。」
蘇軾道:「當量入為出,削去冗官冗兵,減少任子。同時治理好黃河,解民生之疾苦。」
章越道:「我在位能收拾涼州靈州,成就半功便不錯了。何談收復興州,遏制黨禍這等全功呢?」
蘇軾一愣,尋機苦笑問道:「丞相,收復興州靈州,比黨禍亡國還要緊?當初蘇某說得頭上安頭,並非是此意啊!攻下涼州,再給陛下上尊號,最後還要封禪泰山,這些都只是飲鴆止渴之道,不能最後消弭黨禍啊!」
章越看向蘇軾苦澀地笑道:「子瞻兄,我問你在當今新黨和舊黨之中,似你與荊國公這般能夠先不問立場,而先言對錯的能有幾人?」
「又更有幾人希望大家能夠心平氣和坐下來,消弭爭論,最後求同存異的?」
「誰能看到黨禍亡國之危?就算有有識之士,也只知道藉助黨爭之事爭權奪利,私心自用!」
蘇軾被章越幾句話說得一愣。
章越看了蘇軾一眼道:「子瞻兄,通往正確的目的,不一定要有正確的手段。韓非子有言,為政猶沐也,雖有棄發,必為之。」
「愛棄發之費而忘長發之利,為不知權者也。」
韓非子說,治國就像是洗頭髮,就算掉了一些頭髮,也要將頭髮洗乾淨。你要是愛惜頭髮,卻忘了頭髮還會生長出來,這就是不知道權變的人。」
章越說到這裡,想到電視劇里,孫提出要上下服從黨魁一人,但黃興反對認為這事不對的。孫也是無奈,當時從上到下一盤散沙,必須通過這個方式來加強凝聚力。
蘇軾當然堅決反對章越通過給天子攻伐党項,上尊號,封禪泰山等方式來作為以後消弭黨禍的辦法。
可是蘇軾也不仔細想想,為何這一次王安石對章越他有所改觀?口風上出現鬆動。
還不是因為朝廷這一次攻下了涼州,打通了河西走廊。
事實擺在眼前,比說道理強一百倍。現在除了部分猶自嘴硬,新黨之中大多也服之。
這是讓所有人都服你的辦法。你要我『以德服人』,用其他的辦法讓新舊兩黨心服口服,抱歉,這個我真不會。
蘇軾猶自道:「此番爭涼州,川蜀米價騰貴,丞相雖再三免除百姓稅役,但仍有士人上疏。若收復興靈,則花費更倍於興州靈州!」
「這些年我在書信中見家鄉父老如此,實是心痛如絞。此官為之,不能匡扶天下,解民倒懸,這官著實沒甚意思。」
章越道:「子瞻兄,你這麼說,實太對不起我等一番辛苦了。」
「你不願意支配別人,也不願意被人支配。眼中所見眾生平等,這便是讀書人的風骨。與『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也是我保你之故。」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蘇軾品著章越這話,對於不如自己的人,他可以卑微下來,但對高於自己的人,則絲毫不假以辭色。
蘇軾道:「丞相,這話極好,但蘇某愧不敢受。」
章越笑道:「什麼受不受的,等你從高麗回來,其他話你我再慢慢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