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8章 你的性子似我
汴京。
深秋時下了一場連綿的秋雨,汴河也漲潮了。
汴河旁一座逼仄的小樓上,下著蒙蒙秋雨。
雲低雨愁,將樓外栽種的花柳打得無精打采。
小樓里一位女子將刀切開新橙,然後用纖纖素手沾了沾盤中的鹽粒,細密地撒到橙肉上,遞給身旁的年輕士子。
這名二十五六歲的士子懶洋洋地躺在榻旁,調理著笙蕭。
他抬頭見了一眼佳人手中的橙子笑道:「你要我填的詞,已是有了。」
對方聞言驚喜道:「周公子當真?這麼快!」
這士子點點頭道:「一首詞罷了,不難!便用少年游的詞牌,你聽我道來。」
此刻暖帳里,獸頭香爐里噴吐著薰香。
士子用笙蕭起了個調子後徐徐道。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縴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一旁女子聽了頓時美目閃動,低下頭道:「周公子不是好人!」
對方聞言哈哈一笑,伸手輕輕勾起女子的下顎嘆道:「我不是好人,你卻是佳人,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旋即將就了上去。
女子半推半就,當即成了一樁風流事。
雲雨散後,對方整理衣裳從小樓離去。
對方正是前些日子,上汴都賦而受官家賞識,授官太學正的周邦彥。
周邦彥才華不用多說,但有個毛病,就是喜歡寄情聲色。
正因為如此州學說此人『疏雋少檢』,拒絕給他名額推薦至太學中。不過周邦彥倒有志氣,既是州里不推舉他,他便自行前往汴京進行太學考試。
元豐二年,周邦彥一試即中,成了太學外捨生。
不過汴京是什麼地方,銷金窩,以一國供一城。
太學周圍年輕士子眾多,圍著太學附近,這裡也成為天下第一等聲色犬馬之處。
周邦彥到了太學中,更是放開。
太學平日不許太學生外宿,但一個月里的朔望日不在此列。
所以一到了朔望日,周邦彥便沒影了,誰也找不到他。
等到次日時,渾身脂粉氣的周邦彥方才遲遲起床,一雙皓腕搭在了他肩頭上問道:「怎麼今日不用早起去太學?」
周邦彥笑道:「我如今已是陛下欽點的太學正,便是不去,也沒人有二話。」
周邦彥話雖這般說,還是起身下樓。
到了小樓樓下,卻見一名黑衣中年男子坐在矮几喝茶,兩名龜公匍匐在此人腳下。
周邦彥眼中一凜,當即下樓行禮道:「見過相公!」
對方欣賞道:「你倒是有眼力見,怎知我是為官之人?」
周邦彥道:「在下雖是眼拙,但這點識別人的眼力還是有的。」
對方道:「你叫周邦彥,典故出自《詩經》,彼其之子,邦之彥兮。」
「你入太學後,旁人都驚奇你哪來如許錢財,日日夜夜出入青樓,後方知你非但沒使錢,甚至不少妓子還給你倒貼錢。」
「不過二十多歲便有柳永之才,為妓女寫艷詞賺取銀兩,甚至不少人仰慕你的才華,花錢請你前去。」
周邦彥聞言笑了笑,自顧坐在一旁。
「不過如此一來,太學之中對你都非常有意見,甚至醞釀要你開革出去。」
「但你知道後絲毫不慌,向天子獻了一首《汴都賦》來歌頌新法。」
此人彈了彈衣袖上灰塵,好整以暇地道:「獻賦之舉,是文人的一條終南捷徑,如司馬相如獻《子虛賦》後,不少讀書人走過這條路。」
「但是這樣的文章也是不好寫的。水平不夠,上面的人也看不上。」
「可你周邦彥成功了。」
周邦彥道:「相公對我底細如此瞭然,不知我可否敢問一聲相公官居何職呢?」
對方道:「我是誰不打緊,你要知道誰提拔的你才打緊。」
「你這《汴都賦》一出後有些洛陽紙貴的意思,朝堂上不是不知道你在太學名聲,故不願意提拔。」
「但最後是何人給你一個太學正之職?」
周邦彥道:「我自是知道,乃尚書省左丞蔡相公!」
旋即周邦彥驚道:「莫非你就是蔡相公?」
對方聞言哈哈大笑道:「你是何身份?蔡相公豈會屈尊來見你?好自不量力。」
周邦彥聽了苦笑。
「你可知為官的感覺?」對方問道。
周邦彥其實心底也有抱負。
那些人瞧不起他流連花叢,他還瞧不起那些太學裡的同窗整日奔競於師長門下,大家都是看人臉色,還不如看美人的臉色。
周邦彥道:「邦彥寒門出身,不知何為為官。只是家父希望我為邦國之彥!」
對方道:「你如今是太學正也算是官了,但仍算不得真正的官。」
「為官為得是什麼?你們或以為是求財,說實話,到了我這個位置,財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
「哦,那為官求的是什麼?」周邦彥對對方言語裡自信有些折服。
對方道:「有句話聽過沒有?『寧可少活十年,不可一日無權』。」
「不就是權嗎?」
對方道:「那權又是什麼?」
周邦彥吱唔不出,對方道:「只要人之有求於你,你就可以吃他之血,食他之肉!控制他的心神,使他完全依附你,如行屍走肉!」
「如同食人之精氣為生……」周邦彥道。
「沒錯,便如食人精氣為生的妖魔一般!」
對方道:「權便是操縱人支配人第一等力量,錢財女色之物又如何能及之十分之一?」
「公是何人?」周邦彥驚問道,此人毫無掩飾對權力渴望,可謂真小人。
對方負手答道:「蔡相公門下走卒,人稱我一聲向七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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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蔡相公重人才,你既是他所賞識,便隨我去一趟拜見他老人家吧!」
周邦彥欲開口,卻見對方不容拒絕的神色只好答允。
……
秋雨過後,汴河旁霧靄散去。
數名韶華正好的女子,簇擁著一名黃綠色的襦裙撐著油紙傘的少女從汴河旁經過。
汴水清澈,鳴澗有聲,無數柳枝彎腰蘸著河水。
正在汴河邊讀書的章丞看此一幕,不由有些痴了。
章丞看到為首穿著黃綠色襦裙的女子側眸看向河邊時,不由驚慌地將頭低下。
鬧了個大紅臉後,章丞又抬起頭,正見那女人正盯著自己看。
章丞頓時慌張地差點將書丟進汴河中,見此一幕女子不由回眸深深一笑,弄得章丞怔怔地站在原地。
章丞小聲地嘀咕:「不知哪位官宦人家的女子,生得這般好看,也不知以後能不能再見他一面!」
正言語間,卻聽得後面傳來一陣嬉笑。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誒,也不可這麼說,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常情。」
章丞回過頭來,正是幾個同窗正在調侃他。
章丞搖頭道:「莫要取笑,我在背書呢。」
「不錯,不錯,書中自有顏如玉。」劉衙內調侃道。
「咱們不耽擱你了。咱們去會仙樓詩會了,說不準能遇到你方才見的佳人!」
說完一群同窗說說笑笑,便揚長而去。
一名與章丞的同窗回過頭來道:「良弼一起去吧,你如此好相貌,說不定佳人青睞。」
章丞心底是想去的,但想若萬一給爹娘自己去會仙樓,豈不是被打斷大腿,所以還是推辭了。
章丞看著同窗遠去心底也是無奈,兄長不僅有爹娘才情相貌,唯獨自己只有相貌,才情是一點沒繼承下來。自小自己做什麼事都反應慢半拍。
旁人考校,兄長是聞一答十,自己是聞十答一。
正想心思之際,卻覺得一人站在自己身旁。
章丞見了對方嚇了一跳道:「爹爹,你在此作何?」
……
汴河旁一間食肆里,章越給章丞夾菜:「太學甚是清苦,還是回家來吧!」
「不回!」章丞一面大快朵頤,一面堅決地道。
「孩兒這回下了苦功夫,爭一口氣,日後定叫爹娘刮目相看!」
章越笑道:「好,好!」
章丞抬起頭向章越問道:「爹爹,我問你一件事,讀書所為何事?」
章越不假思索地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章丞道:「爹爹,我與你說真的。」
章越道:「我幾時騙過人。」
「不過孩兒覺得此句甚俗。」
章越道:「這是你們太學裡讀得多了,是了,方才河邊女子好不好看?」
章丞惱道:「爹爹,原來你一直在旁看著!」
章越笑道:「三哥兒莫惱,我方才見你同窗都尋熱鬧,唯你仍是能持寒苦讀書,甚是高興。」
「似極了爹爹當年。」
章丞立即道:「孩兒記得『同捨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燁然若神人;余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
章越欣然道:「沒錯,這才是我輩讀書人的本色。」
「你看看爹爹如今雖是宰相,但日後去了權勢,仍還是讀書人。」
「治國平天下,歸來還是讀書人!」
章越心道,你們兄弟二人,你兄長的性子似你娘親,再是聰明不過,而你的性子似我。
非生來有什麼過人之處,但耐於寒苦清貧,故能日復一日,契而不舍!
這更十倍於才華的長處!